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经过的道路,是已经拓宽的一段,旧有路面上深达手肘的车轮印痕也都用碎石、黄土和石灰混合的材料填平了,车辆走起来很轻快。
路上此时犹有行人成群结队。有的一看就知是商贾,也有附近种地的百姓,还有些人明显地带着沮丧和不满,明显是前头工地被提前赶走的民伕。
胥鼎一路走一路对所经的工地严加管制,这会儿还没够得着直沽寨周边,这些人可能是管理民伕的官吏听说胥鼎要来,藉着胥鼎的名头先赶走的。
民伕们走着走着,也看到了胥鼎一行人。他们的眼神很复杂,情绪更是五味杂陈,原本一个月有五百钱乃至六百五十钱的进账,还吃穿不愁,一口气干到开春,能攒出家里一张嘴一整年的吃用来。
这样的好事,结果被他们自己闹没了。
有些人情绪沮丧,低头走着,不说话,也有人不觉得自己是偷懒或者做错了什么,把责任都推到上头,他们不敢指责郭宁,也不敢指责管理他们的那些官吏,明摆着,那些官吏都是从定海军中退伍下来的老卒,一翻脸就真敢杀人的。
于是最后挨骂的又成了胥鼎,有些人一路走一路哔哔赖赖,说是奸臣胥鼎在郭元帅面前进了谗言,陷害忠良云云。
可怜胥鼎这会儿距离直沽寨还有十几里地,压根没有向各处工地伸手啊?就算到了直沽寨,他也得赶紧去拜见郭宁,一两天里哪有对付这些货色的余暇?
当下就有傔从梗着脖子叫道:“他们在骂你呢!老爷,俺们实在听不下去!”
他们催马过去喝骂,冲着几个吃相难看的民伕乱挥鞭子,当场把他们打得哭爹叫娘。
胥鼎倒是真不在乎,他忍着笑把傔从叫回来。
这些人心里有怨言,或者对或者不对,都得等到胥鼎抵达后慢慢地查问,眼下倒还真不知道其中曲折如何。
在胥鼎看来,定海军从军队里抽调组建出的吏员队伍优点很明显,那就是干劲十足,也大体忠诚可靠。不过,政务和军务不一样,很多事情放在军队里头,只要一声令下,办得成升官发财,办不成提头来见;对着招募来的百姓,却得细细地梳理章程,明确各个环节的职责,做出详细的规定,否则难免事倍功半。
这些事情正好是胥鼎的擅长,也正是胥鼎打算展现给郭宁看的看家本领。
一行人又走了数里,便看到道路旁边有蚁群般的民夫和阿里喜、辎兵队伍在开工。一整片工地里人影奔忙,还有人赶着驴车,沿着道路分发松明火把,看样子准备抢一点傍晚的时间。
胥鼎勒停马匹,在道旁凝神观看了许久。
边上一个幕僚问道:“丞相,这地方规模极大,看来甚是要紧?”
胥鼎点了点头:“这地方,以后会是国子监。”
“什么?”幕僚吓了一跳。
第七百零五章 波平(下)
“怎么?”胥鼎瞥他一眼:“周国公的霸府将设立在此,朝堂诸多机构陆续都会在此设立分支,甚至常驻办公。国子监就在这里占了一块地,很奇怪么?”
