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定海军狭长的行军队列就是最大的弱点。如果札八儿火者行进速度太快,就不是阻碍定海军的前进,而会反向推动定海军了。如果把敌军压到糜集成团,反而不适合侧翼骑兵的切割和乱战。
成吉思汗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立刻发出了命令。
但传令的怯薛把成吉思汗的话语复述出来以后,札八儿火者却连连摇头:“你去告诉大汗,不是我们动作快,我们没有动,是定海军来的很快!你看看他们这模样,不是冲锋,是找死啊!”
那怯薛勒马眺望前头,不禁失笑:“真是找死,哪有这样乱来的?”
原来定海军的前队已经冲到眼前了。
数量不多,三四百人的样子,队列也零散纷乱,但都是披甲的精兵。
显然郭宁对蒙古骑兵的袭扰非常戒备,所以将他的本部精锐放到了全军最前,大概是打着形势不对就强行冲往益津关的主意。但他们万万想不到,成吉思汗带着蒙古军主力就横截在前。
于是他们这种小股甲士乱哄哄的前冲,就和找死没什么两样了。
不用札八儿火者号令,怯薛军的将士们就开始放箭。箭雨密集而凌厉,对这些甲士的杀伤却不大。
这些甲士们身上都披着厚重的铠甲,或许披了两层,箭矢扎在甲胄上既不深入,也不掉落,以至于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巨大的刺猬。他们手里还举着大盾挡箭,每五人簇拥成一个铁疙瘩模样,快步向前。
铁疙瘩越来越近。
放箭的蒙古轻骑试图对准甲士的面庞或者甲胄缝隙放箭,在二三十步的距离上射死射伤了几个人。但即使如此,那些甲士还在往前。
这么大胆而又这么蠢的敌人,真是很久没有碰到了。蒙古骑兵们有人发出嘲笑,有人骂骂咧咧着,所有人都娴熟地控制着马匹,开始收起弓箭,拿出长刀长枪等武器。
蒙古骑兵的队列素来摆放得开阔异常,所谓“摆如海子样阵”是也。但既然箭矢的力量不足,要收拾这些铁刺猬,总得聚集起来挥砍戳刺。他们便按照各自十夫长、百夫长的呼喝往前集中。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怯薛军的将士们对付甲胄坚固的敌人很有心得。所以他们很快就聚集了两三千的骑兵围裹上去,准备同时从四面八方下手,在最短时间内把这些甲士都杀了。免得他们凭小阵彼此支援,导致本方不必要的死伤。
二三十步的距离,蒙古骑兵如龙卷风一般呼啸而至。
与此同时,铁刺猬的顶端,本来平举着的一面大盾忽然打开。
铁刺猬里头,赫然有人身在持盾甲士掩护之下。那是一名又一名只着胸甲,裸着两条光膀子的彪形大汉。他们双手举着酒坛子大小、黑沉沉的物件纵声大吼,随即腰膂发力,将之抛出来。
抛出的瞬间,那些大汉们立刻俯身,甲士们也猛然往地面一趴,再度用手里的盾牌把同伴护住。
上百枚物件飞在空中,还冒着火花。
比较机灵些的蒙古骑士想起三天前的战事,顿时反应过来了。
他们无不破口大骂。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定海军真是找死,这东西不是守城用的吗!上一次好歹还隔着大车呢,这回直接就在自己身边炸开了?这些汉儿都是疯子,疯子!他们不要自己的命吗?
狂乱的想法转瞬即过。
噗通噗通,铁火砲纷纷落地,轰然爆响。蒙古人的骂声被掩盖,念头被打断,躯干横飞而起。
这种可怕的武器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而此刻,蒙古人聚集的数量比先前更多,于是遭到的杀伤更狠。
凶猛的骑兵浪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又一团的血雾。靠近铁火砲爆炸点的骑兵无论人还是马,都一声不吭地成了一团烂肉,而稍后方密集的骑兵被铁火砲爆炸的碎片横扫而过。几乎每片碎铁片都打穿了至少两三个人的身躯。再往后些,许多骑士被冲击力撞得翻滚落地,许多战马疯狂嘶鸣。
更远处许多人脑袋里嗡嗡直响,疯狂打马,然后互相撞在一起,结果咔嚓咔嚓的骨骼断裂的脆响隔着老远还能听到。
定海军队列后方的坡地上,张林失声问道:“不是说,轻便到能够让将士随身携带,投掷爆炸的小型铁火砲,一直都没能研制成功么?”
张圣之咬了咬牙,肃然道:“是。所以,暂时只能用这些大的,负责投掷的大力士还须经专门训练。饶是如此,顶多也只能扔出两三丈远。纵有铁甲和盾牌遮护……将士们是拿命去拼!”
“这得死多少人?这也,这也太……”
张林嘴唇打颤,话说到一半,移剌楚材虎着脸,厉声道:“这里是战场!自郭宣使以下,谁都要拿命去拼!”
