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一般的战斗中,怯薛们只会三五成群游走在各个千户之中,督促千户那颜们和他们的部下奋战。只有在战事不利或者面临苦战时,成吉思汗发现了底定局面、摧毁强敌的时机,怯薛军才会被集中投入战场。
今天也是一样,时机迟早会到。
骑兵强悍的机动能力,决定了无论是进还是退,选择权和主动权始终都在骑兵手里。
两军一动一静,对峙一直在持续。时间流逝,天色渐渐昏暗。马蹄掀起的烟尘笼罩着战场,颗粒较大的尘沙很快落下,而微小的浮尘久久不落,在空气中越来越浓密,风都吹不散。
有一批骑兵耗竭了马力,回来换马。他们从一丛丛坐地休息的骑兵中间经过,有个千户那颜远远地扬声问道:“还能看多远?有一支轻弓射出重箭的距离吗?”
“只有一支短矛投掷的距离了!”
所有人瞬间翘首看向成吉思汗,连那些本来伏在马背上休息的骑士,也忍不住挺起身躯,伸长了脖子。
第五百四十七章 血雾(上)
“好家伙!”
汪世显扭着脖子,往左侧看到后头,再调转过来,往右侧看到后头。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翻腾烟尘,以至于就在他所处的中军位置,也时不时有沙土从空中簌簌落下。
良乡县以东,本来是接近中都的繁华富庶之地。汪世显早年在安州替行商做护卫,曾经经过此地,亲眼目睹周边的良田万顷,商旅往来如织。
但经历过蒙古人的破坏以后,无论良田、水渠、村社、商铺,全都已经不见。就连良乡县城本身,也不过是个城墙坍塌过半的大废墟,甚至不足以作为军队布阵的凭依。
定海军布阵的这片原野,只剩下一点点田埂的遗迹,蒙古骑兵铁蹄践踏之处,是大片大片的露出干土和砂砾的荒地,偶尔才能看到青黄色的杂草和灌木。
蒙古人就在这些干土和砂砾上不断地奔行,耐心十足。
他们激扬起漫天的烟尘,烟尘在军阵的四周不断升腾,仿佛不像是烟,而像是某种难以吹散的雾霾,或是某种庞大无比的史前怪兽将定海军围拢在垓心处,然后吞吐云霓,试图把所有人吞没。
蒙古人就在尘雾的掩护下持续奔走,其踪迹完全没有规律可言。有时候从左往右,有时候从前到后,有时候看似往一个方向又忽然转向,有时候小股骑兵汇成上千人的大队,有时候大队又忽然分散成无数的小股。
烟尘之下,定海军士卒已经没法完全看清蒙古人的身影,必须凭着敌人的蹄声和嘶吼声来辅助判断。
否则,就只能隔三差五发现烟尘下突出一队蒙古骑士,他们满脸灰尘的凶残面孔距离军阵不过数十步。又或者外围飕飕地落下一阵箭雨,不知从何而来。有经验的军官都偶尔会判断失误,好几次箭矢落下,但士卒却没有及时举盾,产生了额外的死伤。
汪世显一直在眺望各处队列,每见到一次这样的失误,便叹一口气。
但他也看不清更远处阵列外的情形。这种时候,哪怕登上设有高台的指挥车俯瞰战场,也一样看不清。视线被阻碍得太厉害了。
何况郭宁这次北上,压根没带着指挥车。
与汪世显相比,郭宁要平静得多。他一直认为,抵达中都路以后,但有战斗,必定非同小可。所以此刻他已经做好了亲自冲锋陷阵的准备,浑身披挂整齐,端坐在战马上。
他勒马的姿势也稳定不变,只有几名近处的亲卫,能发现他的右手有时候捏紧铁骨朵,有时候稍稍放松。
郭宁从童年起,目睹过太多次的战斗,亲身经历过有规模的战斗更超过一百五十次。所以不用刻意眺望,他就知道,蒙古人的袭扰并没有获得预料中的结果。
这种袭扰会给军阵外缘的将士带来压力是极其可怕的。
蒙古人是游牧民族,是真正生长于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的骑射功夫乃至在马上厮杀的种种技巧,都远非寻常汉人可比。
