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军在中都周边的军事行动,一直是以北京路的附从军为主,蒙古军本部始终都没有真正出面过。有人以为,蒙古军本部应该是在潞水沿线,预备应付定海军的海上威胁,有人觉得,蒙古军本部应该是在蓟州渔阳以东,这样便于成吉思汗统筹指挥整个战局。
可谁能想到蒙古军会在金口河大营?
两方在中都路的战事绵延一个多月了,厮杀如此惨烈,死伤如此惨重,而成吉思汗的兵马就在中都城的眼皮底下?术虎高琪究竟在犯什么蠢,他的脑子里在盘算什么!他是被骗了,还是在装疯卖傻?
成吉思汗所带领的蒙古军本部会是什么样的,杜时升想象不出来,但那一定是蒙古军中最为勇猛善战的一批。而这样一批蒙古精锐,现在就冲着仆散安贞和郭宁去了!
仆散安贞和郭宁能正面对抗成吉思汗么?
这个问题,杜时升甚至不敢去想。
打败了拖雷,杀死了哲别,那确是辉煌的战绩,但成吉思汗是谁?那是将整个草原统合为整体,在过去数年里横扫大金北疆,把大金朝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兵马杀到血流漂橹,把大半个大金的疆域都用鲜血染红之人!
“进之先生莫慌,局势虽然凶险,郭六郎不是没有机会。”
杜时升猛地抖擞精神:“哦?苗将军有何见教?”
“蒙古军用的,其实依然是围点打援的老套路。只不过这次他们的出发地太过隐蔽,所以突袭的距离极短,令人猝不及防。但在蒙古人眼里,只消打败了河北军,所有的粮秣、辎重、民伕和骡马牲畜,还不都是他们的吗?所以他们主要的目标,必定是仆散安贞的河北猛安谋克军,而非郭宣使伪装成辎重的队伍。”
“有理!”
“郭宣使如果抓住仆散安贞被袭击的机会,及时撤退,那一定会有脱身的机会!接下去就是抵挡蒙古军了追击了,我听说郭宣使当年从北疆退入河北,沿途击退过无数蒙古追兵。在这上头,他一定很有心得!”
“不错!不错!”
杜时升用力晃了晃神情呆滞的张柔:“德刚,你觉得呢?”
“啊?什么?”
几人继续推测,却不知苗道润的这个推断,完全错了。
蒙古军本部骑兵从金口河大营涌出,以极快的速度漫过原野。如果说,数万铁蹄激起的烟尘犹如层云,那骑兵们奔腾的姿态便如洪流,如瀑布。
数量庞大的骑兵,数量更多的战马,在奔驰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分散到广阔的正面,所有的骑队疾行不停。他们越过渐显绿意的原野,越过废弃的农田、村社,越过偶尔出现的河谷和丘陵,越过或宽或窄、曲折蜿蜒的道路,无论在什么样的地形都不减速。
他们像是冲着一个方向奔涌的数十股激流,有时候彼此碰撞,有时候互相交融,有时候又自然而然地散开,看似纷乱而又呈现出独特的秩序乃至韵律。
他们所持的军旗,有白色的苏鲁锭战旗,也有黑色或者蓝色,绣着各种大小星星的旗帜,还有简单捆扎在整根羊骨或者牦牛骨上,用石粉抹上弓矢、野兽或猛禽模样的小旗。无数旗帜在在漫卷的尘沙中随风飘扬着,仿佛与天空中的烟尘彼此激荡。
这些旗帜中最高大的,便是代表成吉思汗所在的九斿白纛。
成吉思汗一如往日地身处白纛之下。
他用粗壮的臂膀自如策马,随口对身边的宿卫们道:“告诉失吉忽秃忽,不要管料石岗上的女真人。女真人就像黄羊和梅花鹿一样,最大的本事就是逃跑。好猎手的目标,应该是草原上的野兽,深山里的饿虎……这一次,我们要为哲别报仇,杀了郭宁!”
第五百三十七章 真章(下)
今日该负责传令的,是札剌亦儿氏,薛扯朵抹黑之子,怯薛千人长阿儿孩合撒儿。
成吉思汗话音刚落,他从同伴手中取过一枚虎头铜铃,将之挂在马颈上,随即挥鞭疾驰向前。在他前进方向上的骑士听闻清脆的铃响,无不拨马让道,宛如波分浪裂。
二十多年前,阿儿孩合撒儿跟随其父,在青海子畔拥戴乞颜部的铁木真为汗。他是成吉思汗最亲密的支持者之一,也是最熟悉成吉思汗心意的亲密侍从。
所以,什么样的军令该怎么样传递,阿儿孩很是清楚。
此番策马奔驰的同时,他就将成吉思汗的话语编作了歌谣,大声唱了起来。
响亮的歌声回荡在连绵的骑兵队列里,引起骑兵们阵阵喝彩。
没过多久,骑兵们用沙哑的嗓子,唱起悠扬的曲调。
简单的曲调此起彼伏,不断反复,渐渐地汇成一股。而数以千计的蒙古战士,无论来自合塔斤部、撒勒只儿惕部、昭烈惕部甚至白塔塔尔部落和林中人部落,无论他们的口音有多么不同,习惯的歌声是哪一种,最后吟唱的曲调和歌词都变得一样。
数以千计的人随着马背起伏,齐声唱道:
“捕捉敌人,让他们在眼前受死。他们若敢逃跑,就挑断他们的脚筋!砍杀敌人,让他们痛苦不堪。他们若敢反抗,就切碎他们的心肝!”
