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章 出马(中)
贾似道瞪大了眼睛,看了宣缯许久,深深地吐了口气。
宣缯问道:“怎么,贤侄不乐意和我走一趟北方么?咳咳,这趟并无生意可做,或许贤侄若吃赔账,我”
贾似道干笑两声:“外交上的纵横捭阖,伯父自有主张。贾……家父与定海军商议协作的时候,也确有这样的条款,不过,我本来当这是预防万一的条款,以为大宋不至于……”
贾似道咂了咂嘴,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
他其实并非宋人,在北方的时候习惯了没事都要拔刀子定输赢的作派,这会儿发现,南朝的官员们考虑边境安危的时候,居然真就会寄希望于敌国的军事策应,说真的,他心底里有些佩服。
宣缯以为他是为堂堂大朝要卑词求恳北人而不满,觉得年轻人的傲气尚在,有些欣慰。当下沉声道:“贤侄,史相的想法本来就是如此,其间并无值得疑虑之处,否则也不需要你前后奔忙了。金国全据北方,为我大敌的时候,咱们只能严加守御而不暇远略。直到金国两分,才生出了咱们转圜周旋的余地。”
贾似道点了点头。
宣缯又道:“中都遭蒙古攻袭,领地穷困,所以渴望和我们达成商业上的合作,以补那些粗猛武夫的消耗,那就得受吾所使,为吾捍御;开封方面以一个南京路供养荒残半壁,更是公私并竭,没有大宋的岁赐支撑,迟早沦为寇盗。他们两家都意图以武力求得利益,我们便以利益驱动武力,执中两用以制之……这是理所当然!”
面对着两个武装到牙齿的强徒,以强徒兜里没钱吃不饱午饭而沾沾自喜,以为可以一直拿着褡裢里的几个糕饼当诱饵……这是把应对东西两金当作训狗么?
这也算是远略?
贾似道这阵子在南朝厮混,见了许多南朝士人,宣缯已经算是其中极有才能的了。但就算是他……不,还有贾似道的便宜父亲贾涉也是这样,一遇事,就只盘算着拿钱说话,精力投注在收买或贿赂上头。
这两人算是走持重路子的,那些政见激进之人,其实套路也没差。比如应纯之和李珏两个,在朝中就是主战派,被调任淮南以后自然想着要立功境外。结果他们不忙着练兵、生聚,先通过贾涉的关系,找了几个纲首去中都暗杀。
若他们成事了,难道接下去就可以发兵北上,搞军事冒险?
软弱起来何其软弱,轻佻起来又是何其轻佻。
或许南朝人沉溺于清风细雨太久了,对他们的富裕丰饶太有信心。抑或是他们自家对自家的朝政和军务改善毫无信心,知道宋国也已经烂透了?
不得不说,若事情发展果然能如料,大宋简直赢麻了。但贾似道估摸着,周国公的想法一定不会如宋人所料。
他跟随郭宁很久了,知道郭宁从来就不是走寻常路的。
定海军控制中都以后,这位新鲜出炉的周国公已经耐着性子治理了半年国政,顺便陪着老婆孩子。如今中都那边的政务大致理顺,地方上该着手的事情陆续铺开,按说他这阵子应当闲下来了,而且还静极思动。
然后,他就会同意出兵,为宋国牵制开封方面?
以他老人家那种凶恶性子,敌人没有破绽还要硬砸一记铁骨朵看看结果。如今这两家在淮南厮打起来,定海军倒真会有所动作。但那会是什么样的动作,贾似道可就真猜不到了。
想到这里,贾似道微微颔首,以免宣缯注意到自己在微笑。
此时船只出了江口,海风骤然剧烈,吹得帆席鼓起,定风旗扑剌剌作响,帆幕间横向捆扎的竹子也时不时碰撞桅杆,发出啪啪的响声。因为船只轻载,并未装运许多货物,船身被海浪掀得起伏不定。
两人连忙扶住船舷栏杆。刚站定,又听到后头纲首发号施令,让水手们排成两队拉动绳索,把船身下风一侧的披水板放下,以增加水阻。
甲板上的闲杂人等有些多了,宣缯便不再言语,反倒是贾似道忽然伸手示意,唤来一名水手,吩咐了几句。
海上行船远航,风险不低。干这行当的,要么干几年就回家养老,否则很有可能死在海上。海上多风浪、疾病、饥渴,还有海匪袭击等等,到处都是险境,说死便死,所以水手们多半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性子有些凶狠。
那水手斜眼对着贾似道,起初是浑不在意模样,忽然就打起了精神,连连拱手,又奔去找纲首说话。
这条船名义上是宣缯的,宣缯都轻易不向水手们呼喝,贾似道倒能压服他们?这其中有什么不传之秘?
