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个地都开始擅权,显现出脱离朝廷,掌控地方军政的倾向。那郭宁是个正牌的反贼,且不说了,蒲鲜万奴摆平车马造反,也不说了。就连皇帝的亲戚,大金的国戚仆散安贞,近来也变得不太靠谱。
前阵子,仆散安贞骤然捕拿河北各地乡贤豪民,瓜分田地钱粮给猛安谋克军。他在河北杀得人头滚滚,中都城里也一片哗然。
这年头,正经签入猛安谋克军打仗的女真人,大都是穷鬼,而河北地界掌握大片土地之人,多半和中都贵胄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仆散安贞忽然来这一手劫富济贫,谁能承受?
许多女真高官,都在这一拨里吃了亏,于是疯狂攻讦仆散安贞,说他发了疯。两边奏章雪片般往来,都嘴上笔上厮杀,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
但蒙古人一动,这些争执戛然而止。
宣抚使们再不靠谱,手里终究是有武力的。皇帝的威力所及,眼看着只覆盖一个中都了,这时候,不靠他们还能靠谁?
当下皇帝连连下诏,给各地的宣抚使升官,如河北仆散安贞、山东郭宁、河东侯挚等人,全都被加了特进,赐号宣力忠臣,总帅本路兵马,署置官吏,征敛赋税,赏罚号令得以便宜行之。
各地宣抚使都是见过世面的,这些空头任命,老实说没人特别放在眼里。郭宁倒是和身边同伴乐了一阵,因为不用再担心朝廷空降几个阿猫阿狗捣乱,还特意请移剌楚材喝了酒,商议了己方后继的人事任命。
不过,说来有些尴尬。
郭宁先前得了辽东密报,说木华黎在北京大定府广造云梯、冲车、箭楼等物,又在北京路陆续签军数万,那显然都是为了猛攻坚城做的准备,所以他也乐得先看好戏,看着蒙古人先撞一撞中都。
却不曾想,十一月头上,蒙古军骁将哲别率军先发,引蒙古精锐五千人,并及汪古军、乣军万余,直向东北攻去。
这时候的东北地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数日前第一场大雪又已覆盖,道路阻塞就在转眼之间。
众将商议,都觉得哲别所部只不过是在试探罢了,纥石烈桓端本身就是敢战的宿将,麾下兵马也很坚韧勇猛。他只消踞城死守,撑到深冬就安全了。
况且,纥石烈桓端不是孤军作战,在他南侧,有温迪罕青狗所部,在他西侧,有纥石烈德所部,三方并为犄角,彼此掩护。
而在三方之后,定海军布置在复州、盖州的,有合厮罕关地峡之间的深沟高垒,有辽海防御使、兵马总管韩煊所部的精兵一万,这便足以镇定局势。
然而就在此后十日之内,从复州方向军报每日数份飞来。
纥石烈桓端根本不是哲别的对手。
他在辽阳府、咸平府一带布置的防御,一触即溃,而蒙古军一路攻破城池,不断深入内地。
十一月三日,同昌失守。
十一月四日,懿州失守。
十一月五日,石抹也先攻打广宁府,纥石烈桓端率部南下救援,遭哲别一战摧破,死伤数千,狼狈退避。
十一月六日,广宁府失守。
十一月七日,蒙古军兵逼辽阳府。辽阳府虽是大城,却颓败许久,城防未复。温迪罕青狗只坚守了半日,就不得不弃城而逃。反倒是率部前去探看局势的萧摩勒与蒙古军小小交手,阵亡精锐骑士百余,主动退往澄州。
十一月八日,大雪,而蒙古军全然不惧寒冬,他们踏雪开路,直取咸平府!