幕僚张口结舌,连连指点着前头所见的景象,一时说不出话。
郭宁是纯粹的武人性子,喜欢干脆利落、令行禁止。他对中都的观感也就偏向负面。
在郭宁看来,整个中都城,无论是汉儿或者女真人,无论是贵胄或者儒生,已经随着大金的衰微而充满暮气。数十年来,几任皇帝忙于抢夺权柄,无数官僚彼此勾结倾轧,绝大多数人早都成了泥潭里打滚的王八。
所以郭宁在中都的时候,一直驻在他类似军事堡垒的都元帅府。等到都元帅府的门口摔死了皇帝,他连都元帅府也不想待了,最近两个月里,他一直驻在直沽寨北面的武清大营。
在郭宁就任周国公、确立执政大权以后,许多臣僚都私下提出,请周国公效法,效法曹魏北齐,在中都之外另置霸府,以逐步营建新朝根基。郭宁同意了他们的意见,但并未按照多数人的想法,选择某座形胜之地的大城。
他决定把直沽寨左近的所谓九河下梢之地诸多城寨码头,捏合成为一个整体,作为周国公的驻跸之地。整片区域包括了中都府宝坻、武清、香河、郭阴四县,霸州的信安县和清州的靖海县。
关于这霸府的名称,郭宁已经私下征询过诸多重臣的意见,胥鼎在其中也出了一些主意。郭宁统合各人想法,最后拍板,将这新城唤作“天津府”。
这“天津”二字,甚有来头。
一来得自于武清县到直沽寨之间潞水的别名天津河。
二来定海军依靠海贸崛起,控制区域也环绕渤海,仿佛天津九星横于天汉之状。而《乾象》有云:天津九星明而动,主天下兵起如流沙、死人如乱麻,正合周国公郭宁以肃杀兵刑扫平不服的威风。
三来,天津之名又隐含着天子津渡的蕴意,实在很符合臣僚们暗中的期待。
既然霸府即将设立,中都城里的许多机构,都在做搬迁的准备。而搬迁过程中,周国公自然也就能够摒弃许多中都城里散发的腐朽味道的意见,按照自家的需求加以改造。
在这些机构里头,国子监并非规模最大的。
按照大金的规矩,养士之地曰国子监,始置于天德三年。此后国家陆续定制,设国子学博士、助教、教授、国子校勘等职务。国子监里常置词赋、经义生百人,小学生百人。供宗室、外戚乃至三品以上高官子弟在此读书。
如今的中都城里几次遭逢兵灾,大金国的宗室、外戚、高官死伤惨重,国子监乃至附属的太学早就学生寥寥无几。莫说中都城里,各地府学、州学也早都荒废了。
早前中都城里曾有动议,说向时四方多难,又历多故之秋,所以仕进之歧既广,侥幸之俗益炽,以至于军伍劳效,杂置令禄,门廕右职,迭居朝著。殆因急于事功,不免尔欤。但朝廷中枢若要安稳,还是得设学养士,文武并用才好。
这种说法,显然是在暗中抨击郭宁大举引用退伍兵卒为官为吏的做法。看来死了一个张行简,还没法让人们全都认清形势。郭宁压根懒得理会。
当然他也明白,退伍官兵的治政水平确实有限。
随着定海军的控制范围骤然扩大,这段日子被紧急提拔的官员数量很多,但他们中的相当部分都不合格,以至于地方上政务磕磕绊绊。官员们当中,有办事粗暴、苛待治下百姓的,有思路昏乱以致受人欺瞒的,令人恼怒的是,还有一旦当了官就放飞自我,开始贪污腐化甚至欺男霸女的。
此等局面,光靠着事后严惩根本管不过来。所以儒生们有一点没说错,一个政权需要有源源不断产出人才的渠道,需要自下而上统一的治理理念,要达到这个目的,圣贤书还是得读一读。
但郭宁不会把培育人才的渠道放置在他人手里,至少眼前不行。至于培育人才的方法和规矩,更必须得是郭宁自己说了算。
在确定霸府设立之地以后,他立即拍板,将国子监从中都移出,置于霸府直接管治之下。
胥鼎等人所见的,就是新设立的国子监。
这个国子监虽然刚刚开始营造,但有些设施却是现成的,有些从无到有新建的建筑也已经初见规模。令那傔从惊讶的是,在国子监里,除了连绵的学堂,竟然还有校场,甚至还有一个在原有池沼基础上扩建规模的巨大水池,水池里还停了艘船!
“我大金立国以武,治国以文,讲究文武之道并用。比如各地的都总管府和节镇州,素以武将出任,兼理政务。既如此,武人须得通晓文治,文人须得谙习武备,有何不妥?”
胥鼎抬手比划,向傔从们示意:“你们看,这片校区里的学子,预定将有千人之多,文武各半。书生多由地方上乡试、府试而来,照旧走得诗赋、策论、经义、律法的路子;而武人则纯由军中选拔忠勇敢战之士。两边的学科有许多交错之处,书生必须习练驰射、驰刺、行军乃至战史等等;武人也必须背诵经义,通过基本的数算、律法等测试。”
“这……这等做法,似为前代所未见?其实也不合大金的规矩吧?中都城里难道没有……”
“周国公要的人才,是能随他治国平天下的人才;周国公要的规矩,是能助他治国平天下的规矩。这座凭空而起的霸府,就代表了周国公不受任何限制,强力实现自家目标的决意,谁敢违背?”
