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队的骑将有些沮丧:“昨天傍晚那声大响,把我的马都惊着了,真没想到蒙古人能穿过咱们的巡哨骑队,一直冲到营门口!”
身边的骑士悻悻道:“所以董钤辖才特别恼怒,亲自选了精悍百人,连夜与蒙古人厮拼去了……他居然没带上我!”
骑将正待答话,前头先行的骑士拨马回来,满脸喜色地道:“王都将,快来,快来,今天早上专门杀了羊,犒赏大家呢!”
这几天将士们急行军不停,又要应付敌人滋扰,人人都疲惫的很。好在大家的伙食一直不错,很让人满意,对负责驱逐蒙古哨骑的本方骑士们还有特别优待。
这会儿,骑兵们的阿里喜专门找了处干燥的坡地,挖了几十个灶眼煮羊肉。水开的时候,羊肉特有的香气弥漫得到处都是,伴着野葱的气味,让人垂涎欲滴。
预备启程的步兵队列里,老刘哥和他的同伴们身在隔着几十步的下风口,恰好能闻得到。于是大家都停下了闲话,转而目不转睛地瞪着锅灶方向。
定海军士卒的待遇一直不错,麦饼和杂粮饼子管饱,不会有谁饿着。但肉食上头,寻常步卒和骑兵精锐的待遇还是有差距的。
“我可看见了,汤里滚的都是大块的肉啊,连皮带肉,一大半是肥的,巴掌这么大!”那名喜爱烹饪、想过要做个伙兵的年轻人张开右手五指,向身边众人示意:“一口咬下去,那肥油在嘴里淌着,顺着喉咙溜下去……想想,得有多美!”
“那是美得很!”众人连连点头。
也有人馋得厉害,却吃不着,心里一股火气上来:“我闻着羊肉的味道,有点熟悉。”
“怎么就熟悉了,你这两天偷吃过好的?”
“蒙古骑兵被铁火砲炸死以后,骨肉俱烂,散发的味道就和羊肉差不多,香喷喷的,带点膻。”
话音未落,老刘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用力很大,打出啪的一声。
“那些吃羊肉的,都厮杀奔驰了一晚上,才让你瞌睡一宿!你看西面那个锅灶边上,坐着的不是老王吗?他手底下本来有二十人,前天和昨天连续战死了九个,昨晚又少了三个,只剩下八个人还全都带伤,就连老王自己……你们看他的胳臂,是不是被绑着?那模样,必是骨头被蒙古人的铲型箭射断了!他现在还能言语,吃饭,一会儿就会高烧不退,说不定会送命!他们吃点好的怎地!”
他的声音有点大,身边一圈士卒却都默然。
有个带兵的中尉远远听着,觉得这话太伤士气,想要过来叱喝两句。走到跟前,发现是个老资格的蒲里衍在发话,皱了皱眉,转身回去了。
蒲里衍也就是五十人长的职位,在定海军里是中尉的副手,通常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担任。这些老卒因为各种原因通不过军校的考核,但在军队里,他们的威望和受信任的程度却实实在在。
此时将士们的队列之间,到处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每个人心里的弦都绷的很紧。好在骨干将士们都身经百战,他们顶多稍许凝重些。而他们哪怕说些出格的言语,说不定最终会发现,那都是有用的。
这会儿,便有个别队的士卒低声问道:“拐子马死了那么多,他们顶不了许久。昨晚上蒙古人好几次冲到营地附近,还射死射伤了好几个弟兄……今天会怎么样?”
老刘瞥了他一眼,用指节敲了敲自家胸膛。
那士卒这才注意到,老刘和他的同伴们全都把甲胄直接披挂在身,反倒是大车上有点空落落的。
“你们也不嫌累……”那士卒笑骂了半句,神情立刻变得严肃。
他向老刘拱了拱手,转头便往自家队列奔去。
队列前方传来车轮碾过地面的沉闷声响和隆隆的脚步声,那是前队将士们已经出发。
第五百六十九章 死路(中)
直沽寨。
群牧所李云的下属,在本地的提控颜明正从高大的寨墙下方走过。
一边走着,他听到了远处骑兵奔驰时的隆隆声响,也听到敌人哨队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
毕竟直沽寨只是个孤零零的堡垒,在此作战的定海军数量也有限。敌我缠斗了十几天以后,渤海人和契丹人的哨骑一天比一天活跃,已经进入到瞭望塔上可以肉眼看到的距离了。
好在开春以后,潞水的水量增长了不少,直沽寨周围的湿地面积每天都在扩大,对敌军大队人马的逼近形成了阻碍,而定海军用小船装运精干人手屡次反击,就在昨天,还差点杀伤了契丹人的首领耶律克酬巴尔。
此时契丹人一队的哨骑纵骑奔驰,在湿地之间四处活动,直沽寨里的定海军精骑也时不时冲出去驱逐他们。
双方的骑射本领都不似蒙古人那样,所以动辄近距离地厮杀。就算站在寨墙下头,也能听到骑弓发射时的崩崩声响渐渐被直刀挥砍碰撞的铛铛声代替。
听到这声音,颜明有些紧张,好象全身都在发麻,两手也有些颤抖。
他略侧身,看了看身旁一个久驻直沽寨的商贾,确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可能旁人很难理解他们的感觉,但商贾们可以彼此理解。
他们自幼周旋在中都高门之间,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他们的家族也都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习惯于被侮辱,满足于从贵人的手指缝里,得到一点点撒落下来的食物。
所谓的贵人,有女真人,也有契丹人、渤海人,总之谁都比汉儿高一筹。就算颜明为定海军效力,他在直沽寨这里,绝大多数时候依然得客客气气地对着中都的大人物们。对贵人的畏惧、恭敬和服从,是他和许多商贾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但定海军的将士们完全没有这种情绪,将士们的眼里只有本方和敌人,只有杀死敌人,赢得胜利。
颜明下意识地抬头,看到黑压压的寨墙上聚集了不少人,守备的将士几乎都已经就位。很明显地,他们并不紧张,而是大声地喝彩或者抱怨着。
“好!又砍翻一个!”
