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名蒙古贵人商议的同时,朵儿只仗着自家出众的骑术和身手,已经闯过混乱城池,到了会城门。他在接近城门的时候大声呼喊,自称是要向皇帝禀报的使者,于是被几名士卒看管着,推推搡搡上了城墙,这会儿正迈步走向会城门的城楼。
沿着内侧女墙行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下看看,结果发现,城墙下面居然堆积了不少蒙古人的尸体!其中有许多人,朵儿只是认得的,那便是先前被木华黎派到城外,包抄会城门敌军的一个千户!
看这副模样,难道是中了敌人诱敌之计,拥入瓮城,然后被四面利箭攒射而死?不对,这其中不少人背后中箭,竟是与敌厮杀后不断撤退,结果遭敌人追杀射击而死的模样!
朵儿只顿时暴怒,但这种暴怒并不似往常那样,让他热血沸腾,反而让他感觉浑身发冷。他忽然想到了,木华黎匆匆做出的谋划是有漏洞的!
木华黎知道,中都的军权在术虎高琪手里,也知道郭宁是女真人手里的反贼,但他却没有想到,这个女真人的皇帝如此厉害,竟能在混乱的中都城里聚集实力!据守在会城门左近的这股兵力,能够给城外包抄的蒙古人重创,就证明他们的力量之强,超过木华黎的预期!
女真人的皇帝怎么这么厉害?他们这支兵力又是什么来路?
朵儿只一下子想不明白。
就在他犹豫和迟疑的时候,背后的士卒推了他几下,让他跨步登上城台。他忽然生出了久违的害怕情绪,于是竟不敢多看城台上的人们,只低头把木华黎要他说的话一句句都说了。好在这种谦卑姿态,倒也符合木华黎的要求。
城台上静默了会儿。
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好几个沉雄的嗓音都道:“看起来,蒙古人怕是被咱们宣使吓疯了,他们在想什么呢?”
朵儿只猛然抬头。他看到城台前的开阔处,城楼下方,有蜷缩着面色古怪的中年人,有半蹲在中年人身边作护卫状的军官,有摸着脑袋粗声大气说话的光头巨汉,还有好些将校模样的人雁翅般排开左右,却并没有谁像是皇帝模样。
数量更多的,则是周身披着铁甲的武士。那是女真人有名的铁浮图,朵儿只是知道的,但他稍稍再看两眼,就发现在,这些铁浮图甲士的服色、旗号都和普通的金军大不相同!
他猛地跳了起来,颤声道:“定海军?”
这句问话激起了更多人的大笑。
真是定海军!定海军竟然在中都还有埋伏的兵力,他们早就把女真人的皇帝控制在手里了!
朵儿只狂叫起来,翻手拔刀,向靠近他的一名甲士猛烈挥刺。
他的挥刺落空了。对方头戴铁盔,身着铁甲,还有护胫,护臂等铁配件,虽不如铁浮图包裹严密,也很沉重了。但这么沉重的装备并没有影响到这个人的敏捷动作。朵儿只的腰刀一挥,他往后稍稍侧身就让了开去,接着便是左腿发力,双臂同时挥动,做了个横向劈砍的动作。
朵儿只觉得腰间有银光一闪。
他低头看看,先看到自己的左臂落地,然后腰腹间鲜血狂喷。当他感觉疼痛的时候,整个上半身沿着腰间伤口往后仰,视线里先是只有红色的天空,然后就黑了。
在城台角落放哨的张平亮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然哥干得漂亮!”
骆和尚拍了拍手,示意将校们集中注意力。
“张德刚沿着城墙往东走,沿途控制通玄门、拱辰门并及武库等地,收编兵力,到丰宜门汇合。老苗,你继续沿着城墙向南,沿途控制彰义门等地,并务必拿下丽泽门北的粮仓,到丰宜门汇合。两位,这下优势在我,请放手去做!”
张柔和苗道润应声而去。
骆和尚哈哈笑着,转向陈冉:“你这厮,不是说在河面上飘了五天,没捞到仗打么?洒家也不和你抢!这会儿咱们从北向南,一路平推过去,直到与郭六郎汇合……你做先锋!”