他一把掀下了身上文官袍服,抽出腰间短剑:“还愣着干什么!跟我来!宣使有令,所有人紧随军旗向前!”
张林说得没错。投出铁火砲的定海军将士确实是拿命在拼。
当他们身周的蒙古人一片惨嚎的时候,甲士们更也不轻松。
哪怕有厚甲和铁盾的掩护,火药引发的威力毕竟难以抵挡。一处处小阵中闷哼不断,有人保持着蹲伏的姿态不动,眼睛、鼻孔和嘴角都在往外溢血;有人的甲胄被碎片撕裂,身上瞬间出现巨大的伤口。
但也有人猛地推开盾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放眼四顾,能像他一样坚持行动的定海军甲士,大概不超过半数了。
这甲士猛然回身,用力摇晃伏地的同伴,摇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到第三个人的时候,那人声音微弱地道:“别摇了,头晕!”
这声音微弱的,赫然是赵决,但甲士继续猛摇,终于迫得赵决挣扎着起身,然后垂首连连呕吐。
甲士看了看赵决的脸色,起身再度环顾四周,忍不住纵声狂笑。
因为蒙古人死得更多了,这帮不长记性的畜牲又一次吃了大亏!
在他嘶哑的笑声中,定海军红色的军旗招展近前。定海军的骑兵从后方越过,疯狂砍杀陷入混乱的蒙古人。郭宁催马赶到,微一旋身,铁骨朵便砸碎一颗蒙古怯薛的头颅。
郭宁奋声喝问:“还能动吗?”
连着问了两次,那定海军甲士手忙脚乱抛下头盔,再取出耳朵眼里塞着的丝绢,终于听清郭宁的问话。
“能动!”他回答的声音大到吓人。
“那就继续向前!”
“遵命!”甲士仰天大吼。
而定海军的将士一队又一队地冲了上来。他们如狼似虎,齐声高呼:“向前!向前!”
第五百七十四章 敢死(上)
蒙古人是马背民族,更是真正的战争民族。当无数草原部落统合在成吉思汗的旗帜下,他们就再也没有内耗,而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两件事情上。
一件是战争,一件是准备战争。他们每时每刻都如饥似渴地汲取任何有利于战争的东西。
郭宁亲眼目睹了他们在十来年的时间里,从射出骨箭的野蛮人转化为武装到牙齿的战争机器。他还在大梦中见到蒙古人汲取无数被征服民族的战争技巧,于是当他们征服广袤土地,占据已知世界的大半时,同时也站到了战争艺术和文明的巅峰。
对于有关战争的一切,这个可怕的敌人仿佛具备特殊的敏锐。所以郭宁也知道,蒙古人一旦见识到了火药武器的威力,就会对之提防万分。
在良乡县那种布下车阵坐等蒙古人冲来受死的局面,蒙古人绝不愿意再见第二次。他们之所以力求乱战,便有避免铁火砲再度逞威的考虑在内。
但真的能避免么?
郭宁设在莱州东南荒山的军械司试验场里,确实一直没能制造出便于携带、能投掷及远的小型铁火砲。但二十斤重的铁火砲,难道就完全不能用于野战?
一名经过训练的大力士,足能身披甲胄,再携行一枚铁火砲健步如飞。待到冲近敌阵之后,大力士将铁火炮投掷出去杀敌,能投出三四丈固然好,就算两三丈距离,也足以在瞬间造成巨大杀伤了。
郭宁既然料定蒙古人会在正面阻截,早就把自家亲卫全都布置到了前队。而位于行军队列最前的,并非负责冲杀突围的甲士,而正是负责投掷铁火砲的大力士。
最近半年,他们为此训练过很多回了,郭宁犹自认为不足,临阵又安排赵决带甲士掩护,务必要让蒙古人再吃一次轰轰烈烈的大亏!
他们成功了!
下个瞬间,郭宁纵声呐喊,冲锋陷阵。
兵法云,势成怯者勇,势失勇者怯。近卫们用性命投出了铁火砲,用性命拼出了这个占据上风的势头,郭宁怎会错过?
时至今日,他是山东百万军民之主,是大金朝廷忌惮的可怕军阀,是被无数部下寄予期待的野心勃勃的反贼。但在他自己眼中,昌州乌沙堡的郭六郎,首先是个猛锐武人。
郭宁不太擅长权术,也缺乏一点笼络人心的耐心。但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要在这世道杀出前程,必须要靠武力;要有武力,须得将士敢死;要将士敢死,就得让他们看到将帅身上染的血!
其实定海军中,近来已经有人暗地里抱怨郭宁轻佻。还有人试图当面告诫郭宁持重,莫要轻易以身犯险。郭宁认认真真听过,便将之抛在脑后。
他是马背上的豪杰,厮杀出的枭雄。如果说武人有冒难攻锐的爪牙之用,郭宁自己,就是自己最锋利的爪牙,就是定海军十万之众里,最凶悍的爪牙!
