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杨安儿身死以后,无数将校对荣华富贵的期待落空,庞大而松散的红袄军政权立刻崩溃。
刘二祖带着红袄军余部退入深山时,始终坚定不移支持他的,便是彭义斌和郝定。若没有这两人鞍前马后地奔走,一次次联络各处山寨乃至打平不服之人,泰山贼寇们很可能会继续分崩离析。
但他两人的努力,事实上并没有改变刘二祖的窘境。
当时刘二祖在山东各地招揽的兵力尽数溃散,最后只在徂徕山的白鹤湾收拢了有手有脚的三千余人。其余的诸多山寨里头,有不下两万的溃兵要养,有不下一万的伤兵要救治,有从徐州、济州等地逃来的百姓数万人要吃饭穿衣,每天都有人伤重而死或者难奈山间湿寒,冻饿而死。
刘二祖要维持泰山贼寇的存在,就得给这么多人找活路。可山寨里的物资一向贫瘠,刘二祖自己都过得艰苦,哪里能养活他们?
为了保障基本的物资供给,刘二祖不得不亲自出面,去求恳暂时控制几个山下军州的红袄军将帅。
但杨安儿一死,那些将帅们自家的矛盾随之爆发,比如饶是如此,东平府的展徽和方郭三已经打成了一团。而滕州的时青为了军需而起兵大掠,结果惹恼了邳州的霍仪,连带着石圭和夏全也牵扯进来,几乎就要火并。
这时候,没人顾得上山间的伙伴们,而刘二祖也只能坐视着山下越来越乱。
直到李全的前盟友,在郭宁麾下出任济南府兴德军节度使的尹昌通过时青的关系找上门来表示善意,并提出,可以每月提供粮食两千石和相当数量的药物,希望和红袄军缓和关系。
尹昌的背后,自然就是郭宁。
因为郭宁翻脸扫荡山东的缘故,红袄军的将帅们对他满怀愤恨,但时局又迫得他们不得不服软。最终刘二祖派了彭义斌出面,去济南见了尹昌,又去益都见了郭宁。本以为郭宁会要求他们降服,但郭宁竟然没有,他压根就没有提任何条件。
于是红袄军的这支余部就重新团结在了刘二祖的旗下,摆出一副谁也不理会,依旧要和大金国死磕到底的姿态。
这种姿态恰好迎合了开封朝廷尽量与定海军隔离的需要,某种程度上,也是南朝宋国所乐见。所以过去两年里,刘二祖居然就带着红袄军溃兵们重新在深山里站住了脚,成了间隔在中都、开封和临安行在三个朝廷之间的地方势力。
这种独立的姿态维持了将近两年。
定海军也真有本事,他们一直维持着这条特殊的粮食和物资补给渠道,始终没有对外流露风声。
在刘二祖想来,大概也得归功于南朝宋国的粮食走私商人力求低调赚钱。
可惜纵有定海军两年来的暗中援助,刘二祖的部下将帅们终究改不了义军的习气,始终没有能在东平等地建立起行之有效的管理体系,而一直保持着松散的山寨联盟。这样的联盟最好的出路,也只是找一个可靠的买家,把自家彻彻底底卖出去。
而有条件成为买家的,无非是两个金国,一个宋国。宋国只想着招引红袄军的部众南下为己所用,一边用着一边还防备;开封的金国朝廷又自觉是大金正统,秉承了大金对山东贼寇高举屠刀的习惯,自始至终没把红袄军的整体当作沟通的对象……当然,红袄军本身也和他们仇深似海,殊少缓和的余地。
所以买家只剩下一个,就是控制中度的定海军。
定海军在正式开价之前,已经提前给了两年的好处,诚意很足了。
至于郭宁本人,他至今不脱草莽武夫的作派,和刘二祖勾兑的整个过程,都很坦然,既不刻意强求,也不遮遮掩掩。
当年与杨安儿和谈,他亲自上门去见;如今他是掌控一方的雄主,距离称王称帝只有一线之差,面对的红袄军却已经落魄到不成样子,但是到了两方即将携手发动的时刻,他依然上门来见,还隔着老远就向刘二祖举手示意。
就算明知此人城府极深,谋划更是又狠又准,刘二祖也不得不恭敬地拱手回礼,好像两家之间从来就没有打过仗,流过血。
在他身后的将帅和寨主们纷纷跟上。
紧随刘二祖的,是时青。
