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时升客气颔首:“赵先生!”
按大金制度,负责中都税赋钱谷、督查从实办课以佐国用的衙门,唤作中都都商税务司,有管理全盘事物的商税使一员,副使一员,都监一员,其下再设司吏四人,公使十人。
其实商业里头的事情,门道极深,从外头调一个官员入来,哪里就能搞清楚底细?数十年来,这商税司里,官拜都监以上的全都是摆设,正经发挥作用的,从来都是司吏和公使们。
这老者姓赵名公佐,世宗大定年间中都肇建,他就在商税司里做公使,曾经目睹过大金国许多权贵的兴亡起落,当年胥持国当政,杜时升就和他有往来。现在此人虽然垂垂老矣,也早就辞了公使的职务,但在中都城里皇帝和贵人们不屑正眼看的那些地方,他仍然是地位极高的人物之一。
“郭宣使真是厉害啊!”
赵公佐抬起眼皮看着杜时升,嗓子呼噜了几声:“这才两年吧?郭宣使就敢和鞑子大汗厮杀?嘿嘿,良乡一战虽败犹荣,不愧中都城里传扬的恶虎之名!”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大事(下)
良乡战事的后继如何,杜时升始终不知道消息,自然心急如焚。但他在外人面前不失体统,当下回一句:“倒也未必便败,说不定,这一仗能赢呢?”
赵公佐只当他嘴硬,哈哈大笑:“听说进之投了郭宁以后,很受重用。在中都城里,如今也是能见到丞相、元帅的大人物了。这样的身份,和我们这些老朽过时之人大不相同……所以你盼着郭宣使安全,理所应当。哈哈,进之啊,咱们进屋谈。”
杜时升在心里骂了一声,跟在赵公佐身后,口中道:“老先生这般说来,愧煞我也。我在中都城里吃的这口饭,还不是托各位的人情?”
聚集在屋里的,足有二三十人。房间不大,人却不少,使得屋子里热烘烘的。这些人多半都是城中有力的行会首领、作坊主和实际控制文绣署、裁造署、乃至曲使、盐使等重要官署的有力人士,角落里甚至还坐着几个地痞的头目。
中都大兴府,是聚集数十万人口,极盛时将近百万的大城,朝廷虽然设有叠床架屋的许多机构加以管制,但其治理粗疏惯了,所谓的管制很多时候只是水面上一套。
在朝廷眼光所不及的水面底下,又有其自身的运作体系。这些人,便是主导这个体系的有力人物。过去两年来,正是这批人与杜时升紧密合作,不仅维持了海上商路,同时也给他们自己,还有他们背后的人物赚到了滚滚资财。
这会儿听到杜时升把众人抬得很高,有人站起逊谢,有人微微冷笑,觉得杜时升是因为背后的靠山将倒,这才嘴甜。
也有人嚷道:“客气话别说了!”
杜时升并不理会,自家落座。
叫嚷之人名叫谭度,是中都有实力的大商贾,主营是茶叶和药材。他不耐烦地道:“抓紧谈正事吧!眼下局面已经危殆,咱们总要有一个章程应付,是不是?”
旁人苦笑:“咱们这些人,平日里在贵人门下奔走,赚些钱财。可除了钱财,我们还有什么?现在城里都是元帅、都监们说话,武人们如狼似虎,咱们惹不起的!哪来的章程!”
赵公佐摇了摇头:“话不是这么说,惹不起贵人们,却不代表就要在城里等死。事前不做准备,难道要等着城池被打破,所有人玉石俱焚?”
听他这么一说,屋里骤然一静。
过了半晌,有人压低声音:“老先生,这中都城,难道守不住了?”
“你说呢?”
“中都城可不是那么好打的!”有人大声道。
屋里继续安静。
术虎高琪带着中都城里号称数万的大军,却躲城墙以内做缩头乌龟,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完颜承晖去了通州以后,起初听说在潞水沿线接应粮草,打了几仗,这会儿也和中都断绝了联系。河北、山东两地的援军一败,原先散在中都路各地的蒙古附从军都能收回兵力,大举攻城。
也就是说,接下去中都要面临的不是蒙古人,而是蒙古人和附从军的合流。附从军足以弥补蒙古人兵力不足、不熟悉攻城之法的弱点,附从军的将帅们为了在蒙古人面前表现,又会格外凶悍,毫不介意拿士卒的性命去填平城壕。
这样凶悍的敌人,术虎高琪能顶住?
