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鼎待要反驳,郭宁略抬手示意,他便继续坐着。
郭宁沉吟片刻。
在大金面前,南朝宋国从来都算不上什么强敌,百年来,大金之众饮马长江数次,可从来没见到宋国的兵马威胁到大金的核心领地。
但南朝能与大金并立百年,实实在在也有其优势。
他们攻虽不足,守则有余,凭着南方独特的气候、水文、地理,足以对抗大金的雄兵猛将。大金的兵马愈是南下,愈容易在失去天时地利的情况下遭到猛烈反击。
更麻烦的是,虽然宋人孱弱,而敢战善战之人总会被他们自家朝争所害,可到了每次大战关头,又总会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几个才力绝伦之将,在某几处战场夺取胜利。
在大金国的武人看来,宋国便如一个虚弱的敌人,明明每次都被大金打到鼻青脸肿,就是不肯倒地毙命,还偶尔能够反咬几口。更令人讨厌的是,随着大金自家的衰弱,每次搏斗下来,鼻青脸肿的未必只有宋国。
比如贾涉提到的开禧年间这一场,大金其实已经把老底子都兜了上来,一面挥拳痛殴宋人,一面自家快憋到没气了。
当然,定海军集团的勇猛善战,十倍于当时的大金。郭宁对自家军队的武力有十足信心,所以近来才会注目南方,并陆续向这个方向落子。
但他真没有想过一定要把宋国如何,他的目标正是贾涉所说的第二种,那就是把宋国当作了定海军的财源所在,试图通过某种程度的军事压力,从这个富庶的邻居手里榨出足以养兵、足以内修政事的钱财。
对此,定海军的臣僚们都以为,郭宁依然秉承着“广积粮、高筑墙”的方针,力求自家站稳脚跟,然后再图扩张。
但郭宁自家知道还有一个原因。
那是因为,虽然三年前那场大梦的内容越来越模糊,可郭宁始终记得,宋国的国祚比金国要长出许多,甚至和极盛时期的蒙古人还缠斗了数十载!这个虚弱的敌人,真就是怎么打都不会断气毙命的那种!
如果定海军动手了,宋国却迟迟不认输不议和,咬着牙消耗下去……
除非宋国能冒出一批秦桧、史弥远来,坚定不移地扭转局势,否则定海军的局面不就很尴尬了?
海上马匹、毛皮的贸易,自然没有了;粮食输入的渠道也会断绝;环绕渤海的商业路线,甚至可能受到宋国水师的威胁。而定海军没了财力支撑,怎样做到持续维持武力的优势?
那就绕回到原来的话题了,定海军怎么做,才能恰到好处地给到宋国压力,让他们服软,让他们跪下给钱?为此,定海军的武力优势要发挥到什么程度?定海军的水师船队能否适时起到作用?已经在宋国行在临安城里上窜下跳的李云又该做什么?
这一系列的问题有点复杂,或许需要极其精微的操作才能恰到好处。所以郭宁对贾涉这个死要钱的寄予厚望,但如果贾涉坚决以为不可……
郭宁觉得有点头疼。
随着定海军的势力范围渐渐庞大,这个看似烈火烹油的体系想要维持下去,其实是越来越难的。
大金早已烂透了,郭宁登上了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自家十个手指十个脚趾全都伸出去,才勉强堵着船上的破洞。他又不想只是勉强维持,希望自己能为百姓们,为这天下做些什么。
那不是靠几句号召,几声命令能解决的。
想要在被蒙古人烧杀掳掠到几成白地的疆域中恢复民生,得用钱;踢开几近朽烂的大金朝廷,逐步建立有效而可靠的新朝体制,得用钱;保障漠南山后防线,随时防备蒙古人卷土重来,得用钱;拉拢东北内地的女真将帅和酋长,要用钱;与开封府的那个伪帝对峙,维持从大同府到济南府的绵长边境,依然得用钱。
麻烦的是,这些用钱的方向,并不会因为军事胜利而消除。
郭宁如果要扫荡草原,那就得对着一个花钱的无底洞;如果要拿下东北内地,在那里建立汉儿的统治,还是得对着一个花钱的无底洞;如果要消灭开封的遂王,统一大金疆域……
罢了,眼前的郭宁压根都不敢想那事。
郭宁的崛起速度太快,而根基太浅了,他的手头根本拿不出那么多可靠的官员,管控不了新增的疆域。
更重要的是,开封府的西面,自京兆府路到鄜延路、庆原路、凤翔路、临洮路,自古以来都是消耗钱粮的无底洞,遂王能靠着河东、河南两地维持这么大片土地的架子不倒,郭宁都有些佩服他!
哪里都想过了,哪里都难有突破口。
贾涉这厮一张口,意思是从南朝捞钱也很难,他干不了这高难度的活儿……如之奈何?
郭宁挺直腰杆,上半身微微后仰,靠拢椅背。他凝视着贾涉,忽然问道:“济川兄,你的手掌还疼么?”
