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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_分节阅读_第393节
小说作者:蟹的心   小说类别:历史军事   内容大小:2.78 MB   上传时间:2025-03-19 19:05:39

  回到定海军的地盘,卢五四眼里那种狠劲一下子看不到了。也许是因为他杀了拉克申,胸中的压抑就此挥洒一空的缘故,他跟着大车回程的同时,身上那股畏缩感觉也慢慢消失,这会儿站在赵瑄和葛青疏面前,虽然还是有些沉闷模样,却并不低三下四。

  这种平静的姿态下,他脸上遍布的鞭痕和伤疤都不那么狼狈了,配合着他单身暗杀蒙古千户的行为,反而让人有种狠角色的观感。

  赵瑄看了他几眼,招手让他近前:“来,看看我安排下的毛纺工场怎么样?这些匠师们的手艺如何?”

  赵瑄带来的这批匠师,是他在中都城里高薪招募来的。据说为首的一位,当年曾是泾州有名的匠人,跟着二十余年前跟着某位女真贵胄迁居中都,又曾协助少府监的织染署,造作五色、七色剪绒花毯。

  如今郭宁在中都用事,他对这些奢靡之物毫无兴趣,也懒得保持大金朝廷那么多为皇宫服务的机构,所以一声令下,把少府监下头负责金银器物的尚方署、负责绣造御用服饰的文绣署、负责宫中锦绮币帛纱縠的织染署全都转入都元帅府左右司的名下,让他们跟着李云,想办法赚钱。

  赵瑄这才有办法调度了这批匠师匠人,来到缙山。

  他自己虽然不熟悉毛织工艺,眼光却很好,知道这一批人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按照左右司的制度,他们稍有成果,很容易就被提拔成左右司的吏员。尤其是兼着作头身份的老汉陈简,眼下就有月俸十六贯,还有春秋衣绢各四匹,家底比普通的都将更殷实。

  卢五四这小子看来有点才能,可再怎么样,也只是草原上的汉儿奴隶,年纪也轻。他若不知轻重,随便点评这些匠人的工艺,只怕立刻就要吃瘪。

  赵瑄一声令下,卢五四倒不言语。他侧过身看了半晌,忽然走到指点着使用纺轮的陈老汉面前,张口说了几句。

  他说话的口音很是古怪,赵瑄和葛青疏都没听懂,只觉得某几个音调和汪世显有点类似。不过,陈老汉明显听懂了,还笑了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是愉快地对答了一阵。

  过了好一会儿,卢五四拢着袖子兜转回赵瑄和葛青疏面前。

  “陈老是泾州那边良原场出身的好手。当年我家在云内州银瓮口,有个小小织场。银瓮口还没被朝廷乱兵焚毁的时候,我颇曾见识过良原场的骨子毡和青毡,其中或许就有陈老的手艺。不过,泾州良原场所用的羊毛多是党项人所出,和缙山这边蒙古人给出的羊毛不太一样。陈老制毡的时候,不用木制夹板而用石板重压,在前头又加了用木棍捶打的工序,便是担心此地羊毛粗短,制成的毡布不够紧实。”

  听他这么说来,陈大匠连连点头,满脸笑容。他这几天被赵瑄催着排定工序,但两地水土千差万别,毛料上也有明显不同,为了产出的毡料厚实好用,他费了许多心思。

  虽说这老匠人自家笨嘴拙舌,不会向赵瑄表功,但旁人能一眼看出,然后告知本地该管的上司,总让人有几分得意。

  “另外,陈老制褐的本事也是高明。”

  卢五四想了想,继续道:“我曾听说,泾州的毛褐有一匹重只十四两的,那是因为用驼毛作经纬,利用其粗、长、坚韧的特点。眼下咱们没有驼毛,如果单以羊毛来织褐的话,毡袍的牢固程度始终是问题。所以陈大匠在这里没有用双绞编,而以蒸熟以后再经水煮的老火麻为经纬。这种毛、麻混纺的工艺,唤作‘绞编罗’,以此产出的毡布特别耐拉伸,用于秋冬时的军服,最是合宜。”

  陈大匠继续在旁点头,忍不住道:“卢小郎君,你是懂行的!”