有人叹气道:“术虎高琪元帅倒也不是无能,只不过,这会儿他若能守住中都,又何至于当年丢了缙山,丢了居庸关,一路退回中都来?”
这句话一出,众人同时叹气。
与叹气声同时发出的,还有清脆的格格声响,原来是一个商贾想把手里茶盏放回杯托,结果手腕抖得不听使唤,以至于瓷器彼此碰撞。这是想到蒙古人破城以后酷烈残忍的手段,彻底慌神了。
后排角落里有人愁眉苦脸:“先前战事一起,就该立即逃亡,怎也强似在城里等死。”
倒不是说众人看不清局势,关键是,蒙古军刚出现在中都的时候,城里各种物资的价格飞涨,尤其米价翻了二十倍不止,山东船队到通州一次,运送的粮食都能让在场众人赚到盆满钵满……当时众人眼都红了,真不舍得啊!
谁能想到,不久之后,河北、山东两地的援军就在鞑子大汗面前一触即溃呢?
这两家,素日里可都是号称精兵猛将,实力雄强的。
仆散安贞这厮在河北重建猛安谋克军,半年里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侵害了多少中都贵胄的利益,朝堂上的大员们都是强忍不满,才没和他撕破脸。郭宁更不用说了,他拿着从中都赚去的金山银海成日里练兵备战,过去一年里从辽东到山东,到处兴风作浪,就没消停过。
结果,他们的仗就打成这样。
这两位都输了,中都城还能指望谁?
指望术虎高琪元帅忽然神威抖擞,还是指望皇帝陛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众人哀叹不已。
但他们既然坐到现在的位置上,必然个个奸滑似鬼,哀叹声中,又同时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有人沉吟道:“老先生今日相召,莫非是有了脱身的良策?”
在所有人热切的眼神下,赵公佐点了点头。
“不瞒诸位,我已经暗中说通了一位执掌兵权的都统,他愿意高抬贵手,偷偷打开某一处城门,放我们出城。”
“哦?”房里十余人热切站起,有人动作太大,把身边放置茶盏果盘的案几带倒,哗啦啦乱响。
下个瞬间,每个人都在叫嚷,每个人都在发问,每个人都试图压倒别人的嗓门:“竟有这样的好事?”
“老先生真能做到这个地步?真能如此,这恩情便如再造啊!”
“咳咳,我阖家四十余口,都能走吗?”
“私开城门,干系不小。老先生,你联络的这位都统可靠么?”
“各位,各位!出城以后说不定就会撞上蒙古骑兵,那才更加危险啊!还得再议!再议!”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日头都开始偏西,杜时升才从酒肆里出来,坐着马车回到自家院落。
张柔和苗道润一齐迎上:“怎么讲?”
“朝堂上的大人物犹自强持镇定,怎奈底下人动摇得厉害。商税司的公使赵公佐紧急买通了一名都统,将在今晚戌正偷开会成门,以便城中豪商巨贾们逃往西山。”
“会成门?”张柔和苗道润对视一眼。
杜时升颔首:“领兵驻在会成门,而且有权力、有胆量私开城门与人交易的官员,只有一人,便是武卫军都统、都城东面宣差副提控纥石烈鹤寿。这位,和我也有一点点的交情。”
苗道润骂了一句。
过去两年里,在皇帝的纵容下,诸多女真军官不断侵夺他在武卫军的权力。而最终实际掌控了武卫军的半数,硬生生把苗道润逼成一个空头指挥使的,正是此君。
杜时升恍若不见,继续道:“先前两位都说,想要尽快离开中都。那么,现在就请赶紧回府收拾,两位各带三五亲眷、随身细软,戌正时分赶到会成门,趁着城门私开,一涌而出便是。”
“然后呢?”苗道润问。
“然后?离了中都,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以两位的才能,何处不能去得,哪里还要问我?”
“嘿!”苗道润被噎得无语。
“我们是想问,然后,进之先生想做什么?”
张柔轻笑两声:“兵凶战危之际,郭宣使却一直留着进之先生在中都,总不见得就为了粮食生意那点好处?在与蒙古军大战之前,慧锋大师这样的猛将不在军前效力,却来中都,总不见得就为了关键时刻弃城而逃?”
杜时升正色道:“我们自然有我们的事做,但,这与两位没什么关系。两位安然离去,我便已经尽到朋友之谊,后面的事情,非你们所能知晓。”
苗道润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顿时满脸通红。
张柔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凝视着杜时升:“真要是没有关系,慧锋大师前日里又何必出来相见?”
