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
片刻后,瓦子里头的主张听说来了豪客,也不敢怠慢。一个年迈的主张亲自带了帮闲、游手数人,在贾似道跟前奉承,最后用了黑漆的大盘,托着厚厚数百张会子去了。
两个伴当满脸不舍,下意识地跟着托盘走了好几步,才被贾似道唤回。
这两人,都是中都左右司的精干人,过去数年跟随着李郎中东奔西走,见识非凡的。饶是如此,他们这阵子掏钱掏得快麻木了,自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等大手笔的开销。
也不知贾涉此刻在中都如何,他若是知道贾似道如此作派,会不会立即南下,誓要铲除这个逆子?
三百贯铜钱真不是小数目了,一匹好马不过这价钱,西湖画舫上当红花魁陪着的度夜之资不过十贯。
贾似道千金一掷,顿时引得瓦子里头不少人窃窃私语:“这厮是谁?”
“韩小郎君带来的,看样子颇有身家?”
“去问问他是谁!”
“不用问了,这便是最近在临安花钱如流水的贾似道!”
“区区一个知县之子,也敢在这里呼喝?手上有三百贯,就这么嚣张了?”
“他父亲贾涉可不是寻常知县,这座瓦子里,倒有好几家从运河沿线到泗州场的生意,都靠贾涉前后奔走照应呢!他手上的钱财,怕是万贯不止!”
先前说话之人顿时肃然起敬:“哦?怪不得这厮有钱,他原是咱们的同道中人。”
一叠会子,被恭恭敬敬地捧到土场边缘,几个主张端坐的大台上。又有好些人跟风投注,或者非要压在另一头,想赚取这三百贯的,一时间土场四周愈发纷乱。
杨友握着他的刀,站在土场的边缘,冷笑抬头,看看这场景。
南朝宋国上下,大都是这等猪狗样的人物,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攒起如此丰厚身家的!好在我这一趟,投了史相门下大公子的门路,眼前虽有些屈辱,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到那时,看我把这些废物一个个都踩在脚底,生生榨出油来!
第七百零一章 下注(中)
杨友的身手着实可观,须臾间,土场内连斗数场,谁也赢不了他,反而被他以凌厉异常的战阵搏杀刀书,杀了三个,重伤了两个。
其中有重阳节对御格斗的有名武艺人,一路刀牌套子精熟,花名唤作“赛关索”的;他和杨友相隔两丈而立,刚摆出个迎风立定的门户,杨友急上前兜头一刀,把脸都砍成左右两片了。
这时候,土场周围观看聚赌之人顾不得贾似道,纷纷询问这持刀猛汉是何来历,背后又是哪一位在撑腰作胆。与此同时,又有自恃家中养得好手的贵胄少年、舍不得私盐利益的豪商呼喝着,让自家豢养的好手下场赌斗。
那些好手们,自然是在临安城里各处瓦子里打出名头的,但说到底,他们最擅长的,还是相扑、踢拳、打交棍、舞斫刀这一类花架子,临安城里百姓们日常看得,也都是这种花哨。
就算他们像方才杨飞象和李寻欢一般,彼此格斗,打出了火气乃至人命……这毕竟和战阵上头瞬间决生死的酷烈不同,他们没有那种直面尸山血海而恍若无事的坚韧神经!
所以任凭主人们连声呼喝,一时间没人再敢下场。
眼看局面尴尬,好在打探之人陆续都已回报,场中诸人闻报,慌忙去看土场旁边一个位置。
按照大宋的规矩,瓦子周围一圈圈的坐席不是随便坐的,而与主人的身分等级相关。离那土场越远的,坐席位置越高的,实际地位越低。距离土场最近的一圈,又以靠近土场左侧下场门的“青龙头”和靠近右侧上场门的“白虎头”为地位绝高的贵人所坐。
方才观众们情绪亢奋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所有人的视线集中过去,才发现今日白虎头空着,青龙头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两人。
其中一名年约二十许的公子,面色有点病怏怏的,衣着也不华贵。但众人见他容貌,几乎瞬间纷纷起立行礼,有唤“史兄”的,有唤“大郎”的。
“这是什么人?风头比我更劲么?”贾似道问。
韩熙虽也跟着起身,却不行礼,这少年眺望青龙头方向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他呵呵笑了两声,才答道:“这人是史相的长子史宽之。在他身边陪着的老者,是刚迁了考功员外郎的宣缯。既是史相家中养着的好手出马,连胜多少场都是正常。只不晓得,其他几家要从盐业上头分出多少好处,才能让史相满意。”
史宽之是史弥远的长子,但自幼身体孱弱,不能读书入仕,所以官场上的前途甚是有限,日常管着丞相家事。奈何史相的权柄滔天,在场众人不仅不敢轻视他,还得加倍恭敬。
韩熙也是丞相的儿子,可惜身首分离的相爷一钱不值。要不是近来大金急剧衰弱,逼得史相不得不未雨绸缪,韩熙恐怕都没有回临安的资格,还在五岭以南吃苦头。
这会儿他骤然眼看着史宽之被众星捧月一般供着,心里头实在不舒服。勉强解释了一句,他又道:“师宪兄,你这几场赢下来,怎也能赚个两三百贯。差不多了,咱们走吧!你那两三百贯里头,分一点给我花用,可好?我只要两成就行……”
这话说了出来,却没见贾似道回应。
侧头一看,只见贾似道的两只脚。
原来贾似道听闻来者身份,顿时提着袍脚,踩上了案几上。他努力往那方向眺望,口中啧啧:“哦!哦!原来这位便是史相的儿子!”