蒙古铁骑或者直接冲阵,或者斜向切过侧面,用弯刀劈杀,或者抵近瞄准射击,用箭矢射中头盔遮蔽下得面门,乃至向阵列后方抛射箭雨,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夺取不少将士的生命。郭宁记得,还有些蒙古人擅于套索,能用长索从军阵中拽出士卒,生生在马蹄下踏死。
所以骑兵每一次逼近,对步卒来说便是一次生死考验。每一名士卒,都需要鼓舞起全部的意志去对抗,才能维持住阵列的坚固。
这考验,同样也针对士卒的毅力、精力、体力,针对对士卒和军官之间的信赖,乃至针对军队作为一个整体的凝聚力。
好在定海军已经通过了这个考验。
己方的阵列依然严整。甲士、刀盾手、枪矛手,弓弩手、骑兵等诸多兵种的队列层次分明,哪怕蒙古人奔走袭扰了大半个时辰,绝大多数队形,包括最外侧的那些,依然如刀削斧凿。
在郭宁的记忆里,只有极少数最精锐的金军,才能做到这程度。
当年蒙古军在野狐岭北獾儿嘴与金军决战的时候,蒙古军大概动用了五千骑兵,往来袭扰了半个时辰,金军大阵边缘就如砂砾被水流冲击那样散开了,接着就是主帅纥石烈胡沙虎当先逃走,全军崩溃。
到了后来蒙古军南下,多少金军摆开阵势,结果在蒙古人一次两次袭扰之后,就如鸟兽哄堂大散,所有人都成了蒙古骑兵自由猎杀的猎物。
眼前的定海军却稳如泰山。
定海军的精锐正军总数约莫三万五千,此番随同郭宁北上的万余人,又是经过挑选过的精兵。不止士卒骁锐,军官也全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出身,其中半数出身于北疆界壕。
他们的意志坚定,经验丰富,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人的表现都很出色,一如在军中校场训练的时候那样有条不紊,全然不必郭宁去指挥什么。
如果这样的僵持局面一直延续下去,蒙古人捞不着多少便宜,入夜以前就要退走。不过,蒙古人的套路可不止眼前这点。
当年契丹人强盛的时候,势力囊括整个高原。他们作战时的杀手锏,便是此刻蒙古人这套。马施双帚,因风疾驰,扬尘敌阵,更互往来,历二三日,待到敌人目不相睹,人马困惫,然后四方齐出,一举破敌。
不过,契丹控制下的草原骑兵还处在十分散漫的状态。他们总是回避打硬仗,以至于引起南朝宋人的讥讽,骨子只是欺软怕硬的马贼。
蒙古人却不一样。他们悍不畏死,凶蛮敢斗,不惧强敌,再加上他们身后那位史上最可怕的征服者,这可比比契丹人强得太多太多了。
如果说契丹人是豺狗,蒙古人就是真正的野狼,而且是成群结队,渴望血肉,不死不休的那种。
覆压军阵的烟尘似乎越来越浓密,简直有点浮云蔽日的样子。
郭宁的额头一直在沁出细汗,细密的尘土黏了一层在他的面庞上,现在又开始黏第二层。
他张了张嘴,尚未言语,汪世显在旁断然道:“蒙古人要准备强攻了!”
好几名偏裨将校都吃了一惊。
有个偏将在北疆界壕从军甚久,曾是南阳郡王完颜襄的部下小校,随大军深入草原,与塔塔尔部战于龙驹河畔。他犹豫道:“当年大金的军队深入草原,蒙古人以轻骑抄截袭扰,动辄一日两日甚至三日不停,直到大军疲惫不堪,才转入正式的进攻。眼下咱们军阵如此严整,显然尚有余力,蒙古人或许会更有耐心些?”
话音未落,郭宁猛然伸手一挥,止住了讨论。
他环顾四周,在翻腾的烟尘中看不到什么,却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的气息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很多将士们根本感觉不到,但他们胯下的战马却忽然连连昂首,希律律地嘶鸣起来。
汪世显也大声说:“来了!”