陈冉大喜。他躬身领命,旋即绕到城楼后方,举着令旗连连摆动。
在会城门城楼后方的瓮城里,乃至瓮城以外的原野上,大队的步兵和骑兵同时举步。
随着他们的行动,无数火红的旌旗晃动人眼,叫人根本数不过来。他们的兵马最少也有四千,或许要到六千。
骑兵们穿着精良的甲胄,骑着高头大马,其凶悍姿态让人不敢直视,威势如墙如山,又如倚天的锋刃将要舞动。而步卒几乎也都着甲,更持着各种武器,拍着整齐的队列,气势沉稳又矜持地列队行进,他们的脚步声节奏统一,踏得地面震颤!
这支兵马,是陈冉所部与定海军本部将士的混编。
陈冉所部没有赶上在三角淀以北的恶战,但在打扫战场以后,腾出一部分舟船承载了定海军本部较有余力的将士如张惠所部,他们乘坐舟船,沿着卢沟河北上,只比郭宁晚了半天抵达中都,随即按照郭宁发来的命令,紧急抵达中都城北面,支援据守会城门的骆和尚。
方才,他们与骆和尚所部里应外合,彻底歼灭了试图包抄会城门的蒙古军一部。现在,这支部队开始大举进城!
如果中都是原来那个重兵镇守的中都,这支兵力发挥的作用或许还有限,但中都已经天翻地覆。
这最后一支进入中都战场的力量,便成了最终决定胜负的力量。这支力量一旦入城,就轻而易举地地粉碎一切敢于抵抗的敌人,证明了定海军压倒性的武力优势!
当定海军与张柔、苗道润这种在中都军中有威望的将领汇合,当定海军控制着皇帝在手,当郭宁开始催马前行,其威势便如雪崩一般,每时每刻都在增长,最终席卷全城,压倒一切试图敌对的势力。
当定海军投入了这支决定性的力量,谁是中都的新主人,就再也没有疑问了!
第六百零七章 威武(上)
木华黎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兵马又一次崩溃了。
这一次,在蒙古将士们的心里,不止成吉思汗的威严坍塌,对木华黎的信任也坍塌了。刚才如果要跑,明明很容易就能跑的掉!怎也强似在城里被定海军严整的队列猛冲猛打,而中都城墙上还有一批批的军士奔走,明摆着是要封闭各处城门!
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下真完了!彻底完了!
此时此刻,蒙古人身上,那些属于凶悍战士或者贪婪强盗的东西都消失了,那些在过去数年里支撑他们成为大金国亿万军民噩梦的东西也消失了。剥离了那些东西之后,他们也只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类,只是一群游走在中都城里的无知牧民罢了。
人马在惊叫,但没人组织反击。只有最蛮勇的人,还会下意识地放箭射击,但他们心都乱了,射出的箭也软绵无力,对披甲率极高的定海军精兵毫无用处。反倒是有些失去战马的蒙古人没有及时从大街上脱身,转眼就被定海军铁一般的军阵卷入,再也看不到人影。
在蒙古人眼里,定海军就像是一个沿着城中道路爬行的可怖怪物。这怪物是由无数枪矛、盾牌和头盔组成的,它庞大的躯体随着道路蜿蜒伸缩,一边发出声势猛烈而有节奏的呼吸声,一边把道路上的一切,无论是乱兵、贼寇,还是蒙古人,都咔嚓咔嚓的连血带肉吞进肚子里。
这景象,仿佛只有在小时候听萨满讲起的怪异故事里才有,这景象,根本就让人没法生出抵抗的念头,让人只想跑!
看到这场景,木华黎感觉心如刀绞,但他绝不沉浸在情绪里,也不回头浪费时间。但凡还有希望,他一定会竭力争取胜利;现在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一马当先,跑在所有人前头。
他的战马是成吉思汗赐予的,来自西域,格外神骏善走。所以方才他和秃黑鲁一齐撞上定海军前锋的时候,秃黑鲁立即就死,而木华黎则把追兵远远甩开。
秃黑鲁死的时候,距离木华黎很近,他迸裂出的脑部组织软绵绵的,噗噗地粘在木华黎的身上和脸上。木华黎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但以前都是蒙古军与敌奋勇厮杀的时候,像这样带着同伴的血肉亡命奔逃,他真的已经不习惯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他的父亲孔温窟哇就是在成吉思汗兵败的时候,被乃蛮追兵所杀。但那一次败战给蒙古人带来的恐惧,很快就被成吉思汗转化成了愤怒和狂热,从而迎来了后来一次次的胜利。
但这一次呢?现在的木华黎,对定海军的力量充满了恐惧,却全然没有愤怒了。可预见的未来,这种恐惧也不大像是能被转化为愤怒的样子。
当他们奔逃的时候,身边路上的乱兵越来越多。有被苗道润和张柔从城墙上驱赶下来的,有被定海军从城南和城北同时挤压过来的。木华黎等人虽然竭力催马,却好几次被堵塞道路的乱兵所阻。
结果,等他们狂奔到中都东面施仁门的时候,城门上头有跟从定海军的将士把箭矢乱射下来了!
