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郭宁有些惊喜地看看移剌楚材。
他瞬间想着,如果早点知道汪世显还活着的消息,自己的心情大概就好些,说不定就会一伸手,把皇帝救下?毕竟是个用熟了的傀儡,丢了有点可惜。
不过那都无所谓。这位大金皇帝最后的作用,就是证明大金皇帝全然无用。这以后,他就不再有意义了。
郭宁又想了想,微笑道:“女真人这趟闹出的乱子很大,我心里确实有火气,所以觉得,该死个皇帝陪葬。不过,我也一向是有分寸的,晋卿可以放心。动作慢一点快一点,外人看不出的。”
如果汪世显知道,郭宁拿一位大金皇帝为他陪葬,这份荣幸大概能让他十天半个月都阖不了眼吧。这可真是恶虎的本色。归根到底,郭宁眼里压根没有皇权威严,他肆无忌惮的程度,也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说不定,自古以来能成大业者都是这般,亦未可知也。
移剌楚材苦笑了两声:“终究是仆散端动的手,是女真人自家出了逆贼。今晚的事情,咱们得想办法竭力宣扬,不能给遂王那边落下话柄。”
“咱们和遂王,都会各自宣扬;有没有话柄,并不重要。”
郭宁很轻松地摇了摇头:“我估摸着,中都这里死了皇帝,南京路那边一大群人,就会簇拥遂王更进一步。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这个过程可不简单……正如我这边该有的过程也不简单。两家各自忙活自家的事情,接着半年里,反而能少些闹腾。”
第六百八十四章 弑君(中)
“半年?”
“要联络各地的宣抚使,争取有所默契;要和自家部下达成一致,瓜分权柄;要在地方上造成风潮,以凝聚人心;要在军事上做好后继的准备,至少让军将们以为做好了对抗咱们准备;说不定还得和南朝宋国有所勾搭……半年时间,不为过吧?”
“原来如此。”
移剌楚材垂首推演几遍,觉得郭宁的判断居然很有道理。
自从他投入定海军以后,中都朝廷上下一直有个隐约的传闻,说定海军只是一群粗蛮溃兵的集合,即便那郭宁的勇猛异于常人,见识毕竟有限,所以真正控制定海军大政方针的,其实是郭宁的副手移剌楚材。
因为郭宁的凶威赫赫,这传闻一直没有被人当真。但很多人因此高估了移剌楚材在定海军的地位,比如那些奋而逃亡到鸭渌江东的契丹人,就很有可能怀着这样的想法,结果发现自己没能在定海军里做一等人,顿时失望了。
移剌楚材自己,对此当然是清楚的。
他知道自己始终都是政务上的一把手,也是诸多重要决断的参予者,但能够做出决断的始终都是郭宁本人,甚至很多时候,郭宁听取部属许多的意见,最终独断专行,并不囿于部属的想法。
就算郭宁出身草莽,读书不多,但有些才能仿佛天授。在复杂的局势下,郭宁的判断从来都没有错。
便如这阵子,移剌楚材一直在竭力主张保持中都城的稳定,因他认为一旦皇帝出事,遂王那边就有大动干戈的藉口,接下去必定引发剧烈动荡。这个意见,郭宁本来是认可的,但他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皇帝死了,下城来就有了新想法。
移剌楚材是儒生,所以总觉得皇帝如果出事,遂王那边必定矢志复仇,立即兴兵讨伐,和定海军厮杀鏖战到一处。其实在乱世中的政治领袖,考虑的从来都是实际的利益和目标。
皇帝在世的时候,遂王方面的目标是不断掀起中都和定海军控制区域内的动荡,以此拖慢定海军充实和扩张的速度。所以遂王那头,始终都会揪着各种话柄,不断给定海军制造麻烦。郭宁和移剌楚材对地方上、对各种政治势力的控制又还不牢固,只要郭宁保持在这种微妙的位置,麻烦事就会一桩接一桩的发生。