这一来,东北内地动摇,辽东震动,山东震动。
第四百七十三章 强敌(下)
大金建国以来,东北重镇无非广宁、辽阳、咸平、会宁。人丁较密集、经济较发达的区域这就这四处,最多加上新进转入定海军手里的复州和盖州。
而蒙古骁将哲别出兵十日,东北重镇已然丢失半数,咸平府也岌岌可危,随时将入蒙古军的掌握。
此时,更北方的上京、肇州等地,已经冰天雪地,平地雪深尺许,这两地,乃至胡里改路、速频路本该响应女真官员号召的诸部、诸乣,就算知道南方天翻地覆,也全都动弹不得。
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接连派遣使者到复州叫苦。韩煊、李云不敢怠慢,引着使者八百里加急渡海,向山东求援。
“蒙古军南下,早在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可是纥石烈桓端就任东北宣抚使半载,手中少说也有两万人。他们居然连十天都没顶住,就被逼到城下了?”
郭宁拿着求援文书在手里,觉得荒唐,有些恼怒。
“当日纥石烈桓端的兵马,和蒙古人也是打过几场的,我觉得,这人还挺硬气,这才给了他机会。此前李云那边,也多有禀报,说纥石烈桓端整军经武,并无懈怠。这是怎么回事?说他一触即溃,都是抬举他了,治下这么多城池,没有一座顶得住一天的么?”
他将求援文书掷落地面,大步回座,沉吟不语。
定海军如今控制的地盘,多达十七个军州,隔着大海的复州、盖州两地,土地算不得广阔,人民更是稀少,按照常理,似乎算不上核心利益。
但实际上,复州、盖州对定海军的意义,远远超过其土地和人民本身。
大金国对东北内地的治理,由熙宗皇帝开始,至海陵王时大成。大体上,是通过推广路府州县的制度,注重选官以代世袭、考课以促治理、监察以清吏治,也就是强行嫁接汉家制度,以此促进经济发展,人丁繁盛。
但这种发展,几乎完全依托于金国朝廷对东北的重视。一旦朝廷不再重视,则一切治理和建设都会迅速坍塌。
比如,海陵王本人是热衷于在东北内地推行汉化的皇帝,但他的目光始终都在混一天下。为了彻底压倒女真贵族的守旧势力,他不惜自行摧毁了上京会宁府,迫使大批女真人背井离乡南下。
这一来,东北内地的治理高峰,也同时成了衰颓的开始。
自明昌以后,大金国开始衰弱,而东北内地早就已经恢复到了女真人崛起之前,那种各部落交相侵攻的状态,殊少大金国属民的自觉。
甚至许多女真人,明明是正经的开国四十七部后裔,但无论习俗还是心理认同,都愈来愈趋近于东北内地本有的胡里改人或者野女真部落,反倒和迁往内地的女真人日趋隔绝。当日纥石烈桓端三天两头派兵镇压地方部落,忙得不可开交,便是这个道理。
这样的局面下,郭宁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拿着相对较好的生活水平诱引,反而和诸多部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半年来,足有四五千的胡里改女真、黄头女真或契丹人陆续南下,投奔定海军,成为重要的兵源。
而纥石烈桓端等人为了维系自身在东北的地盘,又不断加大与定海军贸易的力度,给定海军带来了巨额的利润。
别的不提,只武器这一项。
按照木华黎打探到的消息,定海军用制式直刀三柄,就能换取一匹东北好马。可实际上,山东本地依托宋、金两朝矿冶的基础,又厚待匠人,鼓励大规模生产,他们产出刀具的成本,早就降到了一贯出头,而马匹转手卖给南朝海商的价格,则在八十到一百贯之间浮动。
这已经不能用暴利来形容了,而是彻头彻尾的抢劫。只不过抢完以后给一点铁制的武器,作为心理慰籍罢了。
再考虑到较富庶的北京路易手以后,东北内地对食盐、对布匹的需求,也全都仰赖山东的供给。这片区域的产出和需求,已经和中都大兴府一样,成了山东不可或缺的财源,是定海军扩军备战的经济支柱。
既如此,咸平府路的求援,该怎么应对?