待到杜时升的神情变得严肃,张柔继续道:“进之先生,我觉得,郭宣使必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你们有大事要做!这件大事,还是从会成门开始的,对也不对?莫要再消遣我们两个了,逃亡什么的,再也休提……你便说一说正事吧!”
第五百八十九章 夺城(上)
山东与中都,在政治上是隔绝的,甚至是对立的,但在经济上,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由此,山东定海军的核心人物们,对中都朝廷和中都大兴府上下人等了解非常充分。此番蒙古军南下不久,郭宁就觉得中都城在面对蒙古人威胁的情况下,很可能出现动摇。
但是无论出于环渤海的商贸需要,还是出于地缘上的安全需要,定海军又势必不能放任中都动摇。愈是在困难的局面下,愈是要稳住中都。
眼下正是困难局面,而动摇之人已经在彼此串联。除了眼前这批,更有无数人还在后头蠢蠢欲动,一旦给他们造成声势,中都大兴府,这座大金的国都立刻就会崩溃。
杜时升对此毫不怀疑。
那么,怎么应付?怎样才能压制住这种趋势,稳住中都,直到支援中都的定海军扭转中都的局势?
以杜时升一人之力,想要达成这个目的,简直是白日做梦。何况杜时升在中都的经营,最近本也不那么顺利。
郭宁留杜时升在中都,是希望他推动中都的官员如胥鼎等人,发挥他们在朝堂上的力量,作为定海军的盟友或掩护。但随着定海军的势力扩张,这么一个俨然反贼的庞然大物总会越来越让人戒备。杜时升在中都的影响力,一定程度上便受到持续压制,他想要影响到高层的人物,已经越来越难。
但杜时升依然是有办法的。
走不通高层路线,便走底层路线。他数十年前就谙熟大兴府底层盘根错节的势力,最擅长在这种繁杂的关系里头,牵出一根有利于己方的线头。只要把线头握在手里,也就获得了影响大局的能力。
“真有这样的线头?”苗道润瞠目结舌。
“线头在哪里?”张柔问道。
“就在会成门。”
“我不明白,还请进之先生细细解释。”
“方才我去见的这些人,数十年来对上秉承某些贵人的意图,对下擅取奸利,乃是中都城里最奸滑、最无节操的一批货色。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便是他们第一批惧怯动摇。但他们又是最有用的一批货色。”
“怎么个有用法?”
“杀几个带头的,就能震慑他们背后的诸多贵胄。控制住其余的,就等于绕过了层层叠叠的官员阻碍,同时掌握中都城里六个粮库、两个军械库、三个流民聚集的营地和一处靠近皇宫的军营。”
“纥石烈鹤寿是你们的人?这个开城逃亡的计划,根本就是你安排的陷阱?”张柔反应很快,登时吃了一惊。
“先前说过,我与纥石烈都统有一点交情。”
杜时升解释道:“这位纥石烈都统,泰和年间任蔡州褒信县副巡检,蔡州被宋军围困时,他与宋人作战得力,遂崭露头角。而当时领兵为蔡州解围,又大力提拔他的恩主,正是如今的辽东宣抚使,我家郭宣使的得力盟友纥石烈桓端。所以,虽然不能托付大事,请他帮一点小忙,没有问题。”
“原来如此。”张柔点头。
而苗道润眯起眼睛,问道:“靠近皇宫的军营?是哪一个?”
“同乐园南面,那个拱卫直使司的军营。”
当年中都政变,张柔带人替皇帝杀了好几个宗王。后来论功行赏,一度被任命为拱卫直指挥使。直到此刻,这军营里的不少将士,还是他从易州带出来的老部下。
发起行动的地点,是充斥苗道润旧部的会成门,武卫军的地盘。而发动之后得以控制的最关键处,又是遍布张柔旧部的拱卫直使司军营。
杜时升这老狐狸可真阴险啊,嘴上说要恭送两人离开中都,实际上早就把两人的任务,把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苗道润看了看张柔,再看看孤身一人的杜时升:“那处军营可不是寻常地方。老杜,你这么做,与造反何异?这不就是第二次中都政变么?”
杜时升笑了起来:“以我家宣使之英概,早就不愿屈居人下,而他一直都希望,中都城里的权柄,能掌握在有能力、靠得住的朋友手里。”
“你家郭宣使的兵马,遭蒙古怯薛军迎头痛击,已经一路向南败退,成吉思汗亲自率军追了下去。要我说,这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进之先生你却还盘算着控制中都?你们定海军的人,都这么狂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