其他将士们连忙戒备。此时军阵正前方的将士忽然躁动,好几个都的都将全都厉声喝令将士们举盾,又有十数支鸣镝接连被射出示警。
“群马冲阵!”
第五百四十八章 血雾(中)
一直冷静观战的郭宁厉声喝令:“传令前队,后退者斩!”
去年下半年以来,定海军打通了辽东方向的商路,由此得到了战马的输入渠道。因为马匹数量增加得非常快,山东境内用于放牧的土地竟然不足,以至于移剌楚材好几次召集官员们,商议应对的方案。
郭宁记得,其中有个方案是梁居实提出的,他说山东东面的大海深处,有一座大岛名叫耽罗,岛酋曰星主、王子,近百年来依附于高丽。如果拿下那个大岛,置为定海军的藩属,很适合用来放牧。
这个岛,郭宁还真有印象。他在那场大梦里,还去旅游过呢。
可这些讨论,到去年年底时候,全都暂缓。
原因有三。一来,成吉思汗此番南下,是经草原东部先到北京大定府。辽东那边纥石烈桓端等军将面对蒙古军的直接威胁,纷纷招兵买马,扩充兵力,和定海军的交易就减少许多。二来,供养骑兵的开销甚大,定海军虽有海上财源,但处处都要用钱,实在没法持续扩张骑兵队伍。三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定海军下属的某一部人手稍稍打通了南朝宋国的特殊关系,进而能够采买到少量甲胄军械,用来交换的,自然只有战马。
这样一来,定海军骑兵数量相对于急速扩充的总兵力,便显得不那么充足。
此番随同郭宁前来北疆的,有轻骑八百,重骑四百余。除了少量必须不断出外打探的哨骑以外,其余的都被兜在阵中,以备关键时刻一锤定音。
相对而言,蒙古人在马匹上头,就宽裕得叫人眼红。
马匹对蒙古人来说,好比农具之于农夫,船只之于渔民,是不可分割的忠实伙伴,更是整个生态的一部分。草原上究竟有多少牧民,没人能数清,而马匹的数量,至少是牧民数量的五倍乃至十倍以上。更不消说蒙古军前年攻破金国群牧所,掠去战马数十万了。
一名蒙古骑士出兵作战,通常会携三匹到五匹马。这些马匹在厮杀时是伙伴,在饥渴时是食物来源,而在特定时候,比如现在,它们本身便成了武器!
冲阵的马匹,的数量估计在三千匹上下,也不知聚集起来要花多少功夫。它们密密匝匝地形成了庞大的群体,又不知为何全都陷入到了暴怒状态。所有的战马都在竭力奔跑,疯狂地嘶鸣,蹄声和马嘶之声音简直压过了两军将士的呼啸。
马群出现的时候,距离定海军的军阵就不远了。那一瞬间,仿佛连漫天烟尘都被踏得低落,又转而被再度扬起。
依靠极少数骑术精绝的敢死之士连连挥鞭,掌控方向。无数战马彼此碰撞,分分合合,在整个宽大的正面,风驰电掣地撞向了定海军的军阵!
蒙古马并不属于特别高大雄壮的马种,但一匹马的重量,怎么也及得上四五个普通人,是极其强壮的动物!当这种动物聚集成数以千计的大群,如狂风呼啸般穿过军阵前的开阔地的时候,曾经镇定的将士们纷纷失色。
蒙古轻骑扬起那么多的烟尘,原来是为了掩护这些畜牲!
它们来得太快了!
马匹全速奔驰,眨眼就迫近了军阵。
最前排持盾的将士们,已经可以隐约看见那些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粗重白气,看到他们不正常的、红彤彤的眼,还有因为狂奔出汗而显得鼓胀的肌肉!
蒙古人在养马上头,是有点特殊门道的,这是用了药物还是什么,把数千匹马都惹怒了,逼疯了,把它们的兽性激发出来了呀!这种狂怒的战马成群奔走的时候,眼前就算枪矛利刃,都不在乎的!
