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的定海军,大力推进海上贸易,其最关键的利益来源就是中都。定海军在政治上是半公开的反贼集团,在军事上是攻击性极强的武人团体,而在经济上,他们却在相当程度上为中都贵胄们提供了服务,是许多中都商贾的良好合作伙伴。
为了维持这个局面,杜时升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本就有着和城狐社鼠沟通的渠道,又背靠着定海军拿钱财开路,拓展商业合作。待到与地方基层的有力人物搭上关系,他一方面钻营消息;一方面又以他们为中人,渐渐掌握女真人上层权豪势族的动向。
杜时升虽然孤身驻在中都,对定海军政权的作用,尤其在财政方面堪称翘楚。哪怕这阵子中都战乱,他一手牵线搭桥而成的粮食贸易渠道,依然收获不小。
而在中都这边,朝廷出于对定海军的仰赖,不得不捏着鼻子给郭宁加官进爵,如胥鼎这样正经操心政务的官员,甚至对杜时升更加客气,待为座上贵宾。
总体来说,杜时升的行事一向顺利,对中都城里种种脉络的把我也愈发清晰。他深知中都城的脆弱,坚信自己以小搏大夺取中都的计划是能成功的。
可杜时升怎么也没想到,术虎高琪居然会如此癫狂。
杜时升的谋划环环相扣,务求以精锐兵力一击致命,对百姓们殊少惊扰,也力求不动摇中都城防,而将异变潜藏在无形中。术虎高琪这做法,却像是一头黑熊撞入帐篷里,什么都没干,已经把帐篷撕扯得快要碎了。
大家前后脚都在政变,倒也没必要非说谁更专业些。可术虎高琪这般做法,根本就不是深思熟虑的安排!
这厮究竟是太蠢,还是破罐子破摔,真要去替蒙古人做狗了?
术虎高琪忽然暴起,杜时升煞费苦心的一切安排全都成了无用功。而他意图在成吉思汗折返之前夺取中都,稳住局势的目的,十成里已经败了九成九。
杜时升焦躁之极,可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城门不能开!”
于忙儿一边在同伴帮助下披挂甲胄,一边怒道:“这城门一开,成千上万人往外拥着,每一寸地皮都要站满人了!我们还能做什么?都傻愣愣的站在这里,站到天亮,等术虎高琪来检阅吗?”
“不开门?”
余醒在百姓们震耳欲聋的呼声中连连苦笑:“那么多百姓来了,他们要出城!你不开门,他们就要堵在门前与你撕打,怎么办,拔刀去砍他们吗?”
两人话音未落,几个在最前头竭力呼喊,想让百姓稍稍平静的定海军将士眼看就要陷入滚滚人潮,纷纷狂奔而回。他们喊得嗓子都哑了,百姓们却全然不信。
在众人的视线中,拥挤在人群里的一辆大车被人莽莽撞撞推动,车轮陷进了路面上的车辙里,几番挣挫不动。平日里这并不难解决,对准了车辙方向稍往后拉,再推一把就行,但无数人争先恐后而来,谁能想到去拉车?又哪来的空隙拉车?
整辆大车和车上的人,就像是被投入激流的枯叶那样,打着旋儿、翻滚着不见了。人潮覆过车辆,木板的碎裂声和人的惨叫一闪而逝。好像有谁的脚底攀扯着长条状的东西,像是撕裂的衣服,又像是肠子,但很快也看不到了。
“实在不行,就开门吧……这么多人拥挤过来,自家就要踩死好几百人!那都是人命!”杜时升颤声道:“开门!我们也赶紧走!这一场,吾计不成,便只能这样了!”
“开门了他们更是一死!城里如此闹腾,蒙古人会不知道吗?他们马上就要来了,这些百姓在野地里撞上骑兵,全都得死!”有军官厉声反驳。
“等一等,莫要慌张!”
骆和尚从城楼后头大步而来,环顾众人。火光下,他分明满头大汗,神色却又镇定异常:“赶紧着甲,都随我来。”
第五百九十六章 内外(中)
“大师,出了什么事?”众人一边忙着结束甲胄,一边问道。
骆和尚待要开口,城墙西面有一人连声高喊,策马狂奔而来。众人认得,此人乃是苗道润麾下的亲信总领张子明。
杜时升第一个跳了起来:“子明,你怎么来了?难道说……”
张子明满面血污,盔甲上血迹未干。他满脸羞愧,向杜时升深深行礼:“进之先生,我们晚了一步,丰宜门被蒙古人突破了……我家指挥使正带人在城上且战且退,打算到丽泽门出城!”
“什么?”
虽说早有预感,众人也难免大惊。
丰宜门是中都正南面的大门,直对着皇宫和众多官衙,日常驻有武卫军五分之一的兵力,编为两个钤辖,由一个副都指挥使统领。这支兵力,是苗道润必欲得之的,也是杜时升的谋划中关键一环。
谁又知道这重兵驻扎的城门,居然会头一个就被蒙古人拿下?