这位红袄军余部里头屈指可数的实力人物,一向以勇猛自矜,对谁都不轻易服气。但他今天带着数十从骑来会,数十人里包括了他几乎所有的亲信和骨干部下,可以说诚意十足了。
这诚意不是没有由来。
随同时青的数十人里,唯独少了他的两个得力部下卲震和杜国恩。
这两位一个月前意图将骆和尚的行踪通报出外,而骆和尚所部明明在熊耳山驻扎,还有许多盯着,却立刻得到了消息。某日里,这胖和尚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人深入滕州,就在时青的大本营里摘了两人的脑袋,然后反手将之装在匣子里,送给时青做礼物。
时青经常在刘二祖面前抱怨,说这两个部将暗中与开封朝廷往来,或将图谋不轨,怎奈时局逼人,只有忍着。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两人便是时青随时改换门庭的凭依。
结果这两人干脆利落地死了。
明摆着,定海军在过去两年里,靠着一点点地给好处,暗中收买了红袄军许多人。就连众将眼皮底下的熊耳山都被渗透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给骆和尚传信。至于滕州,根本就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
这一回他们既然提出要求,便是大计已定,不容半点错漏,谁有二心,谁再疑虑,谁就要死。
两边骑队渐渐接近,好多人拿眼偷瞧,只见那灰袍青年满面春风,与当时磨旗山下的情形一般无二。
这人岂止是恶虎?
还是一条笑面虎!
刘二祖心中微叹,后头终于赶上的彭义斌冷哼一声,时青满脸诚意。
众人各有心思,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望向郭宁的目光有佩服,有忌惮,更有敬畏。
什么忙于治政,什么巡视地方,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装出来的。这郭宁就是一头要命的猛兽,在他心里,只有打仗厮杀是真的,只有随时暴起捅刀子是真的!而在眼前这世道,这样的人堪称枭雄,真能成大事!
两队人聚拢的时候,刘二祖率先下马。
郭宁也翻身下来,大步向前,拍了拍刘二祖的胳膊。他直接问道:“归德府、单州、徐州那边,有什么动向?”
“我方的细作回报,开封朝廷近日接连调动归德府、单州、徐州戍军,次第南下。从归德府到开封一线,驻军俱已空虚。周国公这一年来大张旗鼓于海上,已经完全麻痹了开封方面……周国公,良机已至,咱们可以行动了。”
第七百三十章 一击(上)
郭宁转视身后的徐瑨。
有关这一场的种种细节,除了在中都做了两年假账的耶律楚材和先期到邳州的骆和尚,就只有徐瑨最清楚。就在郭宁等人从海州前来的路上,他还不断以铜哨为号,召集沿途的暗线人手问询。
那些暗线人数之多,几乎让全程跟踪的郝定目瞪口呆。
半年前仆散端在中都作乱,导致郭宁的都元帅府遭袭,郭宁自己都不得不提着铁骨朵厮杀,以保护一墙之隔的妻子。而乱事的结果,又是皇帝坠落门楼而死,天下哗然。虽说未必给郭宁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但大金天下两分的局面由此骤然加速,难免生出些手忙脚乱。
因为这场乱子,又引发了郭宁对水军船队的整顿。他就任周国公以后,明摆着对中都城里那么多即将成为前朝遗老遗少的女真人不放心,所以才动用了绝大的人力物力,去兴建天津府,以至于朝野间暗中有人把郭宁和海陵王完颜亮相比。