  赵瑄和葛青疏两个,全都有些呆愣。

  过了好一会儿,赵瑄沉声道:“毛纺上头的财源,都元帅府很是看重。最晚到明年初,左右司织染署会在缙山设分署,设直长。这一大摊子事,马上都要紧锣密鼓推进,我正愁着一时间凑不足人工……”

  他拍了拍卢五四的肩膀:“你在这批汉儿奴隶里头,应该是有些熟人,知道那些是愿意合作,好说话的。这样,你去替我挑出两百人来,每日抽个半天时间来这里学毛纺手艺。学成以后,每天都有丰厚工钱!至于你……”

  赵瑄退后半步,上上下下地看看卢五四。

  卢五四如今已然知道,赵瑄乃是缙山守将,是定海军在漠南诸军州仅次于节度使的大人物。与这等打败了成吉思汗的强兵悍将相比,什么蒙古千户百户,压根就没有半点份量。他被这样的大人物盯着,心里忽然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揪了揪自家新领的毡袍。

  “你懂毛纺,本该放到织染署去;但你又敢杀人,放到织染署就可惜了。这样吧,我新到缙山,管勾本部兵马,帐下还少个押官。你来当这个押官,先替我把毛纺工场的人手安排妥帖了。办得好,我升你做军判!”

  卢五四低头想了想。

  先前他知道,定海军打算把汉儿奴隶们释放为荫户,让他们在缙山屯田。看他们在缙山周围新开的田地和沟渠,倒是规划得宜,明显有好手主持。真要跟上了这一场,三五年后未尝不能把土地都伺弄好了,彻底安定下来。

  不过草原上的汉儿奴隶在成为奴隶之前,也不都是农夫出身。

  有些人想到日后非得头朝黄土背对日头地干农活儿,暗地里就不乐意。这些人里头,有些在草原上是工匠身份,替蒙古人打造过刀剑、或者制造过各种器械的。因为害怕定海军追究,这才忍着不说。

  如果把他们抽调出来,转而去工场卖力,说不定各取所需,都很乐意。

  想到这里,卢五四点了点头。

  他又想了想,有些犹豫地低声问道:“那么,军判呢?将军老爷,你说要我当军判,军判是做什么的?”

  这“将军老爷”的古怪称呼,让赵瑄笑了起来。

  他说:“军判是军队里的辅贰官。我让你当的军判,职在奔走草原各部,与我军的哨骑、探马配合,侦察蒙古人的内情,捉杀与我定海军为敌之人,乃至不服管治之人、有罪之人。怎么样,这也是一场富贵,你能接下么?能做么?”

  卢五四低下头,仿佛盘算,眼中却有若隐若现的杀气一闪。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我能,这个我能做的。”

第六百六十五章 太平(上)

  贞祐三年的秋天,是大安三年以后,中都路军民百姓经历的第一个安稳秋收。不过,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前后四个月的拉锯作战,使整个中都路遭到兵灾的破坏非常惨痛。

  前几个月,一度使定海军陷入狼狈的缺粮只是难题之一,其它还有许多困扰。比如各地基层组织破坏,适龄的劳力大批死于战火,耕牛、种子、农具等全面缺损、农田大量抛荒,诸多沟、渠、井、坝等水利设施甚至遭到蒙古人有意识地全面摧毁。

  所以从春耕到秋收的几个月时间,不仅是郭宁的都元帅府在军事上完善部署、政治上站稳脚跟的几个月,也是中都、益都两个枢密院证明其施政能力的几个月。

  对这一块,郭宁绝少直接插手,但却一直保持关注。他以军队为耳目,紧紧地盯着移剌楚材前前后后的许多政令,盯着流民安置、军队移屯,乃至地方上的巨室高门和中都城里那么多官员贵胄的各种小动作。

  直到秋收时节,这关乎整个都元帅府能否立足的一大摊事,终于有了良好结果。包括中都路在内,山东、河北、辽东乃至辽海走廊一线的军屯全都有所产出,而逃亡的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家乡,靠着抢种抢收,有了一点点的收获。

  这种世道人命如草芥,想死固然容易,想活却也不难。人的坚韧生命力亦如野草,无数农夫只靠着最粗砺的食物,最微薄的所得,就能挣扎着活下去。

  而军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就此松了口气。

  土地既然安稳,土地上的农人就安稳;农人能安稳,粮食产出就不会轻易动摇。有了这个基本盘,都元帅府在租赋上头抓紧了,军队的粮饷就有固定的来源;这样一来,定海军就不再是单纯依靠海贸,一只脚走路的局面了,一个政权也就有了政权的样子。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利益最多的,始终都是跟随郭宁的武人团体。