此时整座城池沸反盈天,众人所在的城门又在北面,要不是张子明来报,大家竟没能分辨出动静。而丰宜门一旦被蒙古人突破,驻防的武卫军肯定是完了。蒙古铁骑汹涌入城,与术虎高琪所部协同,宛如群狼与恶犬汇合,这中都城里,谁人能挡?这下,中都彻底完了!
有人瞬间想到,那丰宜门的驻军多半都是苗道润的旧部,大都是定州乡兵出身,凶悍善战,又盘踞坚固城门,怎么就会出这样的事?难道是苗道润行事不慎,引发了军中火并,致为鞑子所趁?
“丰宜门里居住的,都是朝堂上非富即贵的奢遮人物。那一片距离术虎高琪的帅府又不远,所以他们最早发觉出事,也最早蜂拥到丰宜门下,喝令开城。”
张子明注意到了身边不少人的疑问眼神,当即悲愤嚷道:“把门的副都指挥使独吉七斤不敢得罪贵人,立即亮灯火,开城门,结果贵人们蜂拥而出不到一刻,蒙古骑兵就大举驰突入来,杀得血流成河!”
虽说蒙古人迟早入城,但守城军将自家赶着作死,实在叫人无话可说。只可惜,阖城的军民百姓都要化作尸山血海,为这些女真蠢货陪葬。
骆和尚听到这里,高喧一声佛号,而众人重重叹气。
这样一来,杜时升等人待在中都城里再无意义。前后费了偌大的功夫去准备,最后什么也没办成,还要目睹一幕幕惨剧在眼前发生,难免让人恼怒异常。唯一的好处则是,这座城池的富庶繁华足以吸引蒙古人的注意力,大家想要全身而退不难。
想到这里,将士们无不加快动作。
顷刻间,众人装束停当,刀枪在手。
骆和尚的副手刘樾问道:“大师,你说咱们怎么办?”
队列外圈也有将士连声发问:“大师,咱们出城以后,往西山去,还是往卢沟河去?”
骆和尚大步走到众人面前,用铁棍凿了凿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大事成与不成,自有天意,咱们是得赶紧撤。不过,我定海军行事,不搞过河拆桥的那套,更不会在危险时刻抛下同袍……留一百人在此控制城门,其余诸位随我走一趟,我们得抢在蒙古人得手之前,把张柔所部接应出来。”
“张柔?”这话一出,杜时升倒抽一口冷气。
按照杜时升的计划,三员大将各有任务:苗道润负责控制中都外围城防,骆和尚负责攻打帅府中枢,张柔则负责拿下威捷军的几处军营,进而进入皇宫,拿下皇帝本人。
结果骤然遭逢惊变,三人的任务全都落空。
中都外围城防完全崩溃,苗道润既已派人通报,便会随时抽身。骆和尚只差一步就撞上了囤积在术虎高琪帅府的大队人马,好在他机敏异常,才撤到会成门。
最倒霉的便是张柔所部了,术虎高琪发难的时候,他已经深入中都城里,这会儿多半就在皇宫附近某处。而杜时升心慌意乱,早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股力量陷在城里!
局面已经不可挽回了,好在所有人随时可以脱身。但骆和尚却要带着将士们折返城中?此刻这城池里头,就是个吞噬人命的血肉漩涡,其危险无法估量。骆和尚就算接应到了张柔所部,万一撞上了术虎高琪所部或者蒙古人的大队人马,将士们的折损会有多少?
付出这样的损失,有没有意义?张柔和苗道润之流,毕竟不是定海军的核心人物,不算自家袍泽。在杜时升看来,他们都是外人,属于关节时刻断尾求生的那条尾巴。
就算骆和尚自己,和张柔又有多少交情?
杜时升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队列里有人忽道:“大师,我先去开启城门,让百姓们出逃。”
骆和尚点了点头,一名军官带着十数人立即奔去。
内外两道城门一开,百姓如潮水倾泻而出,种种人声、脚步声、骡马嘶鸣声在城楼后面的瓮城里往来激荡,汇成轰鸣。
将士安静地听着人潮向外狂奔的声音,唯独杜时升有些担心那军官和部下一去不回。他向骆和尚走了一步,又张了张嘴,依然不知怎么说。
骆和尚乜了一眼杜时升。
他当然明白杜时升在想什么,不过,武人行事的规则,从来就和策士不同。当年郭宁、骆和尚、李霆等人能够在千军万马溃退的过程中建立威名,靠的可不是动辄抛弃同伴。
“按照进之先生先前确定的计划,一旦局势有变,在城中行事的各部都往清晋门聚集,对么?”
“……对,对。”
“那才三四里地,我去去就回。放心,如果见不到张柔的踪影,我立刻折返,绝不耽搁。”
转眼功夫,军官便带着部下们急奔回城楼上,三百名将士人人肃然。
“刘樾,你部留在这里,小心戒备周边,如遇大股敌人,立即示警。”
“遵命。”
“其余的弟兄,跟我来!”