“至于大金的规矩……”
说到这里,胥鼎苦笑了一声:“当年大金太祖皇帝自混同江畔起兵,以满万之中播燎域中,肇建大国,那时候的大金有什么规矩可言?近些年来,大金杂糅辽、宋,体制渐渐完备了,国势却反倒江河日下。若非周国公崛起,眼看着半个大金都要落入成吉思汗掌中。蒙古人的粗蛮凶暴之性、茹毛饮血之习,较之于当年的女真完颜部又如何?”
“周国公有天授之才,所见自是远略,只恐引起物议,为伪帝所趁。”
“既然大金和蒙古的崛起,靠的不是规矩而是武威,谁又有资格告诉周国公哪一套规矩管用?周国公既然这么办了,三五年后手上就得允文允武的士子数千人,有这数千人为子弟门生,什么样的物议压不平?什么样的政略推不动?”
胥鼎拨马往工地的方向走近些,继续道:“况且,这国子监的作用,还不止在教授学子本身……你们看那艘船。”
第七百零六章 打翻(上)
跟在胥鼎身后的幕僚,对船只倒是很熟悉:“这船只有单桅,用左右两张德夹油绢,乃是定海军船队里,最常见的通州样海船了。虽说船长不过百尺,放在水池中看,俨然庞然大物。”
“没错。这水池北面,有与潞水贯通的沼泽,听说为了赶在天寒封冻之前把这艘船驶入国子监的水池,亲军司的陈冉动用数百名纤夫,又在沼泽里铺出了道路,颇费了一番工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周国公需要船只停泊的池塘随时凿冰,以便冬季照样练习。”
幕僚神情一凛:“莫非周国公将有意用兵于海上?”
“倒也不是……你来时,应当听说过,定海军的水军船队里,有好些纲首和部领被宋人灌了迷魂汤收买,然后竟然趁着中都女真人作乱的时机行刺周国公吧?”
“咳咳,咳咳……”
幕僚轻咳两声,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其他同伴,又稍稍抬起边缘出风的兜帽,看看胥鼎的神色。原来此人竟是贾涉。
正是贾涉一手牵线搭桥,导致了定海军船队首领的叛乱。他心里有鬼,顿时慌乱,看了两眼,才估摸着胥鼎是言者无心,随口提起:“这个……我确实是听说过。”
“出了那件事以后,周国公重订了定海军直辖船队的运行规矩。其中最重要一条,便是船员获得相当于军中什将以上的职司以后,就必须把家眷集中,于天津府、益都府、复州、莱州四地择一安置。与此同时,所有的船员包括纲首在内,全都分为三班。各班按军府指令,轮番登船出海,依序上岸休整,不再允许船、人常年漂泊在外,于元帅府号令以外自行其是。”
贾涉颔首:“这样一来,纲首与船员便正经得着定海军将士的待遇,按照管控军人的法子在管理。每一艘船上,不再都是纲首的亲信;纲首、部领之流若要响应外人招引,自家船上就有许多眼睛盯着。而军府若在海上有所动作,也能如指挥陆上兵马一般如臂使指,不再有失控之虞。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样一来,船只的数量足够么?水手、船员的数量能够支应得了三班轮替么?”
“哈哈,船只的事情,咱们且不去管他。济川兄,你看那船上,是不是有许多人聚集,有攀爬桅杆的,有抛掷缆绳帆索的,还有彼此较量搏斗的?那些人里,久历海上风霜的老手占一半,近来从地方和各路部伍中征募的新手占一半,他们都是在信安海壖以北,新设的海军军校专门培训,后继即将成为纲首、部领的人物。”
贾涉皱眉想了想:“也就是说,这国子监里还有训练纲首的课程。但这又代表什么呢?丞相,我实在不知其中的意义……海上之人好勇斗狠、任侠使气,军中的豪杰想来也强悍慷慨,他们都在国子监里进学,咳咳,周国公真就不在乎国家的文脉么……”
“国子监里武人五百,有海上的水手,有北疆戍边的老卒,有东北内地心向中枢的异族,有半年前凭着勇锐过人,一口气从小卒做到都将的降兵。国子监里书生五百,有我们这些大金旧臣的子弟,有定海军中牺牲将士的子嗣,有诚意为新朝出力的女真贵胄青年……”
胥鼎双手划了个大圈:“所有这些人,都会在此地经受教谕和锤炼。在此地,少有文武之分、海陆之分,甚至也少有汉儿、女真之分;每个人都可以按照他们自己的擅长,选择他们真正想走的路。而与此同时,他们又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周国公的麾下,为了周国公的前途而战!”
