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线所到之处,敌人连连倒地,但更多的人怀着杀死蒙古大将,立下大功的期盼,前仆后继地猛冲上来。
哲别听到身后哗哗的脚步声响,有衰草碎石四溅。他猛然回身,用拇指勾着弓弦,另一手去抓取箭矢,却抓了个空。
随即,他就见眼前刀光闪过。登时额头热血狂涌,一下子模糊了双眼。
原来真正致人死命的伤势,并无痛楚。哲别忽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觉得整个人变得很轻,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杀死哲别的黄头女真少年,快活地大喊起来。
在他们后头,郑锐仰躺在地面。
他便是哲别第二箭施射之人。虽在感觉到不对的时候急闪身体,但箭矢依然洞穿了他的札甲,切开了他的戎袍,又在胸前扎了个半寸深的伤口。
这会儿,他顾不得伤口鲜血直冒,挣扎着仰身,看了看前头众人或者欢呼,或者剿杀蒙古军余部的场景。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僵卧的完颜鲁奇,咧了咧嘴,仰躺着不动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余波(上)
将士们的欢呼如潮水般响起:“赢了!赢了!杀败蒙古军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山谷以外和右侧面坡地高处,按照哲别吩咐掩护和接应的蒙古骑兵开始大哭。很多人用刀剑划破自己的胸膛和脸,然后向定海军发起猛攻。
这种猛攻毫无希望可言,也不能持久。片刻之后,喊杀声完全平息下来。
人们开始听清楚驻跸山四周战场上伤者的呻吟声,精神高度亢奋的胡里改人和黄头女真人还在不停地斩杀受伤的蒙古人,顺便也杀死受了重伤,看起来没法救治的同伴。
一边杀人,他们一边剥取衣服,收集武器甲胄,所经过的地方,留下的尸体很多都被剥的干净。
哲别的脑袋被砍了下来,由那个黄头女真少年捧着,献给坐镇后方的韩煊。
少年走近的时候,陪在韩煊身旁的王歹儿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看李云。
原来这少年他是认得的,当日在合厮罕关,他和李云受蛮部追杀,以至于不得不主动从山崖滚落的时候,这少年就是围攻王歹儿的野人之一。当时那股蛮狠劲头,让王歹儿很是狼狈。
倒不曾想,前后没隔多久吧,这少年就成了杀敌立功的好手?得亏李云有这样的手段!
少年和其他黄头女真一样的相貌,但模仿着汉儿的模样扎了发髻,穿着一身定海军士卒所着的灰色戎服。当他走近的时候,排列在韩煊两侧的定海军甲士们,带着森然有序的气势,让他有一点害怕,脚步也慢了一拍。
但甲士们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有人为他叫好。这让他的脸上简直要放出光来,他带着骄傲与自豪夹杂的神情,把首级再举得更高些。
定海军对这些黄头女真的控制,缘于今年年中。
这半年时间里,定海军已经完全证明了自身的实力。在这些野蛮部落眼中,女真人已经是强大的征服者,蒙古人比女真人更强大。但汉儿们组建的定海军,不止强大,而且友善、富裕、慷慨。
当这样一个势力愿意接纳黄头女真,将他们纳为一体的时候,谁会拒绝呢?偶尔有一些想不明白道理,意图在定海军中保持独立性,想利用定海军的力量充实自身的部落,早就被李云解决了。
拿着汉儿千百年来与人争斗的韬略,去算计这些未开化的野人,简直不要太轻松。短短数月,黄头女真诸多部落就被肃清了数次,而剩下的,都是已经深深钦服于汉家衣冠制度的。
此时此刻,看这少年的神情,他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一员。
少年走近的时候,韩煊起身迎了上去。
他没走几步,李云忽然跟上前,扶住他的右臂,稍稍用力:“怎么样?”
韩煊微微颔首:“放心。”
他从突袭到撤退连续厮杀,身上受了好几处伤,退入驻跸山的山谷前,又遭蒙古人的神射手发出重箭,擦过侧肋。虽说伤势不重,也经过了紧急的包扎上药,但皮开肉绽总免不了的。这会儿失血过多,虽然强打精神,脸色却已惨白。
顿了顿,韩煊向李云笑道:“这一次,多亏了你们几位,待收兵庆功,我请你们喝酒。”
李云哈哈一笑,韩煊又道:“不过,蒙古军的大部犹在,咱们不能多喝,一人一杯怎样?”