此时城楼下方的百姓略稀少些,道路勉强可以通行,骆和尚提起铁棍迈步便走,将士们轰然领命,紧随其后。
杜时升眼看着一群人,又回头看看刘樾,最后只叹道:“慧锋大师真是义气。”
张柔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清晋门已经不远。
小半个时辰前,他已经身在威捷军的军营里,轻易便说动两个相熟的钤辖。不料忽然间天塌地陷,军营震动。大部分将士们听闻鞑子骑兵入城,震恐异常,一哄而散。
张柔身边只剩少量兵力,哪里敢逗留?他立即领兵撤往会成门,却在甘泉坊一带撞见溃兵乱民堵路,被硬生生耽搁了一阵。待到强行砍杀出通路,冲到清晋门附近,前方将士又忽然来报:“有兵马拦路!”
张柔英俊的脸上杀气十足:“冲过去!谁敢阻挡,就杀了谁!”
第五百九十七章 内外(下)
定海军中出身于河北塘泺的将士们,大都黑白道通吃、做过绿林好汉,很熟悉各种暴起发难打家劫舍的手段。杜时升投入定海军数载,耳濡目染之下,在这上头也是有些门道的。
行事之前,就在城里设定几个集合地点的做法,便是一个很重要的诀窍。
通常的小贼作案,不得手就哄堂大散,但上了规模的土贼、马匪要洗劫城寨之类,若不能功,后继就难免厮杀。这时候如果落单,便是必死局面,所以除非逃到了深山、野外,否则一定要沿途聚拢人手,才能保证己方的安全。
杜时升预先在中都城里设定的集合点有两个。为了保证兵荒马乱中,本方人手不致迷途,用的不是某宅某院,而是前辽析津府留下的两处显眼遗迹:清晋门和玉华门。
按照初时的计划,张柔所部若有不利,就退往清晋门集结,而苗道润入城以后,若有不利,则在玉华门集结。
两处虽然坍塌废弃许久,犹有城墙旧础可以依托,又都背靠着莲花池泉水,紧邻会城门内大街,便于聚集,也便于脱身。
术虎高琪来了这一出以后,城中军民皆乱,张柔亲领的部下尚且散去大半,事前派到几处军营的人手必然也逃亡。
危难时刻抛弃部下逃亡的无耻之事,女真人的高官重将能做,如张柔这等起于草莽,根基也在草莽的人物却是要脸的,做不出来。何况那些人都是张柔的亲信,少一个死一个,都是损失。所以他早就打算到清晋门,看看有没有部下们聚拢,然后再去会城门,逃离中都。
结果,清晋门居然有兵马拦路?
张柔毫不迟疑地下令冲杀。
这时候的中都城里,到处都是乱哄哄奔走的百姓,还能有组织、能挡路的兵丁,不用问,全都是敌人!
他部下的亲族骁将张文英当即大吼着挥刀向前。
清晋门的城门本身,早就坍塌了。当年的城门洞,现在成了彰义门大街,而残存的城墙仿佛巨阙扼在道路两侧。张文英率部猛冲之后,聚集在这里的兵卒立刻不敌,一口气连连后退,直到两阙之间。
但他们虽乱不溃,依旧能组织起抵抗。当张文英冲到城阙下方,当即就有三根长矛分左中右三路,向他直刺。张文英挥刀横斫,砍断了两根长矛,随即大步向前,收刀斜向反撩。
他的膂力十分惊人。刀光到处,一人肚腹直接被砍开,另一人右臂中刀,然后刀锋又从右肋划过咽喉,将敌人的手臂和脖颈全都砍断了一半以上,鲜血喷涌而出。
挥刀的同时,他也已经侧身避过第三根长矛的戳刺,本以为连杀两人之后,第三人必定吃惊后退,他便乘势鼓勇再进。却不料这队敌兵的坚韧程度远超他的想象,第三人眼看着同伴皆死,硬是不退,旋即又一矛捅来。
这下张文英没能躲过,长矛直透左肩,贯穿而出。
张文英痛得大声嘶吼。他的身体摇晃着,奋力把手里的直刀打旋抛掷出去,刀身直劈在那持矛兵丁的脑门,整个儿嵌了进去。那兵丁立刻就死,但手上紧握长矛竟然不松,他带着长矛倒地,长矛又扯动张文英的肩膀,使他也倒了下来。
隔着数十步远,张柔只见城阙之间人影晃动,己方冲过去的部下瞬间少了四五人。他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催马向前。
易州张氏世代务农,张柔全凭着自家勇猛,才在各种厮杀火并中拼出的地位和名声。此时数十步距离,转瞬即到,他藉着马匹的冲力,居高临下左右连续挥砍,所到之处,热血飞洒半空,断臂残肢处处掉落。他的部下们也都呐喊跟上,打定主意先杀光这批拦路之敌。
就在这时,两名军将忽然从城阙后头的阴影中现身,就在道路中间站定,反手张弓搭箭,连珠箭发。
张柔在中都这两年,常听人抱怨说,女真人日趋柔弱,整个中都城里找不出几个能射箭的。他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期间,管着威捷军。那威捷军号称是由承安二年从各地签发的精锐弓弩手组成,其实军士的武艺也大都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