“盖州,复州两地,有韩总管镇守,麾下也都是精锐。纵然野战不敌,依托城池层层据守,至不济也能靠着山东水军,占住合厮罕关一线。问题是,纥石烈桓端、温迪罕青狗等人,毕竟只是我们的盟友,而非部属。他们真要支撑不住,甚至,哪怕他们发现向我们的求援没有回应,我恐怕,他们也会有所动摇,以至于离心离德。”
再之后的话,徐瑨没有说,但意思大家都明白。纥石烈桓端真要对郭宁没有指望,他投降了蒙古,也不是没有可能。
梁询谊见厅堂中一片静默,干咳了两声。
“宣使,这事倒也不能全怪纥石烈桓端。”
他现在负责山东宣抚司之下的经历司,也算是郭宁的主要幕僚了,而且又在东北为官多年,曾经是蒲鲜万奴部下的重要文官,尤其熟悉咸平路周边局势。郭宁对他很尊重,连忙问道:“经甫先生,怎么讲?”
梁询谊站到墙上一副舆图前,伸手指点:“文书上说,十一月三日丢了同昌,十一月四日丢了懿州,十月六日丢了广宁府。宣使,这三个地方,虽然都是辽地重镇,但这几年里头,三座城池在多个势力手中连续易手,已经荒废不堪了。我记得……”
他拈了拈胡须:“大安三年的时候耶律留哥起兵,三城第一次易手。至宁元年春天,完颜承裕元帅发兵讨伐,三城第二次易手。到承裕元帅失败,耶律留哥自立为辽王,定都广宁,这是第三次易手。再之后,则是耶律留哥被宣使击败,其领地落入纥石烈桓端将军之手。这几座城池,本来也只因循辽时的规模,区区两年里头,四次兵戈厮杀,四次易手。城墙都被拆毁了,哪里还能作为抵挡强敌的凭依呢?”
郭宁微微颔首。
“另外……蒙古军也确有攻克城池的信心。那哲别,乃是成吉思汗麾下首屈一指的骁将,或许他此行,正是拿辽东这些城池来演练战术,亦未可知也。”
移剌楚材将求援书信捡起:“他们选择冬季南下,就等若放弃了就食于原野麦田的可能,其重要原因,便在于他们自信能够迅速夺取城池,夺取城池中积蓄的兵粮补给。这信心,或许出于那些攻城器械,也有可能,蒙古人在调度异族胁从军上头,越来越有心得。”
“既如此……”郭宁也起身看着舆图:“蒙古人既然动了,我们就不得不动。还非得派一支兵,去救援咸平府了咯?”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两路(上)
移剌楚材应声道:“但其中也有为难。”
“为难在何处?”
“哲别所部蒙古军五千,异族附从军上万,力量不小。那哲别本人,更是蒙古悍将,他以箭为名,是成吉思汗麾下四狗之首,曾破辽阳,破居庸关,在漠南山后杀得朝廷大军胆寒……”
此时堂上诸将,便有许多是当时被蒙古人杀到屁滚尿流的,听得移剌楚材张嘴就揭伤疤,好几人面色悻悻。
移剌楚材话风一转:“我定海军固然也是兵精将勇,毕竟扩军极快,恐怕操练未足。先前萧摩勒与敌军遭遇,他也回报说,蒙古军的精锐程度,过于此前拖雷和按陈那颜所部。眼下堂上将帅俱在,我只问一句,除非宣使亲提大军出动,谁敢保证能敌住哲别?”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定海军在轻易粉碎敌人,括取山东之后,号曰军势强盛,装备精良,士卒习练,勇将如云。但那是相对于大金国的各位宣抚使而言,对着蒙古军,还真没谁敢拍胸脯放大话。
不过,这话也真的有点看不起人。当下带领精锐本部的几名总管里,有人微微皱眉,意图出列。
而移剌楚材话语不停:“诸位,某一将军领偏师去往辽东,若不能杀败哲别,或者推进咸平城下,那就无益于战局;若在辽东遭遇蒙古军主力,则又必然狼狈。若宣使亲领大军行动的话……则我军就此失去战场主动,蒙古军主力一旦攻向中都,咱们就没法应变了。”
他伸手在舆图上点了点:“东北内地固然是利益所出,中都又何尝不是?东北这里,纥石烈桓端显然不敌哲别;可中都方面,难道中都的皇帝完颜珣,就是成吉思汗的对手了?谁敢放松了这一路?”