宣缯忍不住发问,贾似道笑而不答,仿佛真有独门秘诀。
他只说,既有急务,行船的航程也要微调,所以自己特意督促船只航行,并告诉水手们越过黄淮入海口以后,立即在海州补充食水,然后一鼓作气抵达登州。
之所以要在海州靠港,自然是因为从山东到中都的邮驿路线已经恢复了,海州作为定海军控制区域的最南端,急脚飞递的配备尤其密集。如中都左右司郎中这等身份特殊的人物,只要以随身金牌为凭,可以发起一昼夜行八百里的急递。这速度比顺风顺水的海船更快些,足能将淮南战事和南朝有意借兵纾困的消息抢前传到中都。
就在宣缯和贾似道乘坐的海船北上时,宋国与开封金军的战事还在继续。
宋军在淮南只依托忠义军的力量对抗金人,在陈州、随州、均州等地,则有经营多年的荆湖防御,使得金军接连受挫。
这一路的金军统帅乌古论庆寿大张旗鼓向开封朝廷禀报,说一战斩首三千级,获马四百匹、牛三百头,并破宋兵七千,结果开封朝廷主政的侯挚、田琢等人眼里不掺沙子,立即发现乌古论庆寿谎报军功,隐瞒伤亡。
乌古论庆寿立即被解职下狱,开封方面随即增调精兵,继续南下。
与这些地方的动荡相比,这阵子定海军控制的地盘简直平静得犹如田园牧歌。
就在海州朐山的一处岩壁下,个子高大了一点,不再瘦弱的许猪儿拿着凿刀,用力在岩壁上划动,时不时用锤子敲打,加深刻痕。他的腕力不差,凿刀下石粉簌簌而落,很快就画出了一艘硕大无朋的海船。
许猪儿退后几步,想了想,又继续向前敲打刻划。
这次出现的痕迹小而复杂,仔细分辨才知,是歪歪扭扭的“定海军”三字。
许猪儿满意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头看看自家同伴们,忽然吓了一跳。
怪不得和他一起爬山的少年们方才都不言语,他们俱都对着一个身着灰色戎袍的高大青年,满脸敬畏神色。
而高大青年连连鼓掌,很认真地道:“不错,不错,猪儿,你这船刻得好,字也不错,比我写的强!”
