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宋人都是这副德性,战场上未必能赢,却总是和牛皮糖也似黏了不放手。
往日里大金发起狠来,便调动北方诸军南下,给宋人一记狠的,打到他们老实服帖,跪地交钱交粮。这会儿开封府财政匮乏,却支撑不了大仗。何况中都方面陆续有消息传来,说定海军郭宁或将呼应宋人,从中都发兵,所以河北和西京大同府的驻军也没法挪动。
最后只能由南京路统军司接连行文,催促原本作为后继的兵力急速南下。这支兵包括了南京路各地的镇防甲军和开封府十三都尉之兵的相当部分,开封方面严令不必恋战,只消逼退宋人的纠缠,立即汇合各部,一齐撤回。
第七百三十三章 急袭(上)
“撤回?”
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徐州武宁军节度使斜烈名鼎冷笑了两声。
“开封那几位,还以为是当年情形,打一次宋人,就有一次好处;就算战场上捞不着,退兵回来以后,还能从宋人的朝堂上获得好处?现在的局面不同了!”
他在城楼来回走了两步,问另一名部下:“北面有什么新消息?”
那部下摇了摇头,刚要张嘴,斜烈名鼎又猛然挥手:“这大清早的,想来也没消息。”
他返身落座,沉重的身躯压得木椅子嘎嘎乱响:“想从宋国捞好处,却只知打仗,而无力阻止宋国与叛逆密切往来。这下搞得南北两面全都紧张,中都那边传出个屁响,从西京到大名府就得如临大敌!”
他抱怨的声音慢慢低落,皆因局势就是如此,换了谁也没有办法。
早前完颜从坦、侯挚、田琢等人簇拥遂王南下,是让中都去顶着蒙古人,而自家在河南慢慢经营,为女真人另开一片天地。
但没想到的是,蒙古人和中都朝廷两家,全都是不靠谱的,而逆贼郭宁凭借武力,一口气夺取了大金政权。眼看郭宁在中都的行动一步紧似一步,开封这里只好被动跟上,遂王这才当了皇帝。
遂王和郭宁不同。郭宁有军队为根基,所缺的不过是安抚地方、重整政务的钱财和粮食。而遂王当了皇帝以后要支撑起这么大的局面,不止缺钱粮,也暴露出整个政权在武力和声威上的虚弱。
所以非得打仗以图破局。
偏偏南朝又总是这么一副扯不烂的老牛皮模样……
眼下斜烈名鼎根本就不指望朝廷能从宋国掠到多少好处,只希望自家调派去支援的数百精锐莫要损失太多,能安安稳稳地回到徐州来。
他曾上书朝廷,与其和宋人作战,不如把精力投入到东面,试着括取东平府、济州、兖州、滕州等地,把红袄军的余部逼回深山里去,占住平原,好歹能压榨点油水。可开封那边又担心这样会迫使红袄军投向中都,所以始终不允。
于是开封朝廷的山东西路总管府架构虽在,真正控制的山东地盘却很少。有时候斜烈名鼎都不明白,自家两年前和杨安儿拼死厮杀,究竟换来了什么。
他这几天,心底里又隐约觉得不安定,总觉得山东方向会出事。
外人以为斜烈名鼎是身经百战的猛将,猛将必定胆大如斗。但他自己知道猛将的名头是怎么来的。
大金国建立以来,女真人屠杀汉儿,并不比割草更难,所杀死汉儿的数量也多过漫山野草。
只要有膀子力气,穿着坚固铠甲,骑着大马冲进敌阵,冲那些手持镰刀和竹竿、面黄肌瘦的汉儿农夫一顿乱砍,其实并不危险。杀一百个不过比杀一个十个累点,身经百战也只能代表辛苦,不能代表别的。
但随着局势的变化,大金的敌人已不是寻常的汉儿农夫。而开封朝廷治下又全都是汉儿,朝廷只靠着几十万南逃的女真人,控制数百上千万的汉儿,就如同一群船员乘坐小船,在沸腾的大海漂流,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如果想得多些,红袄军是汉儿,中都的郭宁也是汉儿,朝廷总觉得,这两家是打过恶仗的,必定彼此防备,绝无缓和余地。可是,万一这些汉儿携起手来,开封朝廷所驾驭的整片大海会怎么样?斜烈名鼎根本没法揣测。
想到这里,斜烈名鼎愈发紧张。
哪怕身在一群部下的簇拥中,斜烈名鼎依然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在迫近。这种莫名而来的紧张感使他这几天越来越暴躁,动辄咒骂。部下们都以为,他是捞不着南下立功,所以暴躁,殊不知他只是害怕而已。
随着开封朝廷不断把兵力填充向淮南,徐州便越来越空虚。
道理上讲,那些盘踞深山的红袄军穷鬼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做什么。可斜烈名鼎真觉得哪里不对。他是粗人,没有那种抽丝剥茧分析的能力,也从来都和开封朝廷讲不清道理。
但他这几天越来越觉得,如果南面厮杀,北面对峙,而唯独东面一片平静,那东面保不准就要出问题。
“这几日里,沿河寻哨莫要松懈,去邳州和滕州的探马也不能少了!这几处的哨探人手,都是一天两次回报么?”