“好,那就一人一杯。”
韩煊在定海军的武人当中,算得上是前十名的大将。因他还担任着辽海防御使的职务,在六位兵马总管里头排名虽不靠前,但权柄却很吃重。
定海军扩张太快了,这些大将多半都没有独当一面的经历,所以早前蒙古人突然来袭,组建没多久的辽海防御司里固然人心惶惶,就连诸将本身,也难免有些信心不足。
谁能想到,这么快就打了胜仗呢?
这其中,固然有李云、蒲速烈勐和萧摩勒等将紧急支援的功劳,但韩煊以重将的身份亲自发起突袭,又引得哲别追击,才是真正的关键。他冒着最大的风险,立下最大的功劳。
韩煊验看了哲别的首级,命令将之传阅全军。
那少年乐呵呵地看着这情形,却不料韩煊忽然道:“你叫什么?一百匹绢帛,回到盖州城里就给!今日之战,人人有功,我会让中军官向郭宣使禀报……你也有份!”
在黄头女真人的眼里,李云已经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了,韩煊的地位比李云似乎还要高。
那有点超过他的想象范围,所以乍听韩煊和颜悦色地问话,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就这么愣愣地站着。
李云在旁道:“这是昂吉尔。他的父亲是乌鲁古部族的分支族长阿不沙。”
“昂吉尔?”
韩煊看了看少年格外泛黄的头发,笑道:“这名字,是黄鸭的意思么?”
少年重重点头,用不怎么利索的汉话嚷道:“我是黄鸭!大的!”
簇拥在韩煊身旁的将士们都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人人都笑,好几个军官叫道:“杀死了哲别!”
四周一片喧闹,上千人用汉话、女真语、或者东北某些冷门的族语齐声欢呼:“杀死了哲别!”
军官们又喊:“大黄鸭杀死了哲别!”
数千人齐声跟上:“大黄鸭杀死了哲别!昂吉尔杀死了哲别!”
这些胡里改人或者黄头女真人,在投靠定海军之前,已经彼此像野兽一样厮杀了许多年。他们拥有的只是野蛮,依赖的只是野蛮,所以伤了不会叫一声疼,死了就当是睡觉。在战斗中他们什么也得不到,但却以为这就是一切。
但此时此刻,月光照耀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从战斗中得到了格外的喜悦。
数千人举着手中的刀剑枪戈,一齐呼叫着一个名字。这名字来自于他们中的一员,于是这等荣耀也使他们感同身受,格外地欢快起来。
夜深人静时分,这些将士们在驻跸山的欢呼传得很远,相隔十几里地都可以听到。
盖州城里,一些民居受到惊动,很多房舍里纷纷点亮起火烛,引起一阵阵骚动。旋即城上守军敲动梆子,连声道:“韩总管打了胜仗!咱们定海军打赢了蒙古人!”
于是百姓们又渐渐安定。
远离城池和聚落的野地里,许多契丹人逃出了蒙古军营地,却又不知该去哪里,只佝偻着身子,往林地和灌木遮掩的阴暗处乱奔乱走。
忽然听到了战胜的欢呼,有人倒在地上,踢腿弹腾着哭了起来。
有人疑惑:“那哲别可是成吉思汗帐下的勇将!那人的射术和勇猛,咱们都见过的!他怎么会输?怎么会死?我看,先等一等,等到明天早上再打探一下……”
更多人奔走相告:“蒙古人败了!败了!既然败了就要退兵!你明白吗?蒙古人要逃跑!”
越来越多的人紧紧抓着手里的短刀或木棍,格格地咬牙:“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想跑吗!”
第四百九十章 余波(中)
拿下盖州丙字第六寨的蒙古军五个千人队,在击退了韩煊的夜袭之后,费了不少工夫到处抓捕逃散的契丹人和战马,一直忙乱到午夜。谁知又过一个时辰,哲别所部的败兵陆续溃回,说哲别遭了定海军伏击,恐已身死。
五个千户那颜无不大惊失色,连忙派出精锐斥候远哨驻跸山方向。
这一批派出去的阿勒斤赤,有很多都在半路上被零散的契丹人伏击,待到了驻跸山以后,又逢定海军打扫战场,逡巡不敢靠近。
直到凌晨时分,才有人探得确定的消息回来,说哲别千户和他的麾下精骑,确确实实是中伏丧命了。听那些敌人的近乎狂乱的欢呼叫喊,好像哲别千户的脑袋都被砍下来示众了!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而一旦相信之后,继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惊恐和沮丧。
打仗难免吃亏,蒙古人又从不讲究穷寇勿追,而最喜欢昼夜迫逐,缓者杀之,所以被伏击乃是常事。但以哲别的机敏,以他麾下七百精骑的力量,什么样的敌人能伏击他,杀死他?
