“老彭既然在归德府……他怎么就能替周国公牵马了?”
骆和尚上上下下地看了时青几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当然是因为周国公也在归德府。举凡行军作战的时候,周国公素来敢为三军之先。彭义斌想要做先锋?哈哈,他这趟,顶多给周国公做个随从。”
骆和尚摆出理所应当的姿态,周边诸将只面面相觑。
没人怀疑骆和尚的话,这胖和尚两年来与泰山众首领打交道多了,从不虚言诳骗。
世人皆知郭宁出身卑微,所以行事以大胆轻佻著称。不过红袄军们自家也都是不要命的贼,在这上头,并不轻易服人。先前郭宁亲自来到熊耳山,与刘二祖约定出兵,那得说是两家早有默契,只差明确主从之分罢了。
来就来了,总不见得众人因此特别佩服他。
郭宁与众人一起越过黄河,进抵徐州之后,就把领兵厮杀的任务交给了骆和尚和刘二祖两个。众将都以为,周国公在战略上大胆,战术上却懂得持重,将在大军后方运筹帷幄。
结果是大家都想错了。
周国公在战略上大胆,战术上更是大胆十倍,轻佻到了人们想骂几句的程度。大军主力刚过砀山,他老人家就带着彭义斌前出了二百一十里,与完颜弼的人马错身而过,然后抵达了归德府?
他去归德府做甚?他身边才有多少人?他准备拿归德府怎么办?
归德府那地方,是得尽快占住了。否则金人援军抵达,立刻就会把归德府变成一根咬不碎的硬骨头。可这种事情,哪有让己方势力的总帅亲自出面的道理?
郭宁身份已经如此贵重,还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就因为他草莽习气不改?因为他图一个爽快?
没人知道,没人有心理准备。
倒是有人暗中嘀咕,大伙儿即将效忠的主君行事风格如此张扬激烈,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大家伙儿岂不是白白地表了通忠心?
又过了片刻,有将校在人群后头嘀咕:“那可是周国公!只差一步两步就要做皇帝的人,居然会和我们这些贼寇一起玩命么?这简直,简直……唉,小人实在是有点佩服了。”
他把大拇指高高翘了起来:“周国公,真是这个!”
这个动作,是山东、河北等地绿林好汉经常用来夸赞同伙的。这会儿用在掌控半个大金国的权臣身上,所有人都知道荒唐,但所有人又随之一起点头,心有戚戚焉。
不得不承认,骆和尚对郭宁真的很了解。
他说郭宁要让彭义斌为自家牵马,郭宁还真这么做了。
不止让彭义斌牵马,郭宁还对之很不客气,从马镫里探出脚,踢了踢他的肩膀:“你倒是走啊,发什么愣?以前没来过吗?”
以前还真没来过,愣一愣怎地?
彭义斌满脸哭笑不得,连忙殷勤牵马,引着郭宁往城门打开的缝隙里去。
城门只开了小半扇,光线无法投入,愈发显得城门洞幽暗深邃,郭宁的黄骠马连连以蹄踏地,摇头晃脑,彭义斌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马匹牵了进去。
郭宁身后是徐瑨。
他看着郭宁的身影没入城门,自家便拨马兜转回来,俯身向城门处驻守的一个谋克道:“你也别怨,这时候被扔到归德府来,谁能高兴?再过两天,我们就得启程去打仗!听说泰山贼寇动用了几万人,把徐州和单州都打得血肉成泥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叹了口气,戎服的袖子微微一抖,落下小把铜钱:“拿着吧,晚上请弟兄们吃点好的!被打伤的弟兄,再开一剂汤药吃!”
铜钱落地,顿时吸引了许多士卒的视线。
方才有个士卒贸贸然上来盘查,被郭宁赏了两个大嘴刮子,脸肿得赛过猪头。他这会儿反应格外快些,连忙扑上来,一边拣钱,一边嚷道:“这是我的!是我挣来的!”
城门口乱着,徐瑨闪身也进城去了,后头跟着的骑士鱼贯而入。
士卒们犹自争夺铜钱,负责此地的谋克退后两步,悻悻地道:“派头是不小,但还不是轮上了苦差?要打仗就快去,拿我们出气给谁看呢?”
身旁同伴问:“这队人什么来路?看起来不好惹。”
“我哪知道。要问,你去问。再吃两个嘴刮子回来,须不要怪我!”
完颜元帅带人去往徐州之前,特意吩咐过,要归德府守将务必严把城池,不能有半点疏漏。没有特殊情况,城门都不准开。不过,上头怎么吩咐是一回事,底下具体怎么办,又是另一回事。战场还远在两三百里开外,非要一惊一乍的,不是折腾自己人么?