反倒是皇帝的死,将会中止这麻烦。
因为皇帝一死,遂王的首要目标就不再是给郭宁添麻烦。
遂王的当务之急,是自己当皇帝;追随遂王的臣子们,也都会急着做从龙之臣。
他们或许会把郭宁当作罪魁祸首,然后把复仇的口号喊的惊天动地,复仇的旗帜举到南天门。但他们真正会做的、急着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藉着这个机会彻底撕裂大金的疆域,远离中都大金朝廷的尸体,重建起一个南京大金朝廷。
然后要做的更非讨伐叛逆,而是排排坐定,把新朝的好处分均匀了。除此以外,其它所有的事情,都得往后顺延。
这才是自古以来必然的道理,也是一个政治集团必然的选择。
当年汉魏嬗替,局促蜀中的刘备政权如此;永嘉丧乱以后,逃亡江东的司马睿政权如此;大金以兵威肆虐中原的同时,乘船在江海上仓皇避难的南朝宋国开基之主赵构也是如此。
所以,恐怕局势的变化还真就应了郭宁的判断,皇帝的死反而会给定海军带来一段时间的安定。
这段时间未必很长,却足够移剌楚材坐镇中都,为己方后继的步骤按部就班地做准备了。
移剌楚材思忖半晌,抬头道:“这半年里头,咱们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咱们自家的军政事务,按着原来的套路继续。皇帝既然死了,该上谥号就上谥号;该扶新皇上位,就扶新皇上位。我记得皇帝是有太子的,那就安排太子即位吧。那完颜守,守……”
“完颜守忠。”
“对,那完颜守忠是个病秧子,好像随时要死。不过他年初时得子叫完颜铿,对吧?完颜守忠登基以后,就让他赶紧册立太子,免得下一场手忙脚乱。”
“遵命。”
“另外,朝廷里汉儿儒臣经此一遭,应当都懂事了。与叛乱牵扯太深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自尽,剩下的里头挑几个聪明人出面,和遂王那边打一打嘴仗,写几篇唬人的文章到处发送,把弑君弑父的罪名全都栽到遂王头上去。”
“好。”
应了一声,移剌楚材又道:“还有一事,正好让那些聪明人办。”
“何事?”
“有些事情,趁着朝堂上鼎新革故,正好推进一些,也让有心人明白咱们的决心和目标。元帅若觉得可以,我就遣人造势,预备推举执政的国公或者国王了!”
这一系列的安排,无不干系重大,都将在朝堂上引发相当波澜。但郭宁就这么随口说了,移剌楚材毫不迟疑地答应,而且走得比郭宁更远。很显然,轻飘飘地死一个皇帝,不止对中都百姓们是个冲击,对移剌楚材也同样如是。
郭宁问道:“晋卿可有想过,我若称公称王,称号用什么比较合适?”
对此,移剌楚材倒是真的想过很久,他应声道:
“无非用春秋时的大国为名。以根基之地来看,用齐;以中枢和元帅出身来看,用燕;另外,元帅姓郭,或许也可用周?”
“这倒是真得听听读书人的意见……咱们回头细细盘算。总之,晋卿先把琐细事情都安排好。我再让赵决从居庸关回来协助你,怎也足够。”
听到这里,移剌楚材忽然疑惑:“元帅,这些事情件件要紧,你不亲自盯着么?”
“墙外头刚死了一个皇帝,难道很要紧么?晋卿不必过虑,且放手施为。我不乐意在大朝会上向人磕头行礼,就不在中都伺候了。”
“嗯?元帅,你要去哪里?有什么打算?”移剌楚材有些紧张。
“咱们定海军最大的一注财源就来自海上,船队更是要紧,而我也素不亏待海上的纲首们。就算他们因为整编的事情有些疑虑,何至于就造反?何至于就来我的都元帅府送死?”