这样的战前歌唱,轻易就激发出战士的血性;随着曲调渐渐高亢,汇入轰鸣的铁蹄踏迪之声和甲胄磕碰之响,无论歌曲本身,还是唱歌的骑士,都开始散发暴戾的杀气。
成吉思汗满意地听着曲子,偶尔跟着哼唱两句。随着天气渐渐转暖,中都城外的旷野有几分类似草原风光。阳光下所有人齐声高唱的场面,让他觉得非常快活。
千百年来,高原上的牧人便是这样高唱着古老的曲调,在草甸、荒漠和海子之间往来迁徙。这迁徙或者是为了寻觅水草丰美之地,或者是为了躲避可怕的黑灾和白灾。而在迁徙的过程中,无数部落攻杀屠戮,用一代代人的血去浇灌高原上的土地。
高原上的规矩从来如此,无论是哪一个强大部族统合了草原都没法改变。唯独成吉思汗,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自从大蒙古国建立,草原上就不再有独立行事的部落,只有尊奉大汗号令的千户。而所有的人,无论以前被称作什么,现在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蒙古人。他们唱着共同的歌谣,被编组在统一的指挥之下,与大汗所指的敌人厮杀。
成吉思汗自从起兵,不是没有吃过败仗,但战场上的失败不能阻止他统合蒙古各部的节奏,而战场以外的战斗才是导向胜利的关键。
那定海军郭宁,也是一样。
过去旬月间,成吉思汗前后召见了不下二十个降人、俘虏,仔仔细细地打听郭宁的故事。
大部分人只说那郭宁勇猛善战,其实这乱世里头,勇猛善战之人千千万万,纵有价值,不过是英雄豪杰的工具罢了。
成吉思汗从许多零散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了他的答案,他非常确定,郭宁不只是战场上值得重视的对手,而是一个年轻的成吉思汗。在郭宁背后的,是一个仿佛大蒙古国的新兴政权。郭宁本人,就是这个政权的核心和灵魂。
郭宁对辽东、山东、中都各地的整合,也一如成吉思汗对草原的整合。
想明白了这一点,要在战场上确定郭宁的动向就不难了。
一个政权要急速发展,就绝不能偏离斗争的中心。
当年成吉思汗无论力量强弱,却始终活跃在蒙古部落诸多强豪争雄的最前线,通过与古儿汗结为安答,拜脱里汗为义父,他直接参予或主导了蔑儿乞惕部、塔塔儿部等强大部落的灭亡,最后又反戈一击,将古儿汗和脱里汗杀死,吞并了他们的力量。
如今郭宁的定海军能够骤然崛起,经历同样如此。那郭宁虽然是流亡的小卒起家,却先后参予了大金国左右丞相的政治斗争、新皇登基的政变,甚至远隔大海的辽东宣抚使造反,他也会千里迢迢渡海去厮杀。
定海军的力量,正是因为这一系列行动中捞取的好处,得到急速膨胀。
既如此,如今众多力量汇聚于中都,郭宁又怎么会缺席呢?
成吉思汗的部下里,近来多了许多汉人。他们有一句话很有道理,叫做:在汹涌的河水中划船,如果不能前进,就必然后退。
郭宁这等新兴势力的首领面临的局面如此,成吉思汗也一样。
所以,郭宁一定会到中都。
而且成吉思汗断定,郭宁绝不会按照石天应的猜测,沿着潞水与蒙古附从军沿途恶战。
潞水通道作为中都的生命线,固然有其独特的重要性,但在过去的许多次战斗中,无论局面多么繁复,郭宁每次都能把定海军的真正实力投入在真正关键的地方。
眼前的中都路,哪里才是真正关键?
便是叫一个傻子来,他都能干脆利落地回答,关键在中都本身。
所以,成吉思汗同意了石天应的计划,允许黑军和契丹军、渤海军围攻直沽寨,截断潞水通道,摆出全力切断中都粮秣补给的姿态,但他本人根本就不在潞水畔耽搁一天,而是很早就转往中都以北。
这个调动想要瞒过金军的哨探,一点也不难。
且不说金军被压制在中都和通州两地之后,越来越难调动斥候出外,就算被斥候发现了蒙古军主力,也只会当作这是去攻打居庸关和青白口等险隘的兵力。
待到进驻金口河大营以后,一切反倒轻松了。
此时负责中都防务的术虎高琪,是大金国缙山行省尚在时,就和蒙古军纠缠恶斗的老对手。术虎高琪是什么样的人,耶律阿海、石抹明安等降人早就已经详详细细地向成吉思汗介绍过,这样的货色,便如坟墓里即将腐烂的尸体,他所祈求的,只是自家尸体腐烂发臭的慢一点。
所以金口河大营的易手,对术虎高琪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为了让这个问题在其他人眼中也不是问题,他甚至会动用一切手段,在金国的朝廷里直接抹平这个问题。
在金口河大营休息了几天以后,成吉思汗得到了山东调集了规模庞大的辎重队伍,由河北的女真军护卫北上的消息。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不需要犹豫,不需要多作探察,同样身为枭雄的本能,让成吉思汗天然地能够和郭宁想到一处去。
那不是什么辎重队伍!所谓辎重,只不过是为了安抚其它军阀而打出的幌子,那就是定海军意图支援中都的主力!