“是!”
“不够!”斜烈名鼎拍着桌案大叫:“派更多人去!一天四次,不,一天六次回报!”
泗水和南清河沿线全都是黄河泛滥留下的淤泥,骑士往来多么辛苦。邳州和滕州那边红袄军余部横行,路又是多么难走。
斜烈总管一声令下,就要没日六次回报,那三倍的人手哪里来?
负责哨探的军官心里不乐意,却不敢与斜烈名鼎顶嘴。
他一边躬声应是,一边偷偷地扫视身边同僚,想看看负责本地治安的县尉在哪里。
这县尉是彭城的本地人,曾经带着乡邻数百避兵,被推为砦主。此人的部下也大都精熟地理,他若能派几队人帮忙,哨探之人就能凑齐了。
嗯?
县尉今日没来应卯?
军官再看看周围,似乎没来应卯的,还不止一个。好几个出身徐州本地,在这两年陆续被提拔起来的千户和谋克,怎么都没来?如今千户、谋克这类的军职满天飞,这几人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但点卯不至,未免大胆,不怕总管老爷责骂么?
他待要就此问一问,议事厅外几名士卒连滚带爬入来:“总管,不好了!有敌来犯!”
半刻之后,斜烈名鼎带着部下们急步登上城楼,抬眼一看,旋即脸色黑了。
他看到了沸腾的海。
郭宁踏着泥泞上岸,短短数十步,走的深一脚,浅一脚。
黄河在大金国手里,并没有得到过像样的治理。就在明昌五年,整条黄河在南京阳武故堤决口,吞没封丘县城,再沿着泗水横扫二十九县上百万的黎民,最后夺淮入海。那恐怖的场景距今不过二十年。
黄河自曹州、单州一路东来,所到之处留下了大片的黄砂和淤泥。便如此刻郭宁等人一路行来,明明看上去是平坦的自然堤,其实是滩涂,一脚下去,表层干涸的土壳子裂开,淤泥足足淹没到膝盖。
当整支军队横向越过滩涂,滩涂便被上万只脚还有马蹄搅成了泥流,肆意流淌。每一名将士都在里头挣扎过才能出来,几乎所有人都成了泥人模样,仿佛黄河之水里凭空升起了无边无际的鬼怪。
这时候如果守军在城头以箭雨覆盖,一定能造成巨大的伤亡。但凌晨的徐州城保持着静默,哪怕红袄军跋涉时低沉的脚步仿佛雷鸣,城墙上放哨的守军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刘二祖说,己方在徐州城里有内应,这真不是假的。内应的位置很关键,地位也高,同党还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郭宁顿了顿足,环顾身周众将:“各位,累不累?”
昨日隐蔽行军整天,今早又是三更造饭,五更出兵,走的还是这种黄泥滩,哪有不累的?这种滩涂跋涉,行一里地比平时行十里还累,不少将士刚走半程,鞋袜都被泥砂吞了,接着二十里都是光脚;而行军途中实在坚持不住,留在原地休息的红袄军将士超过了五百人。
但此刻跟随郭宁的这些,确确实实都是红袄军中坚韧敢斗的一批。他们愿意跟随郭宁,却不代表丢了心底里那一点桀骜不驯,更不愿在郭宁面前丢了威风。当下人人道:“不累!”
“不累就好!”
郭宁沉声发令:“传令,分兵四面围定,立即攻打。半个时辰之内,我要在城里点集缴获!”
跟随在郭宁身后的亲兵们隆隆敲响皮鼓。大鼓轰鸣,声传十数里。鼓声同时也是事前约定的信号,鼓声响起的同时,徐州城北面呈圆弧形的整片城墙上鼓噪连连,北门和东北角的彭祖楼同时火起。
再看南面,也有火光升腾,一道浓烟直冲数十丈高,原来是南门外的项羽凉马台着火……那是守军的最大一处军营所在!
“攻城!攻城!”
无数红袄军人马鼓噪掩杀过去,仿佛浑黄的洪水翻腾,彭义斌手舞大刀,当先直冲。
斜烈名鼎正在北门眺望,此时连声呼喝守军,可是定海军的精锐随即压近城墙,箭矢如飞蝗铺天盖地,顿时把城上的守军打懵了。
有个比较机灵的金军军官带着部下弓身而走,藉着女墙避过箭矢。他们狂奔到城门方向,挥刀乱喊:“关门!关门!”
两声喊过,城门附近的守军数十道视线全都聚集过来。
军官怒骂:“看我做甚?关门啊!”