事情过去以后,郭宁的核心圈子里对此担责的,主要是耶律楚材和徐瑨两个。耶律楚材的问题是过于容忍女真贵胄,而徐瑨身为录事司的参军,少不了失察之罪。
所有这些,给天下所有关注郭宁和定海军的人留下了两个清晰的印象,那就是定海军的财力物力正在匮乏的当口,而郭宁也正在全力压服金国内部的复杂势力,为自家一步步登上权力最高点做准备。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财力物力固然匮乏,可定海军家大业大了,这里省一点,那里抠一点,总能凑出些。比如,在胥鼎这种家传两代的实务官僚主持之下,天津府的开销就比外人想象的少。
而被郭宁搁在中都,仿佛不似先前那么受重视的耶律楚材,靠着杜时升的配合,正好安安稳稳地调拨山东的物资。这位在政务上极有天赋的文臣隔着千里,依旧能遥控指挥山东以南的粮秣物资走向,悄无声息地往开封朝廷视野范围之外落子。
他用了小半年时间,在红袄军余部的控制区域里囤积了足以支撑军事行动的物资。
至于徐瑨,在外人看来,此君好像骤然缩手,把许多事情都交付到了新成立的左右司。实际上,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新的任务中,将这股开封朝廷视线外的势力,纳入到了中都的掌控。
此时不需郭宁多问,徐瑨朗声道:
“南京朝廷在归德府置山东西路总管府,又设行枢密院,总单州、曹州、徐州、归德府四地的军政。枢密使是先前出任陕西宣抚使的完颜弼,他在归德府,本有从陕西跟来的旧部四千五百人;兵马副总管一人常驻徐州,乃是从毫州转任的斜烈名鼎,此人手底下有兵马两千七百。另外,单州守将粘割忒邻去年起奉完颜弼的命令,在单州、曹州设下连珠寨三十四座,总计驻防了三千一百人。”
“这么说来,确实够空虚的。三州一府之地,沿河上下六百里,兵马才一万出头。”
“是。正如方才刘元帅说的,因为开封朝廷力图在京西、淮南等地压倒宋人以牟利,所以开封附近的十三都尉之兵陆续南下参战,归德府的守军则被调往毫、颍、寿、宿等州,以为南线战场的后继支援。”
“咱们的兵力呢?可都安排好了?”
“按照咱们预定的计划,今晚大沫崮和抱犊山的兵马出动,那是刘元帅的本部,共计四千人。明天中午熊耳山、峄阳山,磬石山、艾山的各寨将士一齐出发,其中包括了时、彭、郝三四位将军麾下精锐,和霍仪、夏全两位将军带来的骑士,再算上慧锋大师留在此地的兵将,合计应该是……”
徐瑨掐指一算:“骑兵一千八百,步卒一万两千三百五十人。”
“刘元帅,各位,这数字大差不差吧?”
众将校正在面面相觑,刘二祖已经点头:“没错!”
郭宁一挑大拇指,笑道:“老徐继续说。”
“这一万四千多人分作四路,同时西进。若顺利的话,一天就到沛县微山。慧锋大师已经在那里接着南清河上的粮秣船队。还有咱们从济南方向,经东平府,转入梁山泊,沿河南下的一股精兵,此时也会抵达。如果尹昌那边没有出岔子,他能带着东平府的方郭三和展徽两位同来,另外,张荣已经在梁山泊了,当地的水匪头目多与他是生死之交,或也有随从行动的。”
“从这条水路南下的,有多少人?”
“慧锋大师带着精骑六百,济南府出兵两千,东平府和梁山泊两地,能战之士约有三千五百到五千人。”
这一来,两路合计就有两万人马,其中定海军的精锐将近五千人。
对于在场的红袄军将帅们来说,郭宁先前提到开封云云,他们懒得去理会,那想得太远也太美好了,显得不真实。
红袄军各路将帅谁不是老江湖?其中一多半人还是在磨旗山见过郭宁登门和谈,然后立即翻脸的。就算时移世易,两家要再度携手,他们至少不会轻信郭宁摊出的大饼。
可如果单说用这两万人,突袭一个两千七百人驻守的徐州,就算不至于十拿九稳,把握也极大了。再往后继续向西,攻入归德府……那也是四比一的优势!