“小心!小心!哎呀!”
“快追!追那个披甲的!快啊!”
颜明听得出,大声叫嚷的,多半都是山东口音的辅兵们。辅兵们先前或许有过从军的经历,但正经打过仗很少,所以每次看到厮杀,都特别的激动。正军们都是沙场老手,则要冷静很多。另外,陈冉近期招募了少量北京路的溃兵,溃兵们的经验也都很丰富。
正想到这里,街道远处蹄声急响。北京路溃兵出身的刘然骑着马,一口气直冲到寨墙下头,然后翻身下马,急奔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
颜明心里打了个格愣,脸上保持着轻松表情,对身旁的商贾们道:“我军士气高昂,城池坚固,外头那群乌合之众,哪里能成事!”
稳定住商贾们的情绪,以便在战争结束后继续商业往来,这是颜明的责任。对他成天忙乎的这些事,武人们大体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刘然也是如此。这会儿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头,找到了裹在斗篷,缩在角落闭目养神的陈冉。
刘然走近的时候,陈冉立刻就睁开了眼,拍打着斗篷起身。
“怎么讲?大家都没事吧?你那小伙伴……那个张平亮呢?”
“死了两个,重伤的一个怕也救不回来。张平亮倒是好运气,那一箭没伤着筋骨血脉,就只皮肉吃苦。”
昨晚,刘然带着一队好手从直沽寨东面潜出,往柳口附近接应到了定海军主力派来联络的使者。那使者乘坐小舟夤夜穿过契丹军的防线,但汇合了刘然等人撤退时,被驻扎柳口的契丹军哨骑发现了,一行人且战且退,死伤不少。
此番定海军骑兵在外试图驱逐的,就是追着刘然一行来此的契丹人。
“钤辖……”刘然站到陈冉身边,忽然露出几分犹豫神情:“昨晚去柳口的时候,我撞上了一个契丹人。他是临潢府路的驱军出身,服役的地方离我也近,我还认识他的同族。”
“倒是很巧。”
“他偷偷和我说了件事。”
“什么事?”
“郭宣使在良乡那边,吃了败仗,是大败仗!”
陈冉还没答话,刘然压低嗓音,继续道:“听说,郭宣使起兵数万,与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联军北上,结果在良乡遭到鞑子大汗亲领怯薛军的袭击。仆散安贞的河北猛安谋克军全军崩溃,他自己都被蒙古人抓了!郭宣使……郭宣使那边更是麻烦,听说,听说……”
陈冉点了点头:“宣使之所以紧急遣来使者,也是为此。”
“良乡那边怎么样?咱们真的吃亏了?”
陈冉坦然道:“河北的猛安谋克军都是废物,他们一战就被蒙古人打崩了,是真的。咱们定海军没有吃亏,还杀伤了怯薛军许多人。不过,少了河北军的掩护,终究于战不利,郭宣使基于各种考虑,确实已经率部撤退。这会儿,鞑子大汗应该已经率军追上去了。”
刘然倒抽一口冷气。
自从在临潢府见识过蒙古人的凶猛,刘然就不觉得朝廷中人有谁能够力挽狂澜。在直沽寨撞上了定海军,好几次目睹了这支军队生气勃勃而表现,他才重新恢复对胜利的期待,甚至打起精神,积极为定海军效力了。
现在忽然说,定海军输了?
陈冉说,定海军杀伤了怯薛军许多人,刘然对此并不太关注。蒙古人如今势大,动辄上万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就算杀死几百上千,也无关大局。
关键在于,定海军撤退了,他们在蒙古人面前撤退!