这语气怎么……
韩熙猛抬头时,觉得贾似道仿佛变了个人。
他浑身上下那种惫懒公子哥儿的姿态,一点也看不到了,脸上充斥着谄媚的圣光。
他随着旁人行礼已毕,又连连挥手,向那方向示意,口中还道:“我爹爹说了,史相对咱们天台贾氏有再造之恩,每次见了史相和史相身边的人,都要十万分的敬仰!十万分的尊重!十万分的忠心!我得听我爹的话!”
好家伙,这会儿想起听你爹的话了?
你爹让你来临安,须是叫你读书学文,不曾叫你花天酒地……你那时候听了吗?
何况这等露骨的拍马屁言语,岂是读书人能直接说出口的?
韩熙被流放岭南的时候,错过了读书的好时候,所以日常并不把自己当作书生,受那些束缚。饶是如此,看贾似道忽然摆出这等嘴脸,他也一时愣住了。
可怕的是,这个贾似道不止是嘴上说说而已,他还欢快跳起来,跑了过去,一边跑还一边高喊:“史家郎君!天台贾似道拜见!”
韩熙忽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他连忙捂眼,已经迟了。贾似道一溜烟地钻过人缝,直奔史宽之跟前,随即噗通跪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通常来说,宋人除了某些特定场合,不多跪拜。一般日常往来,地位较低之人口中唱喏,叉手在胸,敛身垂首即可。哪怕下级对上级,奴仆对主人,犯人对官员也不过如此。
那贾似道却是正正经经地跪地磕头,额头撞在地面,还“咚咚”作响!
史宽之被吓了一跳,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我是贾似道啊?天台贾似道!”
贾似道满脸堆笑地抬头,那幅表情,仿佛立刻就要扑上来,抱住史宽之舔一舔。
问题是,他娘的贾似道是谁?我史宽之是丞相之子,日常往来都是尽皆朱紫,没听说过有个叫贾似道的!更没听说过天台有什么大族!
史宽之今日来此,是有正事的。
大宋的右丞相史弥远,素来是朝堂上持重议和一派的领袖,自嘉定元年以来,始终秉承着对北国恭顺的外交政策。金军欲多岁币之数,大宋亦曰可增;金人欲得韩相之首,大宋亦曰可予;至于此后数年,两国往来之称谓、犒军之金帛、乃至根括归朝流徙之民等种种事务,史相对大金素来承命惟谨,曾无留难。
这样的政策,确确实实维系了宋金两国之间多年的和平。但近年来,大金国也实在太不争气,哪怕史相身在江南,也隔三差五听到金军惨败于强鞑的消息,到今年以来,大金国干脆就一分为二了,其中一半,居然还是个汉儿掌权。
于是朝廷里头激进主战的声音,或者意图有为于北的声音,渐渐地压制不住。甚至史弥远重要的政治盟友乔行简也公然提出,强鞑在北,则金为吾蔽,古人唇亡齿寒之辙可覆,宜姑优容两金使之拒鞑,观之自相匹敌亦可。
局势变幻莫测,朝堂群情汹汹,史弥远很难保证自家的持重政策一定就对,所以,他非得稍稍落子,在激进主战的这一面预先下注。
这是一个复杂而又精微的操作。
如果做的太明显,或者用了自家羽翼下地位太高的人,很容易被外人误认为史相将要改弦更张,由此引发的本方阵营动荡非同小可。
如果做的不够明显,或者选用之人与自家阵营的关系不够密切,这些人又容易自行其是,拿着史相赐予的政治资本,赚取自家的前途。更麻烦的是,这些人既要主战,就必定会掌握相当的武力,这又难免引起史相的忌惮。
比如现在身处淮东,担任要职的李珏和应纯之两个,便处在此等局面。他们仗着自家权位,真的就派人北上闹事,去挑衅那个郭宁!前些日子山东金军威吓要南下报复,史弥远听说这个消息,心脏都快吓得裂开了。
他当场就确定,李珏和应纯之两人绝不可信。
但谁又可信可靠呢?