  郭宁出身底层士卒,他知道上头的大人物唱的调门再响亮,讲的觉悟再崇高,落到底层一定会荒腔走板。他知道想要赢取军心,获得忠诚,唯一的途径就是给足好处,不折不扣地按照事前的承诺给足好处。

  只有每次都给足好处,才能成为正向的刺激,一次次正向的刺激累积起来,才能使得将士们形成勇于战斗,乐于战斗的本能。

  所以拿下中都以后,郭宁实实在在地花了大功夫叙功,又拿出了大量的钱财来赏赐。尤其是依照定海军的制度,凡军户赐田和荫户的配置,决不拖延,必定落实。

  这样一来,便出现了额外的情况,那便是环绕渤海的贸易体系里头,开始出现除了高官贵胄以外,新的客户。家底渐渐丰厚的定海军将士们,渐渐愿意花点钱,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添置些原来不敢想的好东西了。

  而相应的,过上好日子的人,绝不愿意放弃手中的一切,退回原来的苦日子。对他们来说,凡是影响到他们过好日子的,那就是生死大敌。

  张平亮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天色很暗了,但他没有拿松明火把,黑乎乎的路面不是很平,他一路上踩空了好几脚,鞋袜都沾满了泥。

  当日陈冉率部坚守直沽寨的时候,他和刘然等北京路金军余部协助作战,立了不少功劳。所以战后他成了定海军的一名军人,随着定海军指挥体系的几次调动,他在蓟州玉田县得到了自家的一块地和五家荫户。

  玉田县城是燕山山脉南麓重要的城池之一,同时还控制着一个小小的盐田。定海军在这里驻扎了五百人。经过三个月的辛苦劳作,现在军户和荫户们占据了城池的东半面,军营、校场、库房和家眷的住宿区大致田字型分布。

  其中库房是最先建造的,也最简陋,严格来说是个四处漏风的窝棚,茅房都是十几家共用的。上个月住宿区一排排的院子全都完工,许多什将以上的军官们才陆陆续续搬了过去。

  也就在上个月里,张平亮经人介绍,和自家荫户里一个大姑娘成了亲,现在也算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他的妻子李氏是个知书达礼的女人,性格很温顺,张平亮待她如珍宝,前些日子专门拿出了军府赏赐的钱财,给她凑了一套银首饰和一面小镜子。

  这可不是随便能有的好东西,李氏为此,对自家丈夫格外的奉承,而张平亮也得意洋洋了很久。

  不过,这会儿张平亮回到家里,脸色却很难看。

  李氏迎上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怎么了?”

  “这次还搬不了。咱们得在这里再住一阵。”

  李氏“啊”了一声,退后几步,坐回床头。她低着头,不知道脸上表情如何,但灯烛下可见睫毛微微颤动,显然很是失望,只不过家庭的教养使她无论如何不能在丈夫面前抱怨罢了。

  这种委屈模样,却格外让张平亮不快;本来心里的火气,这会儿愈发控制不住。

  他猛然站起,大步出外,转了个弯,就到自家部下聚集的窝棚。

  “小泉山那边的一群贼,昨天又下山了。他们在后湖庄抢掠了十几家人家,杀了两个人,一头牛。那片地方,该是我们负责保护的!小泉山的贼,也该是我们负责清剿的!我们没办成!”

  张平亮格格地咬着牙,抬手指了指眼前几个士卒:“刘都将说了,小泉山的事情这个月里解决不了,我就别想分宅子,你们几个就别想分地!到下个月如果还解决不了,都将就亲自提兵围山。围山之前,先惩处我们这些办事不力之人!我这个什将做不成,降做正军,你们一个个全都降成阿里喜!”

  说到这里,张平亮猛然拔刀,往案几上用力一戳。刀锋贯穿桌板,精铁打造的刀身嗡嗡作响。

  他环视众人,抬高嗓音道:“我知道你们几个,和小泉山里那伙人有这样那样的故旧情谊,所以前前后后一直在推诿。但现在推诿不成了!是他们杀了人!是他们非要毁了我们的太平日子!我这就出发去小泉山,你们几个如果想当兵,就跟着我去杀贼!如果想当贼,现在就可以拔刀,宰了我!”