贾涉干笑了两声,从袖子里伸出包裹很严实的左手:“不敢劳烦国公垂问,承蒙中都这里有名医官的照顾,已经快要痊愈。”
“那就别绕了!哪里还有财源,哪里还有钱?你赶紧出个可靠的主意吧。否则,又一刀要搠上来了!”
“周国公,你真想要钱么?”
第七百一十二章 收买(上)
接下去的两个时辰,郭宁、胥鼎和贾涉三人反复讨论,谁都没有离开国子监的这座房舍。
直到深夜,三人才各自歇息,但郭宁回到自家府邸以后,又对着墙上高挂的巨幅舆图看了很久。直到吕函哄睡了小婴儿郭靖,出来探看自家丈夫。
“淮东?淮西?”
顺着郭宁的视线,吕函看到了舆图上位于定海军控制区域南方的两块。随即她又注意到,这两块地界上密密麻麻分布的城池、山川、河道里头,又有两个地名被朱笔重重地划了圈。
“真州?安庆府?”
吕函问道:“这两个地方,很有讲究么?”
郭宁盯着这两个地名,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函,今天我感觉很不好。”
这话风转得有点快,但吕函已经习惯了郭宁偶尔跳脱的思路,于是顺着自家丈夫再问:“莫非是贾涉这厮奸滑作态,惹怒了你?他是南朝之人,原和我们北方汉儿的刚健作派大不相同的。”
“不是惹怒啊,阿函。我感觉,自己被他羞辱了……”
“这厮怎么敢?难道是活腻了?”
吕函嗔怒叱骂了一句,又问:“你不会忍不住火气,把他杀了吧?前几日听说,这人似乎颇有才能,你打算引为己用的。莫非这会儿觉得,杀了有点可惜?”
“没杀!阿函,我现在也是个讲究人了,又不是在战场,怎么能轻易杀人呢!不过,南朝确实多有人才,区区一个知县,居然就能做到这种程度……”郭宁喃喃地道:“阿函,这厮今日给了我一个好处,用来收买我短期内不向南朝动兵。”
“你答应了?船员在训练了,船也在造了,李云已经巴巴地去往南朝当内应了,这事是说停就能停的?不用和晋卿他们,还有诸将商议下?”
吕函看看郭宁的神色,又问道:“能收买你的好处,怕是非同小可?”
郭宁重重点头。
“是给了你南朝的水军战船图纸?还是帮你打通了明州庆元府或者福州那边市舶司的关系?又或者……”
吕函的神色有点变了:“他联系上红袄军的余部,告诉你杨妙真的下落啦?这可真就……”
“这叫什么话!”
郭宁嚷了一声,立刻搂过吕函的腰身,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
吕函生产过后,丰腴不少,而且这两年毕竟生活优渥许多,她露在对襟彩领以外的脖颈处,皮肤很是光滑,还带着香气。郭宁闻了闻,手臂用了点力气,让妻子的背和臀贴的自己紧些。
“是钱。这厮拿了一大笔钱收买我,还答应从明年开始,不断地给钱。”
吕函轻轻扭动了下身躯,让自己坐的舒服点。她转头笑道:“多少钱?能让你乐成这个样子?”
“看到舆图上那两个地名了么?淮东真州,有个真州监,淮西安庆府,则有同安监、宿松监。”
“听起来像是南朝的钱监。”
“这几个地方,是南朝宋国开国时就有的铸币之地,后来随着宋国衰微,荒废不少。但直到绍兴年间,仍在大规模地产出钱币。贾涉说,他回返临安以后,将会在谋取两淮军政职务的同时,兼管泉司的提点官。史弥远要用他来控制归正人组成的军队,一定会在财政上稍稍开一个口子。他得了这个职权,再收拢南朝绍熙年间几个钱监关闭,而流落无着的铸钱工匠,就能迅速提高这几个钱监的产量,半年以后,可以翻一番。”
“翻一番是多少?这是宋国的钱监,其中出产还能有我们的份么?”
“嗯,真有我们的份。”
郭宁道:“贾涉提了个很详细的计划,自称用半年时间足够打通关节,奠定自家在两淮的地位;另外,他也很容易与南朝的丞相史弥远达成默契。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最晚明年四月开始,这三个钱监每月的产出,都会有五成是我们的。而且是直接运过边境,送到咱们手里。”
“五成?五成是多少,你别卖关子,快说。”
“大概是每月五万贯。”
“这么多?每月五万贯,那不就是一年六十万贯?”吕函吃了一惊,从郭宁怀里跳了起来。
六十万贯的铜钱,实在是个过于巨大的数字。定海军在海贸上,在盐政上的收益看似过千万贯,但因为北方缺少铜矿,铸币数量甚少的缘故,绝大部分都收的实物。郭宁在山东攒下的那些矿冶家底,与如今的物资吞吐量相比,实不足道,纵有产出,转手就在多个环节流出去了。
这六十万贯,却是实实在在的钱,是没有任何损耗的纯收入!