虽说一个大金皇帝,一个蒙古大汗的地位差相仿佛,但地位以外的东西,简直天壤之别。堂上好些将领,当日参予过劫持皇帝的军事行动,还记得当日移剌楚材以为皇帝嚼舌自尽,扑上去解救的狼狈场景。
移剌楚材忽然把皇帝和那所向披靡的蒙古大汗放到一处,仿佛拿猛兽与羔羊相提并论,对比太过强烈。饶是在军议的时候,也有将校低声笑了起来。
赵决立即起身,扫视众人。
厅堂上重归安静。
“这……”几名总管凝视着舆图,都不言语。
说到底,这一年里,定海军的盘子扩大的太快,这固然带来了流水般的利益,使定海军的规模从数千到上万,再到数万,像是充了气一样膨胀;但军府中人举目四顾,无论辽东、中都、山东,处处都得顾及,处处都要照应。
定海军纵有精兵数万,可两手伸出,哪个手掌下都是不容有失的关键所在。究竟把力量放在左手还是右手,就有点难以决断。而兵力上头的扩张,也就显得依然不足。
此时靖安民缓步出列,皱眉道:“我们以海船运兵,视辽海如通途,进退无不如意。怎么就……”
他的话说到半截,移剌楚材正要开口,汪世显已经摇头:“一次可以,短时间里两次三次,就不行。”
靖安民愣了愣,也只有摇头。
郭宁这几名部下里头,汪世显的手段素称灵活,所以括取女真贵族走私船队的时候,乃是汪世显出面。
定海军的这一块家底,就是他一手一脚拢起来的,所以他比旁人更清楚船队的能力。
靖安民说己方以海船运兵,自然是可以的,这是定海军的强项。
就在半年前,定海军的船队全体出动,只用了十日,就输送数千精锐去往辽东,打下了一片疆土。可当时那次调动,耗费了定海军极大的力量,而海路运兵的极限在哪里,汪世显也看的明白。
数千人没问题,咬咬牙,上万人也没问题。
但如果郭宁亲提大军出动,打算一举压服哲别,把蒙古人的力量压回北京路,那就是数万人规模,还有配套的数千战马,无数粮秣物资。合起来盘算,运量何止多了五倍,而船队、水手、民伕,物资的调度难度,何止多了十倍?
就算军府上下全力投入,急速运作所有的力量,咬着牙把这件事办成了,也要大伤元气。如果中都有事,又要从山东调兵往中都去,视情况不同,或许还要从辽东抽回郭宁所部……
这来来去去好几回,将士们必定疲惫,兵力编制必定混乱,而在几处港口的急速支应,也真的超过定海军的力量极限!
梁询谊也摇头:“入冬之后,海面随时封冻,于我方的船队调度,大有妨碍。”
边上李霆忽然哈哈一笑。
郭宁转目注视:“李二郎有什么话讲?”
此前李霆和仇会洛二将领兵南下,虽然攻城掠地甚多,但折损不少。仇会洛为此甚是羞愧,此后埋头练兵整顿,而李霆的性子与仇会洛不同,愈是吃了亏,在外愈是要保持趾高气昂模样。
他昂首出外:“晋卿先生想的很是周全,经甫先生也很熟悉辽海的环境。可惜,两位都是文人,少了几分直来直去的狠劲。”
李霆本来就最爱斗狠。此前被郭宁以金刀催促之后,遂猛冲猛打连下数个军州,这会儿大概已狠出瘾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