郭宁往自家内院看了看,冷笑了几声:“晋卿,他们居然会被这么轻易地诱骗背叛,或者是因为愚蠢,或者其中还有别的道理。这是会要命的心腹大患,万不能轻忽。”
移剌楚材下意识地道:“可惜德臣兄伤得不轻。元帅,他被一整个赤金瓶子砸中了脑颅,头骨都微微凹陷了,脸面的皮肉骨骼也伤得厉害。海上的事,恐怕暂时……”
郭宁杀气腾腾:“所以我打算带着阿函离开中都,去直沽寨住几天,顺手替咱们定海军割一割身上的腐肉,清一清创口,还得查一查其中的隐秘。”
移剌楚材沉思片刻,颔首道:“这样也好。毕竟死了个皇帝,元帅身在中都,难免被各方盯着。我会对外放出消息,就说元帅深悔未能再次救助皇帝于危难,特意去直沽寨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倒也不必装得那么……”郭宁说了半截,把剩下一个“忠”字憋回去了:“也罢,也罢,这些都听你的安排。”
第六百八十五章 弑君(下)
这场来得莫名的暴乱,算是结束了。
小半个中都城的军民百姓亲眼目睹一场大戏以后,人人心满意足。因为其中的戏份被大家看得过于清楚,反而少了很多揣测和曲解。毕竟有些关键的言语,是皇帝自己喊出来的,普通人临死,还说几句真心话呢,难道皇帝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因为底下太多人抱着同样的念头,朝堂上的风潮也因此减弱了很多。当然这也缘于朝堂上能够争夺的利益必然微薄,大金国当然还会有新的皇帝,但这皇帝将会是彻底的泥塑木胎,不会有任何权柄,甚至也没有尊荣可言。
都元帅郭宁几日里闭门不出,只让移剌楚材出面督办其间的事务,等于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那根幌子没什么用了,不过,暂时又不适合直接推倒。诸位若识相的,将之赶紧安置妥当,免得我郭某人看着它心烦。
郭元帅这样的大金栋梁、朝廷忠臣说话,自然上上下下都是要听从的。
这样一来,很多原本应当郑重的仪式都被简化了。无非太子即皇帝位于柩前,诏中外赐丙外官覃恩两重,赐鳏寡孤独人绢一匹、米两石,当天就把大行皇帝梓宫迁到了大安殿。下午时分张行信又上疏请立皇太子,于是赶在太阳下山之前走完了流程,立皇子完颜铿为皇太子。
当然,事推其本,祸有所基。到了次日,又有当朝著名的文书圣手赵秉文出面,写了痛斥遂王弑君弑父大逆的文章,先说遂王尽露枭獍之状,所为不轨,莫可殚陈,远近伤嗟,神人愤怒。然后又道天方悔祸,朕乃继兴,受天下之乐推,居域中之有大,将拨乱而反正,务在革非,期事亡以如存,聿思尽礼云云。
文章自然是好的,念起来抑扬顿挫,气势十足,群臣无不赞叹,立即安排移檄远近。
先前朝臣们曾有疑虑,觉得各位都是要脸的人物,在那个所谓朝廷忠臣的武力威逼之下,办这等操纵皇权如无物之事,说不定有人会感到耻辱,也有可能有人当场就给那移剌楚材难堪。
实际上并没有,一切流程都很顺利,大家也都很轻松愉快,只有张行信因为兄长病逝,略有些忧愁,但这忧愁也很快被安心和平静代替了。
过去几年里,大金国的皇帝每一次更换,都是对朝廷群臣政治智慧或者运气的考验,在猛烈的政潮之后,大行皇帝的信臣、重臣往往会遭革退,甚至会因为新皇的猜忌而被诛杀,而前代的军政方略也随之一扫而空,留下一地鸡毛和骤然恶化的国政,让后来上位的重臣去慢慢头疼。
这回倒是好,谁也没升官,谁也没丢官,军政大事更不用操心。昨晚上发生了如此荒唐的叛乱,把大家的心气全都泄了,这会儿众人和和气气把台面上的事情办完,山呼万岁,行礼如仪,随即各回各家。
当天晚上,倒也有人的家里灯火通明,整夜不熄。某文臣熬夜写就长文,力陈都元帅郭宁能使多方治平,功业有成,怎么也该得一个国公或者国王的尊位。
王公的名号就算慢点,至少也得赶紧给个“宣力忠臣”的称号,再图像于衍庆宫,列于太祖太宗时创业的斜也、撒改、宗干、宗翰等宗王之后。
结果这长文次日一念,移剌楚材当场脸色就不好看。
那人反应倒是很快,连忙道,我写这奏章,是因为都元帅功大而谦退,但若持正而言,都元帅的画像怎么也得列在那些宗王的最前头。
这通解释出口,移剌楚材干脆就不再理他。
还是胥鼎、高汝砺等文臣比较有政治敏感性,知道郭宁连朝会都不愿参加,那就根本不愿意在女真人面前装了,压根没有再为人臣子的意思。
两人当即上去将那意图谄媚之臣扯开,连声都道:都元帅的勋业自然是配得上图像于衍庆宫的,但都元帅如此年轻,日后还有得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何必着急呢?