郭宁猛然撞入蒙古人的骑兵群落之中。
铁火砲爆炸产生的黑烟,混合了被马蹄翻起的尘土,形成呛人的黄雾。烟雾里头,人马的影子晃来晃去。郭宁压根懒得仔细观看,他眯着眼睛,鼓足了浑身的力气,但凡是从对面来的骑兵影子,挥动铁骨朵劈面就打。
铁骨朵所到之处,有“砰砰”闷响,那是蒙古人的铁盔被砸碎,头颅爆裂;有“咔嚓”脆响,那是蒙古人的兵器或者胳臂被砸断;偶尔还有“铛铛”的大响,那是蒙古军中身手杰出的拔都儿,竟然能与郭宁平分秋色。
郭宁毫不恋战,继续催马向前。
他身后有时候跟着十几名骑兵,有时候只剩下一个气喘如牛、高举军旗的倪一。
没过多久,被郭宁抛在身后的拔都儿倒是惨叫一声,没了声息。
倪一笑得大咧着嘴:“大家都赶上来了!”
主将冲锋,部下们怎敢落后?大家吃得谁的粮?得了谁给的田地?又是在跟谁打仗?这时候脚步稍停的,还配做人吗?
“向前向前向前!”
几乎所有的定海军将士都不理会侧翼的威胁,他们狂呼乱喊着,或者催马,或者奔跑向前。
定海军从行军队列直接转入向前进攻,投入战场的将士数量一开始不多,然后一队队地十人,二十人,五十人不断狂涌上来。他们全然没有队列,犹如沸水肆意流淌,或者说是岩浆更妥当。因为岩浆所经之处,立刻就成为死寂之处,正如定海军蜂拥而到,用刀剑砍杀,用弓矢射击,乃至催动战马践踏冲撞的结果。
每个人都在呐喊,每个人都在奔跑,每个人都在厮杀战斗!
战场空旷,蒙古骑士的密集程度,毕竟不如三天前聚集车阵之外。铁火砲爆炸后,看似数十上百到黑烟翻滚,破碎的人体在半空横飞,其实蒙古人直接被炸死炸伤的,数量比上一次还少些。
但在整个正面,所有的蒙古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惊慌和混乱之中。
如果铁火砲只能用来防守,那蒙古人总还有纵骑驰骋的优势,大不了攻城破阵的时候小心些,多驱赶几波战奴上去送死。可现在,定海军竟然在进攻中使用了这种武器?
那么多的定海军士卒,这会儿正狂呼猛喊着,乱哄哄的冲锋。蒙古人本来觉得,这种时候,己方凭着天生的野蛮和凶暴,必定能够占据上风。可谁知道半空中会会不会落下一个铁火砲来?
按照草原上萨满们的说法,不流血而死可以防止死者灵魂流出,是最好的死法;厮杀中创而死,就未免稍逊一筹;但如果被铁火砲炸到了稀碎,死后的灵魂会如何?
想到这个可怕的前景,再怎么粗狂的野蛮人也不能不害怕。再勇敢的拔都儿,只要不是疯子,都不会喜欢死得四分五裂。
而他们同时也就发现,定海军的士卒竟然完全不怕死。
那群携带铁火砲的定海军甲士,自家也难免被炸得七零八落。许多人甲胄俱碎,伏倒在地吐着血起不了身。可仅有的几个能动弹的,他们居然在哈哈大笑,居然随着同伴们继续向前冲锋!
这对蒙古人的冲击,简直比铁火砲的爆炸威力还要大。
蒙古军的将士们确实凶悍敢死,而且,愈是来自寒苦之地的蒙古人,愈是无视生死如野兽一般。他们依靠这一特质,已经在战场上压倒了无数敌人。可是,敢死不代表他们就会主动去死。所谓敢死,实则是为了让敌人去死,归根到底只是与敌搏杀的手段罢了。
至于怯薛军的将士们,更与寻常蒙古士卒不同。
怯薛们一个个都是大汗身边近臣,在外代表大汗的权威,备受优遇。成吉思汗亲自宣布过,在外的千户若与大汗怯薛争斗,千户有罪!随着蒙古政权的扩张,这些怯薛们个个都有金光四射的未来!
怯薛们真的敢死么?
怯薛们拥有远超过寻常蒙古士卒的装备和出色的厮杀技巧。他们也深知背后是成吉思汗的视线,在大汗面前表现的好与坏,不止关系到自身,甚至也关系到整个部落的未来。
他们是大汗身边最可信赖的臂膀,是草原上最强的军队;他们曾经无数次压倒敌人,碾碎阻挡在成吉思汗面前的一切阻碍。
但在生死选择的那一瞬间,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么?
就算他们能做到,又怎样?
定海军的将士已经先一步就他们眼前做到了!看看投掷铁火砲的将士们不惜自损,也要杀敌的模样,看看那些敌人狂吼冲锋的气势,蒙古军在“敢死”两字上头,还能怎样去压倒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