话音未落,不下七八把的长刀长剑刺出,将他扎成了四面喷血的水囊。
下个瞬间,两面城门彻底洞开,彭义斌带着数十人当先冲了进来,如砍瓜切菜般把那军官的部下杀了。
洪流自北门涌入,自东门涌入;又有大股翻卷到南面,吞没了南山,又返回来灌入南门。
箭矢飞舞,枪矛并举,马蹄轰鸣,厮杀之声顷刻间回荡全城。
第七百三十四章 急袭(中)
红袄贼大举出山,袭击徐州。军情八百里加急,当天傍晚,毫州、宿州、单州、归德府等地都知消息。各城守将无不震动。
先前往南压制宋人的战争不顺利,听说宋人派了使者北上,而定海军将与宋人勾兑,将帅们心里就已经郁闷。
较有见识的大将随军带有舆图的,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猜测定海军要从宋人手里获得什么好处才会行动。他们如果有所行动,大概会有什么样的规模,着力的方向又会在哪里。
一般来说,经验比较丰富的将校都觉得,定海军的举措当在深秋初冬。那时候地方上粮食开始收集,军户们能勉强凑出远征一次所需的物资,另外,出动的兵力按照定海军的习惯,贵精不贵多,约莫一万两万。
至于军队行动的方向,不会是在抹捻尽忠元帅经营十年的西京行省,多半是在河北西路,邢州真定一线。那地方有完颜合达元帅顶着正面坚城防线,距离开封也不远。
定海军家底薄弱,而宋人又狡诈的很,没可能拿出巨额资财,真让定海军一口气打大仗狠仗。他们差不多造成一点声势,己方南征之兵便该撤回,十三都尉之兵尽数压上去对峙一阵,定海军对宋人有些交代,整件事也就过去了。
结果,所有人的猜测全都错了。
原来出兵的是那群躲在群山里的贼寇们!他们还一来就挑上了南京路东面的头一道门户徐州!
在淮南和大金厮杀的,是红袄军的贼,这会儿攻打徐州的又是红袄军的贼……这帮不知死活的混蛋,当年没被杀尽,这时候不知从郭宁手里得了什么好处!跑来给大金添乱了!
这群人当年拥戴者杨安儿建国的时候,不是益都和开封两头一起发力,将他们覆灭的吗?杨安儿虽是死在咱们手里,可郭宁骤然翻脸,夺了红袄军的地盘……这么快就不计前嫌,站到一起了?
那郭宁果然是个贼出身的,和贼寇比较聊得来些!
各路将帅连忙点兵,准备应变。不过,各部得到的军令原都是往南去听从寿州完颜赛不元帅的指令,所以一时不得调动折返。能够立即出兵救援徐州的,只有归德府和单州两地。
归德府是开封朝廷所署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府的驻地。东面元帅、兵马都总管、宣武军节度使完颜弼统辖一府三州,专门负责应对山东贼寇们,这时候报往归德府的情报格外多些。
黄昏时分第一封徐州求援的军报传来。
两个时辰后,又一道从金军芒砀山营地发来的军情传到。
那使者带了两匹从马出发。到达归德府时,从马累死了一匹,他自己喉咙嘶哑,话都说不出了,只得要了笔墨写下:贼军多打刘、彭、郝、时、霍字旗号,四面围定城池。彭城大火,厮杀之声十数里皆闻!紧急!紧急!
泰山贼寇们出动真不小!他们在山里的日子是不想过了吧?刘二祖以下有名的匪首,这是来了一多半啊!
徐州再怎么险固,斜烈名鼎手里才两三千人,要守这么座大城,可不是容易的事。而徐州自古为用武之地,兵家所必争,这地方也真不能丢。
完颜弼当机立断,传令归德府众军准备。负责留守各部大举签军,充实兵力,而比较精锐的几个都统当晚从府库里取出压箱底的甲胄武器分发部众,明天一早就出城救援徐州。
出动救援的兵力不多,就只精骑五百,甲士两千。
这是因为完颜弼本人对自家的勇猛极有自信。他少年时曾为丞相完颜襄帐下先锋,在龙驹河以铁骑冲阵,打败了黑鞑的塔塔尔部,后又北上追击,和尚未发迹的成吉思汗一起攻入塔塔尔部在密林中的营地,斩杀其首领蔑古真薛兀勒图。
到泰和年间,他又为元帅完颜匡的先锋,积功而至平南荡江将军。野狐岭大战时,完颜弼亲提马槊与数骑突阵,乃是极少有的女真猛将之一。
在完颜弼看来,泰山贼寇的兵力素来庞大,但其善战的精锐经过几次失败以后,数量有限,否则也不会龟缩深山数年。完颜弼以此兵力去往救援,已足够在数万贼寇里碾压血路,杀进杀出了。
剩下两千人马由副将带领,配上临时召集的民伕数千人,足够固守紧邻黄河岔路,四面皆水的归德府。
将士们自去准备,完颜弼思索片刻,又写就书信一封,命人急报单州。在信里,他要求单州守将粘割忒邻务必坚守城池不动,连带着从单州到济阴沿线的三十四座连珠寨驻军,一兵一卒也不能动。只消把城池都守牢了,就是大功一件。
自有信使带着他的书信,轻骑快马,连夜出发。
次日天色还在灰蒙蒙,完颜弼的部将禀报说,精兵两千五百人准备停当,可以出城。完颜弼带队出发,预备经砀山稍稍休整,然后沿河直下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