群臣连忙附和着兜转话题。
而张行信和赵秉文两位别有一番怀抱。趁着群臣议论,两人在殿中草就两份奏疏,都说中都宫室卑湿,近年来楼橹修缮未完,暂时不宜容纳至尊,所以,请皇帝和太子都赶紧移驾号曰神京右臂的西山。
西山有章宗皇帝治世时所修建的八大水院,虽遭兵灾,规模尚在。西山晴雪更是盛景,这也便于皇帝将养身体。
至于中都宫室什么时候修缮完毕,什么时候能让皇帝迁居回来,那自然要考虑国家兵刑财赋的现状。这些不急之务、无名之费,可俱罢去,才是社稷之福。
这奏疏一出,移剌楚材立即附议。
群臣明白了定海军的意图,当下无不大喜,人人赞同。新任的皇帝陛下满脸懵懂,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大批新任的近侍簇拥回宫,准备收拾行李搬家。
毕竟这是皇帝,该有的尊荣礼数不少。
虽然中都城里旧有的天子仪卫早就已经荒废,哪怕朔望常朝,也只有弩手百人分立两阶,但群臣都知郭元帅甚是爱惜羽毛,看重自家在百姓中的风评,所以群臣齐心协力地错综增损,只用了不到十天,就把常行仪卫和宫中导从都安排定了,连带着西山那边的八大水院也得紧急修复,至少潭水院和清水院都足够皇帝父子入驻。
当月望日,新任的皇帝陛下在左右卫和宿直将军的簇拥下摆开仪仗,从宫门丹凤门出行,折而向西,左右班执仪物内侍二十人相随而出。
待到街市时,忽见不少百姓早早地站在街道两侧,翘首以待,远远看到全装贯带的甲士威武身影,如林而列。有些百姓比较心急,这时候已经乱哄哄跪在路边。
年轻的皇帝大吃一惊,扑向大驾辂车以外,连声喊道:“停车!停车!那是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
内侍前去问过,又折返回来禀报:“陛下,郭元帅今日携妻、子出城巡视,他的仪驾从南面的都元帅府出来,会在丹凤门大街走一段。这些都是为郭元帅送行的人群……咳咳,他们不知道陛下出行,大兴府那边,不曾行檄。”
皇帝放松地拍了拍胸脯,有些侥幸逃生的愉悦,又有些怅然。还没说话,前头宿直将军董进催了一声,车队加速转向,绕开了大路。
恰在此时,郭宁的车队出了元帅府。
郭宁不喜欢别人动辄跪拜,但也知道积习难改,况且某些仪式性的东西正好稳定人心,也有利于定海军在大金中都、在中枢的扎根和掌控。
他有点想策马出外,向那些行礼之人挥手招呼,但又怕一开窗户,冷气透进来冻着了吕函。于是收敛心神,坐定在车中翻阅文书。
吕函自从抵达中都,就一直住在戒备森严的元帅府里,很少出外。这会儿终于能出行透气,心情很愉快。她拢着厚厚被子,轻轻拍着孩儿,看着丈夫,忍不住笑道:“晋卿还在忙碌,你就这么甩着手跑了,合适么?”
郭宁嘿嘿笑了两声:“这种时候,正需要有人冲在前头,不能老指望我做恶人吧?晋卿老盼着自家脚上不沾泥水,那可不成!”
吕函白了他一眼。
过了会儿,见他看的文书甚长,吕函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东西,竟写了十几面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