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拂雪粒之间,数以百计的人奋力厮杀,用刀剑或者木棍,彼此劈砍或敲打。环绕村寨土墙以外,有人浑身浴血,犹自嘶声惨叫着攀爬;有人畏缩向后,双手捂着脸大声哭嚎,随即被一支远远飞来的箭矢射中后脑,立即毙命。
而场上厮杀之人没一个蒙古军将,全都是契丹人。
双方高呼呐喊的,也都是同样的口音。
所谓成王败寇,就是如此了。大辽灭亡以后,一大批契丹人被强迫迁徙入东北内地,遭受本地女真人的监管,受了数十年的罪,待他们追随耶律留哥起兵,一度造成了相当声势,然后又迅速失败。
耶律留哥身死以后,契丹人已经没什么心气了。他们中间,就算较有眼光的,也不知道自己,乃至契丹族的未来在哪里。
他们是蒙古人的工具,是女真人的奴隶,是汉儿的……或许汉儿待他们好些,但也不过是俘虏的身份罢了。一天天的劳苦,换来的不过是一口饭,还能如何呢?
他们麻木了,绝望了,于是也不再多想。
当战斗猝然爆发的时候,有人在蒙古人的威吓下冲杀,也有人下意识地聚集在聚落的土墙后头,绝望反抗。因为两边都没什么趁手武器,战斗并不激烈,却非常之凄惨,就在哲别的注视下,有人赤手空拳地与敌人厮打,甚至哭喊着撕咬对方的咽喉,把稀碎的血肉吐在地上。
第四百七十七章 夜战(上)
耶律安奴便是那个撕咬敌人咽喉之人。
他用的刀,还是当日耶律留哥所赐,但是砍得人多,忽然就断,以至于他一时狼狈。待到将抽搐挣扎的敌人推倒,他跪坐在土墙后头,把手伸进喉咙里抠了两下,然后开始干呕。但呕出来的,只是酸水和没有消化的杂粮之类。
原来,并没有人的血和肉被吞进肚子里。他有些庆幸地起身,抹了抹脸上的血。
边上有人簇拥过来,大声问道:“百户,你怎么样?”
耶律安奴有些粗鲁地把他们拨拉开,厉声道:“我没事!我的刀断了,找把刀来……或者枪,随便什么都行!”
耶律安奴虽然年轻,却是这个寨子地位最高的契丹人,官拜辽海防御使帐下镇防百户。而且,他还是耶律留哥的侄子和麾下的骁将。
当日耶律留哥和完颜承裕所部交战,便是他领先锋,横冲金军,杀败敌军数万。不过,他在黄龙岗上,追击蒲鲜万奴所部的时候受了伤,早早就脱离了战场,这才躲过一劫。
后来耶律留哥身死,契丹人的政权也就此崩溃。有些契丹人按着早先的习惯,继续依附蒙古,也有人便如耶律安奴这般,实在气不过木华黎对耶律留哥不管不顾,反而乘机夺取北京路的作派,于是投降了定海军。
他们投降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因为定海军政务上的首席移剌楚材就是契丹人,故而军中将校并不把契丹人当死对头看。所有人得到的待遇都不错,给予落脚的寨子、屯垦的土地,条件也都好些。
耶律安奴伤愈之后,很快就被解除了俘虏的身份,而且因为帮助拣选可用壮丁有功,升做了镇防百户。就在上个月,移剌楚材亲自写信,慰勉身处辽东的契丹豪杰之士,承诺他们日后的前程。收信之人就有耶律安奴。
凭此书信,耶律安奴的眼界更与寻常契丹人不同,他已经盘算着,日后不妨依附移剌楚材,试着在山东为契丹人开辟出另一片天地来。
可千算万算,怎也没算到蒙古骑兵忽然杀到,过去两个月里只被充作劳力的契丹人,再一次被逼进了厮杀场里。
一名年轻的伴当提着杆铁矛过来:“百户,给!”