刘然从军多年,见识不少,深知自古以来,进攻容易,撤退难。在战斗失利,被迫撤退的过程中,想要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没,更是难上加难。
就算是大金国起家时,几位完颜氏的名将,也有好几次退兵时损兵折将的惨痛记录。那些足以名垂青史的大将,犹自如此,骤然崛起的郭宁,怎可能做到败而不乱,有条不紊?光是收拢军心,就比登天还难!
何况蒙古军凭借骑兵之利,又是自古以来最擅长风卷残云的可怕敌人。此时率军追击定海军的,还是成吉思汗本人!
刘然只觉得自己心脏咚咚急跳。他在直沽寨有些日子了,自觉受到了定海军的照顾,和定海军的将校士卒们也都处得来,更深知定海军对待军民百姓多么宽厚,仿佛传说中才有的王师。这时候眼看着定海军将要吃大亏,他怎么都没法安心。
“定海军如果要撤退,必定是沿着卢沟河西侧一派行军。咱们调动船队突破柳口,就能去往增援!钤辖,就算去的慢了,也能收拢将士,总不见得让黑鞑子放手杀人!咱们……”
他猛地伸手扯住陈冉的袍脚,有些絮叨地说了一大通话。
“放心。”陈冉很少见到这个沉稳的年轻人如此急躁。
他有些感动地拍了拍刘然的手背:“我跟随郭宣使许久了,深知在战场上,他从不会吃亏。你以为他要吃亏的时候,吃亏的一定是别人!”
刘然不由愕然。
“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将士们和船队都要准备起来,随时兵发柳口。但不是为了接应败兵。”
陈冉另一手按住刀柄,信心十足:“鞑子大汗是自寻死路!宣使有令,他那一路得胜之后,我们立即拿下柳口,控制漕河!”
第五百七十章 死路(下)
定海军的核心圈子,就是以郭宁为核心的一批溃兵。陈冉等亲信部下几乎都曾得到郭宁的搭救,跟着郭宁在几乎必死的局面里杀出生路。所以,郭宁给陈冉的信心一向都异常强烈。
这种信心,远远压过蒙古军烧杀屠戮所带给他的恐惧和戒备。
但是,定海军主力撤离良乡的消息还是得瞒着寻常将士。毕竟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的信心,对蒙古军所向披靡的战绩乃至铁蹄下的人头滚滚,愈是经验丰富的武人,愈是印象深刻,于是也就愈容易动摇。
比如中都城里,曾经和杜时升一起目睹着蒙古军忽然杀出的苗道润,这时候就唉声叹息。
“郭宁这是自寻死路!我早就说过,蒙古人主要的目标,必定是仆散安贞的河北猛安谋克军,而非郭宁伪装成辎重的队伍!他若抓住仆散安贞被袭击的机会,及时撤退,当有脱身的机会,怎也也强似现在这般,被鞑子大汗死死盯着!”
“咳咳……”
张柔只咳了几声,示意苗道润莫要说得太大声,被街上行人听见。
良乡之战失利,应该运入中都的大批粮秣物资成空,这本应是只有军中将帅才知道的机密。可大金国的中都城,无论从哪个角度去判断,都是千疮百孔,所以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天飞,现在已经瞒不过人。
两人和身后随从快马加鞭,绕过悯忠寺周边群聚的流民。这些在蒙古人兵锋之下逃出的人,仿佛对危险有特殊的嗅觉,张柔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中的许多人脸上带着惊恐和迷惑,还有绝望。如果大兴府不赶紧派人安抚,恐怕流民失控暴乱也迫在眉睫了。
眼看距离康乐坊不远,苗道润压低声音,继续原来的话题:“郭宁这次必定要吃亏,而且说不定有性命之忧。留在山东的靖安民,反倒会有机会,咱们这次去见杜时升,不妨摊开来说个明白,老杜是聪明人,能懂我们的意思!”
张柔依然没有接话。
按照苗道润对前日厮杀的看法,郭宁就得把河北军当作弃子,而河北军又得足够坚韧,能够把蒙古人死死纠缠住才行。
但那根本不可能。
那场厮杀就发生在中都城外数十里。城中守军虽然不敢冒头出城,但时隔三天,通过种种渠道打探胜负结果,还是做得到的。
张柔听说的战况,和苗道润所说全然不同,而且好几个版本的战况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蒙古军的主要力量始终是对着定海军,偏偏河北军一触即溃,根本不是蒙古人一合之敌。
这样一来,定海军除了撤退,还能怎么办?
听说郭宁这一次带到中都附近的,统共一万五千人马,加上河北的猛安谋克军也才两万多。河北军一溃,难道郭宁能在野战中用一比一的兵力对抗成吉思汗所部?
张柔不是行伍出身,但也见多了生死和战争,知道什么是世间的残酷。与蒙古人带来的血和火相比,定海军的实力扩张虽快,终究还只是小场面。哪怕他们的表现远远超过大金国的军队,但对上成吉思汗本人,张柔没法想象郭宁能有什么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