每年有新增的六十万贯收在库藏里,定海军就能发行五倍甚至十倍面额以上的交钞,在大金的境内足能当作三百万贯到六百万贯使用,而且还能保持币值大体稳定,正常流通!
定海军花钱如流水而老底子始终空虚的局面,立刻就能得到极大缓解了!
“六十万贯用来收买啥不行?”
吕函眼神散乱,好像看到了六十万贯铜钱摆在眼前,堆成金光灿灿的小山。过了会儿,她才问道:“贾涉用这笔钱买什么?就只是我们暂不向南朝动兵么?”
“买我们做三件事。第一,金宋两家和议如旧,各不动兵,我军但有南下之举,这厮先平毁了矿场和铸币之所,不管战事结果如何,这每年六十万贯立时就没了。第二,恳请我们在与南京路的伪帝分出胜负之前,莫要正式遣使宋国行在,去折腾叔侄之国或者伯侄之国的名义。至于正式的岁币金额,宋国那边会将之一分为二,两家各取其半,谁也不得罪。”
说到这里,郭宁摇头笑了两声。
吕函顿时就明白了:“头两件事,就是南朝把岁币缺少的部分稍加一些,再偷偷给我们,而免去朝堂上纠结名目,生出事端。另外,史弥远由此也会获得一个和我们私下往来沟通的渠道,对他掌握朝堂风向颇有裨益。此举倒是把宋国的面子里子都挣到了。第三件事是什么,怕是有些荒唐?”
“这厮提了个建议说,看在六十万贯的面子上,如果南京路那边的伪帝有威胁大宋两淮的举动,我们得在山东西路等地做出策应,以吸引敌人兵力,保障大宋的安全。”
吕函愣了半晌,慢慢地道:“你先前好似是说,打算收服这贾涉,作为南下攻略宋国的内应。按这说法,倒似是贾涉拿着六十万贯收服了你,作为宋国在北面看家护院的伴当。”
“所以我觉得,像是被人劈面羞辱了……”
郭宁长叹一声:“但若这厮真办成了,这可是每年六十万贯的好处啊!有这好处到手,我便放过宋人一年两载,又如何?明日我打算派人请晋卿先生一齐商议,只消大差不差,咱们还是得以实际利益为先。”
这夫妻两人一旦商议正事,顿时便顾不上旖旎缱绻。哪怕坐在一处,神情却都转为严肃。
吕函在厅堂里来回走动,思忖着说道:“本来咱们也正是忙不过来的时候,真要是能得五十万贯,许多大事都能稳妥推进。待到自家实力雄厚了,扫平不服当如摧枯拉朽。不过,只怕这样做,给了那贾涉太多周旋的余地……”
“他能有多少周旋余地?就算他有什么想法,母亲和幼子在我手里,还有个李云时不时地露脸,足以挟持他……”
“不不,这件事如果办成,贾涉周旋在两家之间的身份,就有了两家同时认可。此人明摆着依然心向大宋,又如此滑溜多智,有了这样的条件,必定能经营起相当的局面。况且你的想法,他也看明白了,所以才开出六十万贯的条件,想拖延你一年两载……我敢担保,到时候你若率军与宋国厮杀,在他身上必生波折。”
本以为相当高明的谋划,现在渐渐有点跑偏?
郭宁忍不住又揪了揪胡髭,叹了口气:“我以周为国号,意头很好,可惜隔着时间太久,唬不住读书人。要不,还是宰了他吧。”
第七百一十三章 收买(中)
吕函轻哼了一声:“他是聪明人,你不舍得!”
“嘿嘿,聪明人到处都是……”
“但像他这一类的聪明人不多!能专心致志想着靠钱解决问题的聪明人,只有这一个!”
郭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叹了口气:“阿函,你看出来了啊。这人满脑子都是钱,很难得。”
郭宁陷入了沉思,吕函拉着他的手,让他往后退,坐在长榻上。长榻一角有常备的毡毯,吕函将之张开,一半铺在郭宁的腿上,一半铺在自己腿上,然后靠着郭宁的肩膀,仰脸看看郭宁粗糙而黝黑的面庞。
童年时,她经常看到郭宁愤怒的模样,少年时也如是;到如今她二十岁了,身边的郭宁已经从玩伴成了丈夫。郭宁依然是那个执拗而凶狠的性子,又有许多不同,比如,他用来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多,性子也越来越深沉了。
吕函明明一直就在郭宁身边,却不明白郭宁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但有一点她始终坚信,那就是郭宁的想法和做法,都是为了照顾身边的人,甚至扛着身边的人往前走。只不过随着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他想要照顾的人也越来越多。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吕函照顾孩子累了,已微微打鼾,郭宁依然在想。
此前水师纲首作乱,郭宁勃然大怒,所以下令把经手此事的贾涉抓来,必要揪出背后下令策动之人,予以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