契丹人毕竟新降不久,定海军给付的武器不多,这样一杆铁矛,得是军官才有。也不知这伴当从战场上哪里找来的。
耶律安奴谢了声,握着铁矛回身观望。
只见在土墙内侧厮杀的人,承受不了攻方给予的压力,开始后退了。但土墙内侧踏足的地方,只有狭窄的一条,好几个人脚下踏空,像滚葫芦一样滚了下去。
后方簇拥着的人眼看前头的人往后倒,又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前方的人,按住他们的小腿和大腿。
这一来,有些将要闪避的人忽然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攻方的刀枪戳刺劈砍上来,立即就被杀死,他们身上的鲜血飞溅,流淌到后面的人身上,还有碎肉、肢体和骨头也纷纷落下来。
丙字第五寨是个大寨,许多契丹人的老弱家眷都住在这里,而且寨子四面的土墙都有一二百步,丈许高。土墙后头还设了坡道和木梯,以供守军调度配合。故而一开始鼓起血勇,与攻方厮杀的人也比较多。
但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惨状惊住,有个站在土墙上的人忽然失去了斗志,竟直接丢下了武器,跳下土墙,试图推开人群逃跑。
耶律安奴猛冲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然后挥拳痛打他。
打了好几下,眼看这人口鼻出血,牙齿迸飞几个,耶律安奴纵身跳起,大喊道:“天快黑了!顶得住!跟我上,我们顶得住!”
耶律安奴的战场经验很丰富。
他知道天黑以后,在外头野地里督战的蒙古人凭着松明火把,并没法关照到整片战场,战奴们趁机逃跑会很容易,也就是说,进攻方的激烈程度必然大幅下降,这也是己方撤退的良机。
几名伴当俱都跟着狂喊,还有站在墙上的守军也开始向外头喊:“天快黑了!天黑了你们就跑啊!”
耶律安奴毕竟是早有名声的契丹将军,威望比一般的军官要高很多。当下好些人随之鼓起勇气,噼噼啪啪地踏着血,向着土墙反冲。
刚站到墙头,眼前有名身披皮甲的敌人从土墙后头一跃而出,也同样挥刀狂喊,像在呼唤同伴们向这薄弱处攻来。
耶律安奴运足力气,兜转铁矛猛刺去,正好扎中了敌人的胸口。矛尖穿透皮甲,从背后透出来。耶律安奴又抬起一脚,将他踹得后退,随手拔出被鲜血浸润的铁矛,转身便往另一侧墙头支援。
那胸口中枪的敌人连连踉跄,他脚上还有力气,一时尚未倒地。却不料耶律安奴身旁的年轻伴当忽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丢了手中的短刀,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那个敌人。
“这是我耶耶!这是我耶耶啊!”
契丹人所说的“耶耶”,便是父亲的意思。也不知道这父子两人什么时候失散的,又如此巧合地相逢在战场。
一时间,土墙上好几人都怔住了。
但就在此时,另一个契丹战奴登上墙头,这抱在一起的父子两人恰好挡在了他前边。于是他奋力挥刀乱砍,将那年轻伴当的环抱父亲的一只手臂砍下,又猛地将两人推到了墙下。
父子两人同时砸落地面,发出闷响,随即有人藉着父子的身体,一脚又一脚踩着他们,试图往土墙上攀爬。很快,父子两人的尸体就被后头如潮涌来的契丹人淹没了。
耶律安奴骂了一句,挥舞着铁矛乱砸,把几个伸手攀援土墙的敌人砸得满脸血肉模糊,翻滚下去。他想要喊些什么鼓舞士气,胸口却有郁气充塞,发不出声。
有个伴当从侧面的墙上奔来,浑身浴血,跪伏眼前:“百户,支撑不了多久的,不能等天黑了,我们现在就走!这样杀下去,死的也都是咱们本族的人啊!”