驱策马匹冲阵的手法,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可是,马匹毕竟是财产,不是粪土。以前和蒙古人厮杀的时候,顶多见到三五十匹冲阵规模,将士们把队列排得严实些,枪杆子一齐往外乱扎,总也能抵过了。
可是,拿几千匹战马冲阵,就不一样了。这是硬生生要拿战马的命换人命,一般的蒙古人谁有这样的大手笔?被这么多大家伙撞过,再被后继的马匹一踩……就准定不能活了,别说不能活命,连一片肉渣也别想剩下!
始终稳定的定海军队列,开始有些动摇了。有士卒的双腿忍不住发软,也有人虽然双手向前架着盾牌,却瑟瑟发抖,以至于盾牌也在微微摇晃。
稍远处,军法队的甲士手持大刀,高声呼喝:“宣使有令,后退者斩!”
行军提控张信也拔出了腰刀,恶狠狠站到最前排,左右看看,逼视着某些被吓白了脸的士卒:“宣使有令,后退者斩!老子就站在这里,老子如果后退一步,也斩!”
他一句话的功夫,后头横排好几个都的弓箭手们已经纷纷放箭,箭矢从张信的头顶和身边飕飕地飞了出去。
此前一个多时辰,蒙古轻骑反复兜转,定海军的大阵不动如山,全无半点反应。那是因为定海军从主帅到军官,都很了解蒙古人的套路,知道应对这种轻骑袭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全军打起精神去应对,反而会导致精力急速消耗,正中蒙古人的下怀。
但群马冲阵可不一样,这些马匹都疯了,若给他们冲进阵里,这么多的战马不断践踏、冲撞、撕咬,得多少人命去赔??
定海军的将士毕竟训练有素,战斗经验也丰富,军官们既然出面约束,整个的队形便保持不乱。前排盾牌手趁着马群还没冲到,把盾牌底部的凸起用力砸进地面。而各个都将们扬声呼喝:“放箭!再放!再放!”
第二轮第三轮的箭矢应声而出。
这些被驱赶来冲阵的马匹,自然不是骑士们厮杀时乘坐的战马,而是用来驮运行李武备的副马一、从马,所以甲胄肯定是没有的。
漫天箭雨射到,血花和哀鸣同时绽出。有些马匹受了重伤,踉跄着再奔行数步,随即屈膝或者侧倾倒地。因为奔跑的速度太快,它们倒地后连翻带滚地向前滑行,几乎瞬间就筋断骨折。
密集的马群里头,一匹马的倒地往往会影响到周边一片马匹。更多的马匹被倒地的马匹绊倒,形成了连锁反应,倒地哀鸣的战马到处都是。当它们被抛到后头,马群仿佛眨眼之间就稀疏了很多。
但更多的战马因为受伤而更加暴烈,奔走也愈发快速。弓箭手们还没来得及施放第四波的箭矢,马群冲至阵前!
“刀盾手第一队顶住!第二队向前,第三队向前!枪矛手第一第二第三队向前!”弓箭手们射击的同时,都将们纷纷狂喊。
在他们发令之前,第一排的刀盾手已经单膝跪地,用肩膀抵住盾牌,把一面面盾牌连接成行。在这个瞬间,敢于这么做的,都是极其出色的勇士。他们靠着严酷的训练和军队里一次又一次的灌输,才能鼓起勇气,用血肉之躯抵在在狂奔怒马之前!
第一队刀盾手就位,第二队刀盾手,第三队刀盾手小跑着向前,把盾牌堆叠得犹如鱼鳞也似。鱼鳞的间隙,则穿出一丈多长的长枪长矛。枪矛手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站稳,把这些长兵器指向前方,而把枪矛的尾端扎进地面借力。
这一系列的调度,都在最快速度内完成。
完成的瞬间,成群怒马轰然撞击!
这些马匹都疯了,他们真的就不怕枪矛的威吓!
整个定海军阵列的前排,将士们的怒骂声、盾牌碎裂的闷响还有枪矛长杆迸断的噼啪声连成一片。至少有十余名刀盾手被战马奔驰的巨大冲力掀飞到空中,惨叫着扎手扎脚落下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