第七百二十六章 出马(下)
听得郭宁这么说来,一众少年嘻嘻哈哈地笑了阵。
大家都知道,郭宁的字再什么不好,毕竟日常批阅公文,练得很多。常人看来横平竖直,笔锋锐利而少拘束,都觉字如其人,谄媚些的甚至有夸赞自成一家的。
不过,随军学校刚建立的时候,郭宁亲自写了教材,天天给大家讲述,学生们普遍记得,当时情形,都道元帅一手破字。这是如今贵为周国公的郭宁和旧部小伙伴们拉进关系的话头,倒不必当真。
顶着郭宁亲炙弟子名头的最初一批少年们,如今各有去向。有的已经做到了中层军官,有的开始在衙门熟悉政务,也有些才能不在军政事务上的,郭宁对他们也有专门安排。
比如特别喜欢各种杂学的渤海人阿多,如今已经成了朐山船厂的提控,负责与南朝那边重金聘请来的大匠一起,兴造定海军的新型海船。
海州境内山海相连,良港极多,尤其朐山山势连环,与矗立海中的云台山相对应,既为良港,又是扼守山海通途的要塞。早年曾有宿迁人魏胜在山阳起兵,以此地为据点并投归宋国,海陵王以舟师数万人攻之不克,遂有水军营寨和船厂的旧址留存至今。
去年年底以来,郭宁重整水军,并陆续摒弃旧有通州样的单桅船只,引入南朝的名匠设计。但船厂容易扩建,造船的熟手匠人难得,能够用在海船上的木料更少,甚至用来填充木料榫合缝隙的艌料,都是南朝所出的更好。
所以天津府和盖州两地的船厂只能徐徐起步,而海州这边,仗着与南朝往来便捷,吸引人手也容易,船厂发展非常快。
在这上头,阿多是有功劳的。
至于许猪儿等少年,在随军学校里的资历比阿多要低一届。他们预定会在今年六月以后加入船厂,成为阿多的同僚,所以提前就来适应环境。
这批少年们见到朐山船厂这边的规模,见到从宋国南方巨资购入的木料层层堆叠,见到逐渐完善的海船图纸,心中自然生出许多期待。
这时候忽然郭宁来此,少年们更是人人欢悦。待到郭宁开口就是个玩笑,原本那一点因为地位悬殊而生出的紧张感也没了,纷纷凑上来讲述自家所见,夸耀近来的长进。
也有人表现得实在不怎么样,还忍不住犟嘴,结果被郭宁拽过来,手肘夹着脖颈,劈劈啪啪地往头顶上乱打,直到嗷嗷地求饶。
郭宁此番巡视到海州,身周轻骑简从。
他虽然地位越来越高,却很不喜欢那种深居九重云端的感受,更时常担心自己的耳目为左右遮蔽,所以自家周国公府里军政诸事稍稍得闲,就带着两三百的扈从到处游走探察,有时一日里奔行上百里。
饶是如此,海州这边毕竟是边境,如郭宁这样的大人物很少到来。被派驻在地方上的官吏、驻守将校骤然得到消息,难免担心自家有什么差错被周国公逮着了。自觉办事得力,立过功劳的人,也总想着要在周国公面前表现下。
这时候若能抓住机会,可不同于在其他那个上司跟前奉承,保不准就是从龙!
也就是许猪儿少年心性,才会全神贯注地往石壁上刻划他的大海船。郭宁驻足观看的这段时间里,许多人陆续赶到,聚集得越来越多。
来的不止文武,连带着远处还有本地的乡豪、在港口常驻的富商、船主之类,也都簇簇拥拥,在郭宁和少年们身旁围了个越来越严实的大圈。见周国公心情不错,所有人都露出笑容。
自定海军控制了海州,本地与南朝的贸易一直兴盛,许多商贾因此发了大财,此时围拢在外的商人里,还有不少是南朝人,专门长居在此经营生意的。
都元帅府开始营造水军营寨和船厂以后,也带动了地方的繁荣。本地百姓多年困苦,通常都靠着泛海打鱼补贴家用,定海军将士入驻以后,不止渔获有了大买家,响应征募卖力气干活也能赚钱。
有这么多的好处在,本地人与定海军的关系甚是亲切,所以也愿意赶来奉承。
大圈外围的很多人压根听不到郭宁和少年们说什么,反正看到少年们哄笑,他们便觉得不是坏事,也跟着呵呵地笑个不停。
郭宁还没顾上他们,侍从注意到几个地方官员揪了吏员来吩咐,赶紧过去道,周国公接下来只看船厂和军营,莫要组织人群迎接,更不要安排什么虚头巴脑的内容,被发现了必定严惩,莫要自误。
地方官员正连连点头,远处蹄声急响,有信使纵马直入内围,奉上书信。
郭宁打开一看,神情立刻变了。
旁边随员问道:“国公何事忧虑?”
郭宁运足中气,大声叹息:“开封的伪帝起兵南下,和宋国打起来了!从京湖到淮西,战场波及数百里,两边动兵不下十数万,已经杀得血流成河啦!”