“该死!该死!”木华黎大声咒骂着,沿着城墙下方的道路继续狂奔。
城墙上方的士卒们注意到了这股蒙古人,有人叫着嚷着,沿着城墙和木华黎赛跑。不过,论起骑术,蒙古人到底是有自信的,靠四条腿的行进速度也总比两条腿快一些。
当城墙上方弓弦乱响,落在最后的蒙古骑兵人仰马翻的时候,木华黎已经冲到了宣曜门。
他顾不上感谢昨晚突出城门逃难的中都百姓们,一口气催马穿过城门洞。密集的马蹄声在门洞里往来回荡,听起来像是后方又来了追兵。于是他大叫道:“快走快走!出城就四散而逃,看他们怎么追!”
身后的蒙古人吵吵嚷嚷:“对对对,四散而逃!”
也里牙思抹了把脸上的污血,问道:“逃到哪里汇合?总得有个方向吧!”
这会儿压根没人再把千夫长放在眼里,也没人有心思盘算这个问题,数十张嘴开开合合,都在喊着:“快逃!快逃!出城就赶紧散开!”
蒙古人如蜂群一般出城四散的时候,在城中道路的角落,丁焴和侯忠信目愣口呆地看到了自己的熟人。
侯忠信喃喃地道:“我早该想到的……”
丁焴在城里奔走一夜,本来就快要虚脱,这会儿更加不堪。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顶盔掼甲而过,还有那位据说当过枪棒教头的胖大和尚,这会儿分明成了统兵的大将,威风凛凛地策马过去……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几个小伙子,不是我们从山东各地招募来的船夫吗?他们干活都很卖力,所以才被我们纳入使团之内,带进中都的啊?昨天晚上,他们不是还在馆舍北面的堆场搬运木柴吗?这群人怎就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定海军?
定海军不是山东那边的军镇吗?难道这群人是定海军的人假扮的?
直到现在,丁焴都不太明白中都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忽然想到,莫非是定海军造反了?定海军以直沽寨为据点,利用了大宋的使团,把死士偷偷送进中都,然后猝然暴起造反?
这个解释好像很合理。而想到这一点的丁焴愈发震恐,他按着身边土墙的手指几乎要抽筋,指节一个个发白;上下牙齿也磕了起来,格格作响。
无论宋人心底里怎么想,大金和大宋是伯侄之国;大金是上国!大金的一个地方军镇,藉着宋国使团的帮助造反,这是何等可怕的事?大金若追究起来,保不准两国又要交兵,又要生灵涂炭!我丁晦叔的仕途,也要就此到头……
光是仕途到头也还罢了,说不定最后两国再度议和,金人还会吩咐,必杀丁焴,而后和可成!不不,不一定会等到那时候,大金一旦剿平叛乱,恐怕当场就要查问叛贼的底细,立刻就会牵扯到我身上!
丁焴猛地转身,揪住了侯忠信的衣襟:“都是贾济川害我!事情都是败在这厮身上,和我们没关系!”
丁焴嘴里的贾济川,乃是使团滞留淮南时,一个曾经给丁、侯两人出过主意的地方小官儿。丁焴忽然提起他,侯忠信简直莫名其妙。
“贾济川?怎么就想到了贾济川?他和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是他建议从海上走!是他帮忙联络的海商、海船!若不是他的馊主意,我们又怎会在山东招募民伕?这厮一定是被定海军的奸细骗了!老侯你记着这一点,千万不要忘了!无论到哪里,都得这么说才好!”
丁焴张口闭口定海军,嚷得有些大声。虽说他南朝人的口音不太好懂,但依然引起了不少定海军士卒的注意。
侯忠信连忙用力摇晃丁焴:“学士,学士你别喊了!你别慌啊!”