同伴看看那些骑士的凶悍模样,缩了缩头:“我才不问。”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上任(中)
归德府是古城,也曾经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城。
春秋战国时,亡国之余据此为基,犹争长于山东诸侯数百年,号曰五千乘之劲宋。
南朝宋国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当年在此地担任过宋州归德军节度使,后来赵匡胤当上了皇帝,于是以宋为国号,将此地升为宋国的南京应天府。待到宋室南渡,此地重新又成了归德府。极盛时辖有七万余户,不愧为中原富庶之地。
不过,眼下的归德府,外城二十五里,内城十五里,宫城二里三百十六步的规模仍在,却已经荒僻了许多。内城和宫城之间有大片的空地,空地上,有坍塌的建筑遗迹,有荒草丛生。而连绵的宅院方向,似乎也带着年久失修的破败模样。
不过,这已经比外城好些。外城和内城之间,甚至能见到白骨堆积。很明显,那是流民的尸体,本地没有人收殓,而地方官衙也懒得去派人掩埋。索性城池足够大,有的是空地,干脆就那么扔着,总会有野狗和飞鸟将之啃食,待尸体都变成白骨,也就没有引起瘟疫的危险了。
这种情形引起了随行骑士的怒意,但作为向导的彭义斌很快就告诉大家,这不是战乱或苛政导致的,而是黄河改道以后,大范围内经济兴衰起落的结果。
自大定初年黄河水势趋南,数十年间连续数次决口,分南北三股并流夺淮。尤其是从延津分出的南汊,汹涌横扫开封、睢州、归德三地,将汴水、睢水、涣水等水系全部破坏。
归德府四周的良田万顷就此尽数被毁,化作了洪蓬泽、孟诸泽等连绵大水。农业基础既然被破坏,百姓便一天天地亡散。
南京路正对着南朝宋国,哪怕出于政治目的,大金国也希望在此地经营得法,所以严格来说,朝廷紧盯着聚敛的,主要是在山东、河北两地;南京路的日常治理,乃至在盐政、税收上的政策,都比山东路要强许多,尤其税收上头,百姓的负担比南朝宋国少很多。
可自然的威力就是这么无可抵御,眼前的归德府,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兴旺发展的样子。
按照彭义斌的说法,这两年里,归德府的作用更多体现在军事防御的重心和物资转运发送的枢纽上头,所以哪怕完颜弼是个纯粹的武人,坐镇此地也并不显得失措。
但也正因为完颜弼是个纯粹的武人,这座城池的管理几乎完全在军队的掌控之下,恐怕本地的录事司或司候司没什么权柄。
而一旦军队大批出征,剩下的少量将士靠着临时征发的壮丁维持局面,他们往日里负责的,巡捕盗贼、提控禁夜之类,管的事情一下子多了,就难免疏漏。
就像片刻之前,郭宁带着傔从骑士们风尘仆仆而到,外城和内城两处城门的守把军官上来盘问。但郭宁的两百多人声势很大,带队的骑兵脾气也大,但凡来盘问的,全都当场挨了打,好几人变成了滚地葫芦。于是竟没人敢再拦截,硬生生让他们闯进了城里。
这时候,整支骑队就这么聚集在大街上,街上偶有百姓,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慌忙转身就走。也有人从门缝或者墙顶上伸出头觑看,暗中猜测他们的身份。
光看戎袍甲胄的形制,还真分辨不出来。骑士们显然赶了很远的路,人马都风尘仆仆,戎袍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他们的旗帜也被卷着,捆在从马的马背上,好像不急着打起旗号。
彭义斌感觉到许多人的视线聚集,浑身不舒服。
道路旁边的一座废宅,有座破烂门扉。破烂门扉底下的破洞里,偷偷穿出一个小孩,仰头往上看。彭义斌登起大眼,冲着小孩做了个呲牙的表情,小孩被吓得哇了一声,手脚并用,从破洞里爬回去了。
他先前跟从郭宁出发的时候,以为沿途会有事前潜入敌境的兵马不断汇合,又或者归德府这里也安排了某些掌控重要位置的暗桩。结果一路奔行而来,什么都没见到。
郭宁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冲进了城。
因为完颜弼带着精锐急趋前线,此刻归德府的虚弱程度超乎想象。何况没人能想象到会有敌军不顾前线战斗,而隔着两百多里来滋扰坚城。所以,此时城里全无防备。
如果徐瑨和刘二祖的情报没错,从各地赶到归德府的援军,又得在明后天陆续到达,所以郭宁一行人看似冒着巨大的风险,其实甚是安全,至少自保无虞。
不过,进城的过程真有点羞辱人了,郭宁在前后两道城门打骂威吓,吓得守城军官抬不起头的时候,彭义斌简直想要冲上去揪着他们的衣领,让他们稍微打起点精神:
拜托瞪大了你们的狗眼看看,这就是郭宁,就是你们开封朝廷的心腹大患啊,只要宰了他,你们就立大功啦!