这些日子里,史弥远为此颇费心思。
直到这几日里,他才最终决定,以收拢向北贩卖私盐的利益为旗帜,让自己不曾出仕的长子史宽之出面,再以红袄军南下投靠的悍将杨友为帐下走狗,渐渐伸手到两淮,掌控一支随时能够战斗,但又在史弥远本人牢牢掌控中的力量。
今日史宽之来到朝中贵胄子弟聚集的瓦子,便是特意让杨友亮个相,进而名正言顺地插手盐政,作为整个计划的开端。
史宽之想到这里,转目再看前头。
杨友这厮,在父亲面前倒没有吹牛,他真有力敌百人之勇,在武力上堪能镇压不服。以杨友的杀人立威为开端,我史宽之还可以旁敲侧击地传些话,让在场诸人带给自家的长辈或者靠山。
不过,眼前这个忽然冲上来巴结奉承的,是什么货色?
他来了这么一出,便似乔万卷在四通馆里正经讲史的时候,旁边忽然跳出了说浑话的蛮张四郎,莫说气氛从此再不得宜,底下听众的心思都散了!
第七百零二章 下注(下)
因着这个缘故,贾似道愈是殷勤,史宽之愈是不满。
旁边宣缯倒是连连轻咳,意思是有话要讲,但史宽之性子上来,哪里按捺得住?眼看这贾似道还不知好歹地往前,他冷哼一声,拂袖而起。
随侍身旁的宣缯探出去牵史宽之的袍袖,竟没能牵住。他叹了口气,紧随在史宽之身后,临了还没忘了向贾似道点了点头。
土场里头,杨友正驻着刀,脸色森寒地左右观望。
他武艺再强,一口气连斗了七八场,心跳得便如响鼓重锤敲打。眼看土场周围人群呼喝,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暗中大骂这等南朝贵胄不知武人辛苦:真以为我九大王是钢浇铁铸,不会累的么?
暗骂了两句,忽见史宽之走了,杨友又喜又忧。
喜的是,今日至少不会折在这土场里。
忧的是,不知这丞相郎君答应的好处会不会出岔子?我九大王才是杨元帅的继承人,如果忙活周折至今,手中权柄及不上女流之辈,那真不如赶紧死了的好!
“大郎,等我一等!”
杨友嚷了一声,翻身越过土场旁边的栅栏,追了上去。
他的动作太猛,一不当心,碰翻了桌台上几个放置钱财的大盘。瞬间会子和铜钱纷纷坠地,还有特地交叠摆放的十几枚金条银锭也都散落。
在场的几个主张连忙扑上去拣拾。好在瓦子里的观众们大都是有身家、有门第的,倒不至于贪图这些钱财,反倒是眼看着史宽之忽然不快,俱都有些惊骇。
当下有人小步趋着,追赶搭话;有人向贾似道抱怨斥责,说他不懂规矩,惹恼了贵人。剩下的人也没心思再看什么比试较量了,彼此面面相觑数回,都觉还不如散了的好。
于是没过多久,贾似道和韩熙两人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来。
贾似道被众人责怪半晌,却依旧一副松懈乐呵模样,走着走着,还和两个伴当商议赚到了三百贯该如何花用,又该如何写信向父亲炫耀自己赚钱的手段。
韩熙的情绪却有些低沉。
当年开禧北伐失败,相州韩氏自兹衰微,这其中,固然源于大宋在军事上的失败,最终同谋袭杀宰辅的,却是如今朝堂上史弥远、杨次山之流权贵。这些人手上是沾着血的!沾着韩熙生身父亲的血!
韩熙知道,自己能回临安,已经算得运气。饶是如此,身边出没的人里,还有上头大人物的眼线在。所以有些事情早早地想开了,才是保身的道理,他也日常在临安城摆出一副破落衙内模样。
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何况他并非真的无知衙内?贾似道当着韩熙的面,如此毫无保留地阿附史氏,便如噼噼啪啪地打他的脸。他就算勉强按捺,终究意兴阑珊。
离了瓦子,他向贾似道拱了拱手,便右转绕上西湖新堤,自顾自地走了。
贾似道皱眉看韩熙一会儿,眼瞅着他的身影渐渐掩入湖畔萧瑟秋景,摇了摇头。
韩熙的人脉可用,身份却太尴尬,与他走得太近,就等若切断了自家上进的路。
而且这人官宦出身,又经历复杂,通晓不少市井中人的手段,见识过乡野地方的风俗。贾似道是半调子的南方年轻士人,场面上还能应付,一旦往来熟络,保不定哪天被看出什么破绽。
所以,此人日后或许能发挥特定的功效,今日只好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