郭宁来了。
那个在过去几年里,给蒙古人不断添堵的年轻对手来了。
接着的事情就很简单。铁骑长驱,野战决胜,兵对兵,将对将,英雄豪杰见真章!
第五百三十八章 对阵(上)
定海军的辎重队伍绵延得很长,最前头的一批民伕已经进入良乡,后头的队列尚绵延出十余里。
又因为良乡城先后多遭破坏,城里到处都是废墟,先期入城的民伕队伍忙碌了好一阵,也没办法腾挪出足以安置整支队伍的空间。
一支接近良乡的辎重队伍不得不在城池外侧停留了约莫两刻。
直到一个高举银牌,证明自己身份的骑士远远迎到队伍前头,然后拨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带路。
数十辆大车紧随其后,拐弯离开了大路,沿着荒草地里一条岔路往东。东面接近料石岗的方向,有个很小的废弃村落。村落里杂草丛生,地面坎坷不平,一个人影不见。
先期到达的一队民伕直接拆毁了两栋砖房,用零散砖木在村子外围的平地上划分出了宿营的空地。
“赵统领,你看怎么样?”
赵决所部的骑兵也驻在这里,那名手持银牌的轻骑又领了他往划好的地域走了一遍。
“可以。”赵决颔首。
所有人便停住脚步或者下马,有人开始在营地外围打下木桩,连接绳索,也有人把大车拖进营地内侧,用粗绳或铁链连接起来。这些事,是过去这阵子辎重队伍行进时每天都要做的,和军队行军宿营的准备也差不离,大家做的都很利落。
郭宁也在队列中随同搬运,自他以下军官,更没有人能站着偷懒。
大车围成车阵之后,帐篷什么的,就不是必须。只要在车厢底下铺上毡布,直接就能睡觉。就算遇见下雨天,车身也能挡住雨水,除非遇见大雨。
那时候各种营地都要改建,也不仅是车阵了。
郭宁和一名护卫一起,扛着大卷的毡布,沿着一辆辆大车边走边分发。
他们出发的时候,每辆大车都配了两卷毡布,但一路行来,损耗很厉害。毡布不止可以用作铺盖、毯子;也能覆盖在车上防;遇到车轮嵌进了路上车辙印子,还能用毡布叠起来作为铺垫。甚至有些名为“民伕”,实为定海军正军的将士私下比武,还切割毡布边缘一条,捆扎在枪矛顶端,并蘸上石灰粉,作为击中的标识。
这样一来,隔三差五总有某几辆大车的毡布损坏不堪应用。但毡布这种东西到了正经战场上,又是捆扎在军阵外围木桩,防备外人觑探,乃至阻隔箭矢精准射击的重要物资,非得及时补充才行。但队伍携带的余量,又不足以给每队将士额外发放,
除了毡布以外,还有许多物资上乃至任务安排上的疏忽。定海军的将校们大都出身不高,作为金军的基层士卒或者小军官,他们的经验足够丰富,比那些女真人的将帅要强很多。但身份和职权上的限制,也使他们在大军行动的指挥上,难免有疏忽。
这些疏忽,随着军校发挥作用,已经得到了迅速弥补。可毕竟定海军没有过动用上万人长途行军的记录,许多大军行动的零散经验,不真的行动一次,是不会被感受到的。
偏偏此前几次军事行动,或是在山东境内,或是有船队为依托,军队又是急攻猛进的姿态,所有将士在这些细节上头,都抱着将就的心思,甚至在防御和工事上都不用心。
此时队伍进入中都路,随时会和蒙古军的主力撞上,这些事情才办得严谨起来。
只这几日里,郭宁便发现了军事条例中好些欠缺的地方,也督促了不少军将的懈怠表现。一支军队里,如果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够认真了,而对疏漏和缺陷视而不见,那就是这支军队衰败的开始。
郭宁带人补充毡布的同时,整个绵延数里的地方到处都是传令兵在策骑奔走。他们要赶在后队抵达之前探明周边可宿营的地点,然后尽快通知各部。
没过多久,近卫首领赵决排定了今晚值夜守备的人手、哨卡换防的口令,另外还有明早与中都城里接应兵马汇合的序列等等。
上万人的队伍,还有与之匹配的战马、车辆、军用物资和应当送往中都的粮秣,从行军的管理到后勤补给,再到各种事务的临机指挥,每一个队列的负责军官都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处理,每个人都忙得脚不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