这话出口,顿时引得外间众人哗然。
本地百姓倒还罢了,商贾们素来消息灵通。开封方面兴兵南下的事情,此前数日就有隐约传闻,当时众人都觉得,那是两国边境上常有的小冲突。
这种冲突在两国朝廷中枢自然是看不到的。实际牵扯到走私的利益,或者越境抢掠的山贼水寇之类,几乎每年都不停,只要动兵规模不大,不牵扯两国的正规军,两边朝廷便都装聋作哑。
可按照郭宁的说法,那冲突竟然闹大了?真就成了大战?
是开封那边穷极成狂,还是临安那头又被哪个唱高调的疯子挟裹了?这两消停些不好么?
一个衣袍华贵的商贾壮着胆子询问:“周国公,这是真的?”
郭宁挥舞着书信反问:“这还能有假?宋国的使者名唤宣缯,已经坐着海船去往中都,求我大金主持公道了!”
“周国公,两淮乃是一体,若战乱绵延,莫说海州这边,我们这些行商贩卖之人也受影响,恐怕生意都要维持不下去……大宋既然要说公道,我们便赶紧给他公道罢!关键是莫要厮杀,莫要影响到咱们淮东一带生民安居乐业!”
那商贾在海州算是个人物,见到地方官员也不很害怕。这会儿忧心战事,难免多嚷了几句。
嚷完了便发现,郭宁骤然举目看了他一眼。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看似寻常的青年,其实是嗜杀好战、凶名卓著的枭雄,手底下的人命成千上万。
这位周国公和自家亲信和蔼谈笑,难道对外人也客气了?定海军的大政,又关我这这个贩卖茶叶的商贾何事?自家才过了一年安生日子,兜里有几个臭钱,就敢去指点周国公?是嫌脖颈上的脑袋太多么?
顿时他又惊又怕,脑海中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已经两腿发软,坐倒在地,而原本围拢在身边的人群呼啦啦地散开。
郭宁沉默片刻。
众人屏息等着。
半晌之后,郭宁慨然道:“诸位,我郭某人虽然自幼从军,其实平生不好斗,惟好解斗。何况百姓比年以来连遭灾害,已然困苦。再逢战乱,必定更加艰难!我这就回连夜赶回中都去,面会南朝使臣,商议出个平息战乱的法子来……退一万步讲,再怎么样,我绝不允山东地界牵扯进战事,诸位可以放一百个心!”
众人闻听,有的夸赞,有的吹嘘,纷纷道,有周国公出马,大家必然是放心的。有人面露喜色,估摸着眼下的生意似乎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说不定找准了脉络,还能大赚一笔。还有人拔足就走,打算立即去把淮南的家人接到海州避难。
聚拢的人群骤然散开,从人牵来战马,郭宁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策马奔了数里,他问道:“这么说好么?怕是有点用力过猛?”
徐瑨在边上恭敬答道:“这批聚集起来的商贾,经我事前挑选过,都是在淮南有家有业的,一个个地最怕打仗。主公既有这番话,他们自家就会添油加醋,把三分话说到十分,由不得人不信。”
“又恐中间隔着诸多山水、军州,这消息传播得不够快……”
“海州城里,有个开封方面的暗线。那是李云特意转交来,要咱们留着的。他们有和开封快速传讯的渠道,若今晚轻骑快马启程,消息最多五日,就到开封。”
郭宁点了点头:“中都那边,也得大张旗鼓,作迎接宣缯的姿态,作为呼应……中都也有开封的暗线,他们要传信,估计比海州更容易。”
在中都方面,录事司出过疏漏,是被郭宁狠狠斥责过的。徐瑨肃然道:“主公放心,那伙人俱在掌中,传信若是慢了一点,我的人出面替他们研磨执笔!”
“好。”
骑队向北奔行数里,大路分一股岔路。道路的主干继续向北,贯通山东腹地;另一股向西,贴着沂州往苍山中去,因为苍山以西以北,都是红袄军刘二祖等部长期盘踞的所在,这道路素少人行,乱草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