耶律安奴想要呵斥他,环顾身周,只觉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沮丧。
他举了举铁矛,想要说几句话鼓舞士气,忽见眼前精光一闪。
在这瞬间,他看清了这是一支蒙古人惯用的批针箭。可惜这箭矢来得太快,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身手再好,也无法闪避。
下个瞬间,极其细长而尖锐的箭头就扎在了耶律安奴的脸上。箭头穿过鼻梁下方没有骨骼阻碍之处,然后斜向下,一直贯入到脖颈顶端与脑颅连接之处,箭羽就在耶律安奴的两眼之间颤抖不止。
箭矢入脑的同时,耶律安奴的双手和双脚就失去控制,伸作了笔直。这位曾经面对数万金军,勇猛冲杀的契丹豪杰,嘴里吐着血,就像一块木头那样,猛地栽倒在地,整个身躯一动不动了。
簇拥在他身旁的伴当们,齐声发出惨叫,而寨子里的契丹人无不惊恐万分。
距离耶律安奴百步开外的地方,哲别收起长弓。
在他身前,几个往来策马督促战奴的百夫长躬身待命。他们个个都浑身浴血,也不知杀了多少畏怯不前之人。
哲别对一名百夫长道:“告诉那些契丹人,如果天黑前破寨,我们就只屠这个寨子;天黑前不能破寨,今天攻城各部都要死。”
百夫长纵骑向前,呼喝传令。
伴随着号令一处处下达,围拢在寨子四周的契丹战奴们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吼,所有人挤挤攘攘,都往寨子涌去。
“告诉所有人不要松懈。”哲别继续吩咐其余数人:“我看,今天晚上,不会消停。”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夜战(中)
鲜血般红的夕阳,慢慢落下。
天空还亮着,丙字第五寨就被攻陷了。毕竟寨子里的契丹人不久前刚目睹了辽国的复兴和崩溃,他们的情绪和信念,都不足以支撑起对另一个政权的忠诚。
他们之所以据守,只是猝然遇敌的下意识反应;而坚持到现在,也只是畏惧蒙古人屠尽敌人的威吓罢了。但这种临时纠合起的斗志,散去得非常快。当耶律安奴战死,所有人都失去了希望,于是陆陆续续放弃抵抗,把武器丢掉,跪倒在地。
只有很少一些人簇拥着家眷,固守在寨子中央一个原木搭建的堡垒里,连续两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随着战斗愈发激烈,还有老迈的女人爬到堡垒顶端,疯狂地痛骂那些发起进攻的契丹人。
脚踏黄鼠皮靴子蒙古督战队立即取代了契丹人的位置,他们挥舞着大刀,像切割野草那样把拥堵在堡垒门口的守军全都杀死,然后涌进了堡垒里头。
不知有谁打翻了灯盏,堡垒的二层忽然腾起了火光,随着火光闪动,晃动的人影发出骇人的叫喊,接着就是女人的惨叫声连绵不断。
堡垒以外,也是同样的声响,到处都是人的哭叫声。先前攻打营寨的契丹人,这时候都在蒙古人监视下,面无表情地挥刀砍杀着同族。
短时间里,太多人被杀死了,村寨里头开始弥漫着强烈的血腥气和屎尿的臭气。他们的血喷溅在地面,来不及渗透进砂土,于是沿着寨门的斜坡往外流淌。
不一会儿,还有蒙古骑兵拨马回来,他们在营垒外的田野和灌木丛里,兜着了想要逃跑的人,于是将他们赶到土墙下面,不断策马回旋,张弓搭箭,将他们当靶子射杀。
这队蒙古骑兵的首领,是满头白发的纳敏夫。
他本来归属的千夫长者迭儿,已经战死于山东。所以回到草原之后,整个千户就被重编,许多参与战事,却表现平庸的百夫长都遭到了重罚。唯独纳敏夫没被惩处,反而整个百户都调到了哲别的麾下。
谁都知道,哲别是成吉思汗麾下最受重视的勇将,是大汗的锐利而精准的箭。