定海军在辽东,究竟有多强大的力量?
几个千户那颜本来跟随哲别长驱直入,已经好几天没有安稳休息。原本被连场胜利的亢奋所支持,还不觉得怎么样,这时候听得哲别出事,一个个眼都红了而又手软脚软。
眼前问题不止在一场败仗,在于哲别不是寻常的将军,他根本就不能死!
成吉思汗崛起的过程,就是他从身边亲信、族人里拣选才能之士,不断取代草原上旧有部落酋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又从来没有停歇。哪怕是成吉思汗的身边亲厚之人,如果在战争中暴露了个性或才能上的欠缺,或者不利于成吉思汗的集权,很快就会被后继更出色的人才取代。
这些年里,博尔术、木华黎、纳牙阿等人依靠统一战争中的功勋,已经做到左右翼和中军万户,实现了对草原上诸多旧族那颜的指挥和压制。而哲别、忽必来、速不台等沙场猛将则分头追随成吉思汗诸子,依托对外掠夺和扩张过程中的功勋,一步步压倒那些乞颜部贵族,把权力进一步集中到成吉思汗本人的手里。
在这些人里,哲别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重视的将领。或许因为他是俘虏出身,在蒙古政权中毫无根基,所以成吉思汗也特别愿意授他以统兵之权。
前年蒙古军倾巢而出,三路攻金,成吉思汗以本人居中,诸子为右翼,诸弟为左翼,唯独使哲别在三路以外独领一军深入东北,遂长驱五百余里,攻克辽阳。
这样的大将,名义上只是一个千夫长,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在亲族以外最重用的臂膀人物之一。哲别只消再有些功勋和资历,就是下一个木华黎、博尔术!
可这样的猛将,明明前一刻还横扫东北各部,所向披靡,打得金国的东北宣抚使、东北统军使屁滚尿流。乘着连场大胜的威风,转头刚踏进辽东一步,这就战死了?
去年四王子拖雷在山东吃亏被俘,回到草原后很是灰头土脸,连带着他的亲信如赤驹驸马和几个千户那颜全都受了牵连,甚至有整个千户被拆散重组的。
哲别的身份当然远不如四王子那么亲贵,但成吉思汗对他的重视和喜爱,却也很不少了。
那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众人怎么去向成吉思汗交待?在场的五个千户那颜,会面临怎样的惩罚?他们又得拿出怎样的功勋,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成吉思汗稍熄滔天之怒?
压根没人知道!
难道他们还能推脱,说这都是因为哲别自己作死?
此时的蒙古人,大都还比较质朴。而正因为其质朴,面对这种局面,真真是束手无措。几个千户盘算了好一阵,没人能有头绪,却有个资深的百夫长纳敏夫闯入帐里。
他的沮丧情绪,一点都不下于这些千户那颜们。毕竟,他前一次失败以后能够调到哲别麾下,已经是缘于成吉思汗的宽容。结果这么快就又失败了,还搭上了哲别的性命……纳敏夫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长生天,被降下了什么特殊的诅咒。
但沮丧是一码事,他身为军中极资深的百夫长,有建议还是得提。
“当日四王子拖雷失陷的时候,我就和定海军打过交道。”纳敏夫道。
千夫长们急问:“可有什么讲究?”
“那群人,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不讲理,比一般的女真人要凶恶一百倍!之后数日,我们想在战场上赢回来,很难!”
“这……”千夫长们面面相觑。
纳敏夫又道:“但是,我听探子报来,那些定海军将士都在欢呼喜悦,想来能杀死哲别千户,对他们来说也是重大的胜利。那么……”
“那么怎样?”
纳敏夫大声道:“唯一的机会就在此时,我们趁着敌人欢呼庆贺的时机,连夜冲杀过去,或许能反败为胜!”
这种迅猛进退的战法,是哲别最喜欢的,也是这几个千户最熟悉的。成吉思汗对这种战法,也颁下过专门的札撒加以强调。过去许多次厮杀时,哪怕战场上一时不利,只消蒙古人的韧劲尚在,一次次进退之后,总能把敌人的士气消磨,逼出最终的胜利来。
可这会儿,几个千户全都提不起精神响应。
这建议,纯然是行险,哲别不在,谁也担不起责任,也下不了决心。
蒙古人超乎常人的坚韧好战,建立在他们一次又一次胜利的基础上,建立在他们对胜利的坚定信心上,而非血液中真有这样的本能。当他们骤然遭逢意料之外的惨痛失败,虚高的胆勇其实很容易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