贾涉面露沉思之色,他知道胥鼎说的,毫无疑问都是事实。
这种做法,在他这个南朝人眼里,简直难以想象。但在大金之人看来,却并非特别离经叛道。
毕竟北方汉儿看惯了异族以武力开国定基,反正当年大辽、大金兴起的时候,没有文脉可言,既如此,周国公不需要那些,又如何?
周国公需要部下们文武兼备,那不正合开国问鼎时候刚健果断的风气么?
眼前这个国子监,就是周国公将麾下无数山头逐个打散,再重新拧成一团的地方,就是他培养日后天子门生的地方,更是决定新朝数十年内用人规划的地方。
此中的套路和南朝宋国分明背道而驰,与过去数十年大金的治政路数也全然不同。由此地产出的士人,哪怕要当文官的,也都被迫浸染武风,与通常的读书人更不是一回事。
他们不需要考虑文脉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而只需要考虑身上强烈的定海军烙印。带着这个烙印,他们踏上了属于定海军的上升通道,从此也就必须团结在周国公身边。只有周国公的政权蒸蒸日上,上升通道才能一直存在,才能始终保障他们的利益和未来。
“其实仔细想想,这做法真是不错。”
胥鼎轻松地笑了起来:“我自己,就是凭着父亲庇荫,偷来的进士身份,其实词赋、经学上头狗屁不通,擅长的只有实务而已。做实事就会犯错,犯错就会被人攻讦,被人攻讦就会臭名远扬。但如我等辈,偏偏就是周国公用得着的人……周国公既然愿意用我,我自然也会忠于周国公。”
贾涉沉吟片刻,露出了笑容。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慢慢策马向那个水池靠近。因为聊得入港,竟没有注意到水池周围有若干甲士警戒,这会儿在池中战船上厮杀之人,也并非寻常学生。
一名浑身热气腾腾冒汗的干瘦汉子,光着双腿盘在桅杆上往下探看。看了好一阵,他慢慢往下滑溜,然后又挺身探臂,抓住了摇晃的帆索。下个瞬间,他顺着帆索猛地往下跳跃,速度快如闪电,终于趁着一个敌人不备,一脚踹在了他的背心。
那敌人武艺精熟,膂力极强,仗着手中一把短棍,方才连续击倒周边多名武士。正在威风凛凛的时候,却不防这下重击从天而降,顿时站立不稳,踉跄前扑。恰好这时候船只又遭风吹,一下子向侧面偏斜,他脚下失了分寸,终于摔了个狗吃屎。
船上数十人齐声欢呼:“打翻了打翻了!我们打翻了郭元帅!”
第七百零七章 打翻(中)
隔着数百步,胥鼎和贾涉并没听清学生们叫嚷什么。
胥鼎犹自介绍:“负责在这船上讲述操舟水战之法的教授,共有十五人,咱们自家的好手五个,是从明昌年间就往来辽东、山东的好手。不过这些海上之人都不识字,只靠着口口相传教授经验,主要传授抛绳结索,升帆降帆、迎风取速、抢占上流的诀窍。另外还有十个,是这阵子陆续从你们南朝招募来的,有几个还是许浦水军的好手。”
那自然是李云或者周客山的手段……贾涉估摸着,在出现了船队纲首暴乱的事情以后,定海军对南朝水军的渗透力量必定大大加强了,何况还有李云这厮在临安到处撒钱呢。
想到这里,贾涉忍不住揉了揉心口。
胥鼎没注意贾涉变幻的脸色,继续道:“贵国的船只比我们要精良,而操纵之法大不相同,所以他们传授的,主要是海上跳帮袭杀、释放火船的手段。另外还有两位资深的水手头目,专门负责讲述过洋牵星之法。对了,济川兄,这会儿在船上对抗搏斗的人里头,又有好几名是立志建功于海上的书生。他们的任务,便是在一次次的训练之后,把有用的经验编著成册。随着记录详细,条理清晰,此地就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合格的纲首、部领,不再依赖于海上之人的自相教授。”
“哦?居然还有如此胆色非凡的书生么?”
贾涉随口应了句,眯起眼睛再看船上,忽然猛地拽住胥鼎的胳膊:“胥丞相,咱们往国子监去,是要拜见周国公,对么?”
胥鼎微微点头,催马向前:“周国公另有要务在此,应该已经先到了,咱们可不能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