“我怎么能不慌?啊?你说我该如何是好?”经过昨夜一场狼狈,丁焴彻底放弃了维持自己冷厉严肃的形象,这会儿已经涕泪交流。
侯忠信压低嗓门:“学士你想,定海军必定干了捅破天的大事,对不对?他们若没干成,咱们多半要受牵连,吃苦头。可是,学士你定定神看这局面,他们成事了啊!既然他们成事了,我们私下里攀扯些交情,脱身总不难吧?”
丁焴抹了抹眼泪,握住侯忠信的手道:“啊?他们成事了?你不要骗我!”
第六百零八章 威武(中)
大金和大宋两国彼此交聘往来,并不常设使节驻留对方国都,而是按照双方约定,每逢有事,专门派遣人员。比如每年正旦或者大金皇帝生辰,宋国要提前派遣使者,及时祝贺;宋国如有国丧、登位之类大事,也要立即遣使报知;又或者零散小事祈请等等。
但因为金国政局日趋动荡,而中都又始终处在战火威胁的缘故,大安三年时的贺生辰使余嵘不至,后来几位使者如董居谊、真德秀、李埴等人,也俱都半路折返。丁焴和侯忠信两人,乃是时隔三年以后,头一批进入中都的宋国使节。
历任使节不能抵达的现实,让他们对金国的动荡早有了解。他们出使之前,还得到朝中有力人士的吩咐,要他们务必藉着北虏虚弱的机会,提出减少岁币的金额。
但他们到了中都以后,就撞上蒙古军再度入侵。原本可以六日回程,硬生生在会同馆里困顿了十几天,昨晚城中局势骤变,会同馆还被乱民打破了,他两人夤夜逃亡在外,好几次几乎丧命,凭着绝大的运气才从这场天崩地裂般的大混乱中幸免。
这已经不是大宋行在诸公想象的那种动荡了。行在那边,这两年史相专权,也引起很多朝臣不满,但彼此的对抗到底讲究个杀人不见血;但在中都发生的,却是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暴动!是你死我活的屠杀和搏斗!是家家流血如泉沸,天街踏尽公卿骨!
丁焴真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此刻的他,已经彻底慌了神。
好在侯忠信还清醒,他道:“学士,他们真的成事了,你定一定神再看!”
“看什么?”
丁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从矮墙后头重新探出脑袋。
他听见通玄门大街两侧,有定海军步卒缓缓前进,每到一处巷道,就分出人手往里探察。他看到自家身后,房舍的屋顶有弓弩手攀爬上去,跨坐在屋脊上警惕注意四周。他看到远处青黑色的城墙上,各种形制的旗帜被直接丢下,换成了定海军特有的红色军旗。
他发现附近密集的喊杀声正在迅速停歇,整座城池好像从癫狂里恢复了平静;他听到门扉或者窗户被退开的吱吱嘎嘎声响,城里少数幸存的百姓开始探看外界的气氛变化。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通玄门大街对面的某条岔路深处,有乱兵在定海军士卒的喝斥下走出来,一队队地聚拢,然后在路边规定的空地安顿下来。
乱兵大都盘腿坐着,也有军官模样的人跪伏在地。他们的马匹都被牵走,甲胄和武器也被勒令交出。以至于道路两旁,各种长矛、短枪、直刀、铁锤、盾牌、头盔和甲胄胡乱堆积着,就像一蓬蓬忽然生出的野草。
除了乱兵以外,还有零散的蒙古人也是这样处置,只不过定海军的士卒对他们格外不客气。有几个蒙古人双手握拳,向士卒厉声叫嚷,大概是想解释自家的身份不同。周围的定海军士卒立刻涌上来,将这几人全都杀死,然后割下头颅,挂在枪杆上示众。
大概有定海军的将领对此表示了不满,很快又有人奔跑着过来,把投降的蒙古人聚集到一处,又召集了一批俘虏,把地上胡乱抛掷的武器堆积到偏僻的空地,像是一座铁制的小山那样。
转眼间,巨大的城池里就只剩下了一处还在作战。
术虎高琪的部队每时每刻都在逃散,但他居然还在坚持。
毕竟有三十年戎马生涯的声望积累,这两年的都元帅更不是白当的,他身边的死士到这会儿犹有数百人。但他们的战场越来越往北,已经缩回了宫城,退过了丹凤门和应天门,片刻前又奔过了大安门,这会儿正背对着大安殿且战且退。
大金国的中都,是在辽国南京析津府的基础上,参照宋人国都开封的格局构建,其宫殿之壮丽巍峨,犹有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