这趟出兵是受人驱使,究竟战后能获得什么,郭宁纵有明确承诺,这些人也难免心里七上八下。既如此,众人便格外关注此行能不能确保打胜仗,能不能确保在尽量少付出些代价的前提下打胜仗。
整个计划,刘二祖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秘密地通报了应当参与的首领,行军路线则是骆和尚和众人一同排定的,为此喝了几顿酒,较量了几番手段。可是到了此刻,众人明白已然箭在弦上,还有有人难免犹豫。
“徐州是自古及今的要会之处,彭城更是冈峦环合,汴泗交流之所,其城三面阻水,以汴泗为池,城高十仞,坚固异常。若是我在城中,以千人据守,筑战守之具,敌人就算来十万,我也不怕。”
霍仪皱眉问道:“斜烈名鼎是猛将,当年杨元帅都吃过他的亏。咱们用这两万人,真能轻易拿下徐州?周国公莫怪,我非怯战,只想问个明白。”
郭宁轻笑了几声:“当年炸塌益都城墙的火药武器,已经在微山备着了。”
“原来如此!”
当日郭宁横扫山东,只用一日就拿下益都,据说动用了类似铁火砲的大威力武器。后来在中都城外与成吉思汗厮杀,也一样得益于此。如今郭宁把这种压箱底的好东西拿了出来,霍仪露出恍然大悟的姿态,心满意足。
“另外……”郭宁看了眼刘二祖:“刘元帅应当也有准备。”
刘二祖言简意赅:“彭城县尉是我的人。”
当下众将全都放了心,有些乱糟糟地向郭宁行军礼,表决心。
刘二祖道:“周国公尽管放心,我此去会约束部伍,遵循慧锋大师的指挥……此战必取归德、徐州。”
他像是老农一样密布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极度谨慎的姿态。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仗关系到红袄军的余部能在郭宁麾下获得什么样的地位。那是数万名战士,数十万的百姓,他们没有继续造反的力量了,但刘二祖但凡有一点机会,不会看着那么多老伙计没个下场。
郭宁凝视着刘二祖,眼里的欣赏和信任十分明显。
但他的嘴角很快就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还带着一点年轻人的狡黠。
“你不必多想,慧锋大师也不会对你指手划脚,你听我的就行……这一场当然是我亲自领兵!咱们的目标也不止是归德府和徐州。咱们的计划很清楚,要拿下开封府,灭了这个小朝廷!”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一击(中)
山间溪水潺潺,迎着月华抖落散乱光点,顺着光点的流向望去,可见蜿蜒到很远。溪水周边有茂盛的芦苇和灌木,随风轻轻摇动。
这夜色很美,郭宁若有文采,或许能吟咏几句。但如果配合着芦苇间成群蚊蚋毒虫嗡嗡飞舞的声响,还有上风口马厩处传来马匹特有的汗液酸臭味道,那感觉可就不怎么样了。
山寨的环境也着实简陋,寨子的不同区域之间并没有道路联通,顶多在坡度大的地方搬几块平坦的石头垫脚,勉强可以称作台阶。
靠近溪水的地方,这种石头被水汽浸透了,变得很滑。郭宁手脚并用才爬上去,然后接过倪一手里的火把,让倪一也攀上来。后头的红袄军首领们,也陆续跟着。
方才两人在熊耳山对面的裂山军营里,和定海军将士们一起用的晚餐,主食是粟米做的饭团。这种饭团经过蒸熟晾晒,能保存很长时间,也很顶饿,因为即将出征的缘故,另外还有肉汤和烤饼,伍长以上的能吃到大块的肉,寻常士卒就得碰点运气。
那些肉汤里的肉,属于各种禽类和野兽,尼山范围内的飞禽走兽最近一定被捕杀了许多。看得出来,为了安顿数以千计的定海军将士,刘二祖很用心了。
因为没人料到郭宁会亲自参与这场袭击,熊耳山的寨子里没有大人物落脚的准备。定海军的将士们很热烈地邀请郭宁住到他们的军营里,加一具帐子就行,郭宁当即就同意了。
但刘二祖很快就把自己在熊耳山的临时住处让了出来。他是东道主,郭宁也没有反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