这个调动,毫无疑问是提拔。对纳敏夫这个曾经参加过十三翼之战的老战士,大汗怀着深切的情谊,所以有意给纳敏夫立功的机会。
当然,这也是感谢纳敏夫在山东谈判斡旋,最终带回了四王子拖雷。
但这期间一系列的变动,对纳敏夫来说,还是太辛苦了。在一场大败中得到提升,对他来说并不欢喜,反而引起他剧烈的羞愧,以至于他本来花白的头发,在这一年多里变成了全白。
但纳敏夫的部下们对此很满意,也很高兴随着哲别南下作战。
比如十夫长阿布尔,大约很久没有尽情厮杀了,在这时候,他爆发出相当的亢奋情绪,也很投入,不停地大笑着、呼喝着。
在笑声中,骑兵们不停地拨动弓弦,把箭矢不断射向那些沿着土墙奔跑的契丹人。箭矢所到之处,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在地上挣扎爬动。
也有人不顾一切地向蒙古人叩首,恳请他们饶命。但阿布尔带着几个骑兵纵马过去,用马蹄把他们和伤者一起,都活活踩死了。
眼看着这一批人死完了,阿布尔拨马回来,有些贪婪地看着另一处。
那是距离村寨较远的方向,两列蒙古骑兵排成松散的队列,呈扇形往低矮的灌木丛和草垛中间搜索。偶尔,真有惊慌的契丹人跑出来,就会同时有几个蒙古骑兵催马过去,比赛谁最早用弯刀将他杀死。
这种娱乐,在草原上是很少有的,毕竟草原上的人太少了。而且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每个蒙古人都是成吉思汗的人丁,不能乱来。
当然奴隶除外,可以随便杀个过瘾,但纳敏夫的百户里头,奴隶又很少。此前在山东战败以后,百户的人丁不足,所以纳敏夫把许多门户奴隶都提拔成了那可儿,以至于阿布尔憋闷很久了。
还是中原好啊,人那么多,永远也杀不尽。
阿布尔兴冲冲地看着这场景,再有些渴望地注视纳敏夫。
纳敏夫很不喜欢这种眼神,他觉得,阿布尔像是疯了,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个牧人。于是他冷淡地道:“走吧,我们要把寨子里的尸体拖走。”
阿布尔有些遗憾,但谁也不敢违背哲别的命令。
于是他们又回到寨子里,开始把死人往外拖,随便找了个不碍眼的地方丢下。
一具具尸体还在流着血,尸体横七竖八,和乌黑的泥土,枯黄的荒草混在一起。人的脸有仰着的,也有趴着的,很多人的眼睛还睁的很大,眼神中充满了惶恐,又似乎有不甘和愤怒。
当尸体都被搬走以后,哲别进了寨子,巡视了一圈。
他对将士们迅速拿下寨子的表现很满意,对契丹战奴的勇猛,也很满意。于是宣布,在寨子里举行一场庆祝,要在契丹人里,挑出最勇猛的战士,让他成为统领契丹人的百夫长。
这将是哲别攻入东北内地以后,提拔的第五个契丹百夫长。之前的四人,都从哲别手里获得了丰厚的奖赏,有钱财,有马,有精良的武器,有他自己一个个挑选出来的部下,还有女人。
当然,还有蒙古人的尊重,这是尤其难得的。
每个契丹人都期待成为第五个百夫长。
这时已经是夜晚时分,蒙古人在村寨里竖起了大量松明火把,挖掘了火炕烧烤牛羊肉。他们在村寨中央,还在冒着余烟的堡垒旁聚集,选了一块被鲜血浸润的地面铺上毡毯和马衣,然后从外围召来契丹战奴们,让他们一队队地登场,彼此摔跤格斗,展现勇力。
但因为村寨容不下所有人,大多数蒙古人只能围在村寨周围,竖起耳朵倾听里头的呐喊,猜测摔跤的精彩场面。
有几个百人队里,自恃勇猛的蒙古人不忿契丹人能在哲别面前表演,于是自家开始比赛,以发泄过于充沛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