彭义斌想想而已,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做。这样一位掌控大金国朝廷的强豪人物,居然亲自跑到了敌境重地,胆量大到了没边。冲着这股无法无天的匪气,彭义斌服到了五体投地,所以按照事前的约定,正替郭宁牵马。
到了城里,彭义斌犹自晕晕乎乎,直到站在了大街上,他才猛然醒觉,对郭宁道:“咱们不留些人手,看住城门么?”
“暂时不用管这些零碎地方。”郭宁摇了摇头。
彭义斌皱眉:“那些守城兵卒虽然放人,毕竟不甘心,咱们既不盯着,他们想来已经派人飞报军司,该有的盘查是一定少不了的。最多还有半刻,本地兵马司的都指挥使会派人来盘问。那一关可就不容易糊弄!”
“有什么要糊弄的?”
徐瑨哈哈一笑:“他们绝对想不到,是定海军的前哨进城,而只当元帅是从毫州、宿州赶来增援的某个军官,从随同骑兵的规模上推算,或许还是某位重将的身边亲将。”
“所以,一会儿赶来盘问的人,多半是城里地位较高的军官,至少是个千户或者镇防军的猛安,而且,此人绝不敢上来就指责,而是打着接应援军,安排屯驻之地的旗号,试图和咱们分说个对错,讲讲道理。”
彭义斌喜道:“我们也和他们讲讲道理,再图遮掩吗?”
郭宁愕然。
他看了彭义斌两眼,失笑道:“老彭,莫非你看上去是个粗猛武人,实际上是个读圣贤书的酸黄齑、烂豆腐?”
“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就成了酸黄齑、烂豆腐?”
“你我都是大金国的反贼啊,反贼讲什么道理?”郭宁叹道:“你看……咱们只要够凶够狠就可以了!”
郭宁往道路对面一指。
果然看到一队步卒从岔路奔出,为首一个相貌威严的军官,手里高举一面银制腰牌。
他快步走到近处,看了看骑兵队列,嘴角挤出点笑容:“不知是哪一路兵马来援?我乃归德府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还请贵部的首领出来……”
话说到一半,倪一挥拳正中面门,将他打翻。
“你这厮,既要拜见我们元帅,为何不跪?真是狗胆!”
倪一口中乱嚷,手上用足了力气。连带着几个同伴也一拥而上,把这军官压在地上,便如舂米也似地乱捶,转眼就打得口鼻歪斜,满头满脸都是带血的鼓包。
跟着军官上来的士卒反应不及,有个副手模样的小校待要上来解劝,被倪一指着鼻子:“不想死的就住嘴!本地军司在哪里?赶紧给我家元帅带路!”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上任(下)
因为长期财政窘迫的影响,金国境内除了京府和北疆界壕沿线要塞以外,其它城池绝少有经过用心营建的,大部分城池都沿用了宋时规模,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显陈旧。
这种情况下,诸多总管府或散府等带有军额的城池,都在城中额外兴建内城或小城。财力实在匮乏的,也会把城中原有的高门大宅加以扩建,至少保证军事堡垒的存在。
如此一来,金国的城防理念,便与南朝乃至史书所载颇有不同。
当年宋人守城,外围坚固异常,攻方百计难逞,可一旦被突入内里,则地利尽失,守无可守,而军心士气立即崩坏。
而金国的城池则更加重视由外而内的逐次防御,外围就算被突破,整座城池并不因此陷入绝境,以女真人猛安谋克或者主将直属的骨干部队依旧进退自如,能把攻方反向驱逐出去。
早两年蒙古军南下,经常有轻骑长驱,直接突破城门的记录。这固然主要由于各地守军畏鞑如虎,不敢据战,便和这种城防的习惯有关。
郭宁自起兵以来,经常会与敌军展开激烈巷战,也缘于这种城防理念。
而这种守城的习惯落在郭宁眼里,其实有个极大的疏漏……
说到这里,郭宁问道:“老彭,你可知道这疏漏是什么?”
“越是大城,要地,越由女真人的重将带领少量精锐或糺人为骨干。此辈是开封朝廷赖以支撑军队的基石,其地位和权柄,要远远高于本地签补、或者用刑徒充任的镇防军,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有些镇防军日常受之驱使,宛如仆役。至于射粮军和边铺军,本来就兼充杂役,地位更加不堪。”
说到这里,前头那军官已经被倪一打得服软,勉强从地上起身,晃晃悠悠地说不出话来。彭义斌不由得连连冷笑:
“我不知完颜弼的治军如何,但以情理而论,他放在此地留守的将士必然是当地的镇防军,这些人便是生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抗一位从开封赶来支援的重将。”
“对啊!”郭宁用力拍了拍彭义斌的后背:“所以,老彭你在担心什么?我不就是从开封赶来支援的重将么?打起精神,去把咱们的威风抖起来!”
彭义斌被郭宁这一下打得整个人俯身,下意识地催马往前。马匹急走两步,他又兜转回来,低声问:“万一有人问起咱们的来路……怎么回答?国公,不是我胆怯,实在是此刻身处敌境,稍有不慎就会……”
边上徐瑨不禁连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