  见他气势汹汹,与先前那种稍显软弱的姿态大不相同,眼前士卒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乱说乱动。

  张平亮瞪着眼,将他们一个个地看过,反手拔刀。因为扎得太用力,一时抽拔不出,他飞起一脚,把整个桌案踢得散架,碎裂的木板、桌腿噼噼啪啪地落在士卒们的头上脸上。

  当他转身出外的时候,士卒们开始疯狂地准备武器甲胄,一溜小跑地跟着。

  而窝棚以外,十余名神情忐忑的阿里喜眼看着什将暴跳如雷,也慌忙奔回自家窝棚,帮着正军整顿武备、干粮、松明火把乃至马匹。

第六百六十六章 太平(中)

  这一支小小部队军容严整地出发时,队中正军和阿里喜的家眷们,乃至他们的荫户都被惊动。不少人拥在窝棚区域的道路两头,彼此打听着发生了什么。

  张平亮的妻子李氏也出了屋子,在晃动的烛光下,用她会说话的大眼睛,有些忧虑地看看自家新婚的丈夫。

  张平亮挺起胸膛,向她挥挥手。

  在这世道从军,最重要的就是心如铁石。就算张平亮在军队里算不上心狠手辣的人物,但这几年里手上的人命已经过了二十,见到战场上的死人更是数以千计。后湖庄死掉两个村民,在他这种资深的老卒眼前压根不算什么。

  但有一点,谁都别想阻止定海军的什将张平亮带着他的新婚妻子,住进整修一新的院子里!流散中都各地的毛贼不行,本部尚存动摇犹豫的小卒更不行!

  与此同时,也有值守的将卒把消息通报到镇守玉田县城的都将刘然这边。

  “让他去。”

  刘然挥了挥手。

  副将沉吟道:“只怕随行人手少了点。小泉山里,至少盘踞着五十多人,其中半数都是在大定府当过兵的,是狠角色。”

  “张平亮带着十五个人,还有两匹马,足够了。他这么突然决定出发,夜间行军必定是沿着梨河往北,三十七里路,得走一整晚上,然后明天凌晨时分杀进山里……贼徒猝不及防,不可能抵挡得住。”

  对张平亮的武艺和带领小队厮杀的本领,刘然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当年一起从北京路的混乱局势中脱身出来的异姓兄弟三人里,梁护跟随黑军作战,结果死在刘然眼前。刘然自己凭着功绩一路升到了都将,而张平亮是个糊不上墙的,前后好几次办事不利,到现在也只是个勉强凑合的什长。

  好在他是个有家有室的人,总不会再像原先那样浑浑噩噩。

  郭元帅把定海军的几万将士当作心腹人看,给的好处都是大手笔,自家的富贵,乃至子孙后代的富贵,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能不能拿到手里,还得看你够不够积极,愿不愿意为定海军的大业出力。

  有才能,又积极表现的人,自然会得到各种各样的机会,刘然自己就是一例。他这阵子还听说,居庸关外缙山那里,有契丹人俘虏被擢为都将,有从草原折返的汉儿奴隶十天半个月就被提拔成军判的。

  眼下蒙古人败走,四方无事,而军队的扩编和诸多机构的充实却一日紧似一日;所以想要立功受赏,甚至不需要谁真的拿命去拼。但如果看不清局势,不愿意跟上这股汹涌向前的潮流,一直在前进的人们也只有将之抛下。

  想了想,刘然又有点不放心,他指一名部下:“唉……你带二十名骑兵,远远的跟着。若此行无差,你再带人回来。”

  刘然和张平亮的交情,并不瞒着别人。这种顾念旧情的都将,正是战场上最让人放心的。那部下当即笑着领命,回头安排骑兵去了。

  刘然的估算一点没错。

  次日凌晨,张平亮就带着他的小队人马冲进了小泉山。

  因为夜间行军的缘故,他们全程都打着松明火把,并没有掩饰行踪的打算。到小泉山的时候,天色又已微明,距离那个贼寇盘踞的寨子还有好几里,寨子里的贼寇们就惊醒了。

  敲锣打鼓的声音和叫骂的声音同时响起来,不少贼寇光着膀子爬上栅栏,开始拈弓搭箭,试图封锁寨子前头的山路。还有人认出了那一小队定海军士卒里头,有些是自家旧识,他们觉得遭到了背叛,于是骂的格外响亮。

  张平亮完全不理会他们。

  这些溃兵是定海军的敌人,是定海军恢复太平局势的阻碍,是周边百姓叫苦不迭的祸根!他们该死!

  在来此的路上,他已经反反复复把道理和士卒讲明白了;厮杀破敌的步骤,他也已经全都吩咐过了,现在的他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剿灭这些贼寇,是驻军都将刘然的命令。既已从军,违令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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