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华黎继续道:“我已经派人向大汗夸赞他的功绩了,或许错过了吧。请大汗赐给他一匹马,他会像马儿忠诚于主人那样,忠诚于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他说:“我前年攻打昌州的时候,用一万匹马背负土袋,在城墙下倒土,这才能够跑马上城,为此战死了足足一千人。如果你能够帮我越过护城河,推倒城墙,这功绩,又岂止一匹马呢?值得一百匹马!”
他牵着马,交给石天应,又告诉失吉忽秃忽,记下这个承诺,随时准备九十九匹马以供赏赐,而且,都要最好的马。
这几年里投奔蒙古的金国军将,大都得到了重用。但石天应等人投靠木华黎以后,还从没有见过成吉思汗,难免有些忐忑。
这时候听到成吉思汗如此说来,石天应一直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他立即跪倒在地,流下了眼泪,还用笨拙的蒙古语大声道:“我愿意做一只为大汗飞翔的鹰,做一只为大汗奔跑的狗!”
这当然是事前背诵好的,但足够显示忠诚了。
连木华黎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几乎被吓了一跳。
成吉思汗更加满意了,拉着石天应的手,和他一起去往军营,探看了军营里那些已经修建好的庞大军械,啧啧称赞。还让石天应带人展示了云梯和石砲的用法。
黄昏时分,宿卫们在大定府的宫城里头设下了金撒帐,开始烹饪食物。
成吉思汗折返回来,却先让众人全都散去,一个人走进了帐里。
紧随在他身后的木华黎一时不敢贸然行动,连忙止步,向失吉忽秃忽投去询问的眼神。失吉忽秃忽举手示意木华黎进帐。
帐内空荡荡的,除了成吉思汗,只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萨满挥动蒲扇扇火,让烟气往火堆的正上方升腾成柱子,在帐顶聚成云雾一样的东西。
在烟柱的后头,成吉思汗盘腿端坐在宽阔而低矮的宝座上,不知何时,他褪去了在外界时那种愉快的表情,反而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两人,都是成吉思汗最亲信的部下,在这种场合无须拘束。于是失吉忽秃忽站到了成吉思汗的侧面,而木华黎快步向前,跪伏在成吉思汗的身前,仰头看着他的面容:“长生天庇佑之下,有什么事情,使尊贵的大汗如此忧愁?”
第四百六十九章 北往(中)
成吉思汗沉吟不语。
木华黎瞬间就明白了,他皱起眉头,愤怒地瞪着失吉忽秃忽:“你是大汗的耳目,任何人不能违背你的言语!如有不忠于大汗的,你应该将他们处死的处死,处罚的处罚!你为什么不做!”
“不关失吉忽秃忽的事!”成吉思汗抬手按住木华黎的肩膀。
“是谁?是谁?”木华黎涨红了脸,问了两句,又看着正在神神叨叨扇火的豁尔赤:“难道豁尔赤也惩处不了那些人?大汗,我愿意……”
成吉思汗拉着木华黎,让他放松握紧的双拳,安静下来。
他张了张嘴,有些倦怠地对失吉忽秃忽道:“你来说!”
“遵命。”
如今的成吉思汗,是被草原上无数人公认的强悍统帅。
在二十多年的征战生涯里,他有无数强大的敌人。
从最初盘踞在不兀剌川的蔑儿乞惕部作战,到地广民众,号为最强的泰赤乌部;从敢于和大金对抗,凶悍的塔塔尔部,到与他同为乞颜部,但身为长支贵胄的主尔乞部。
再到合答斤、散只兀、朵儿边、弘吉剌等无数的部落,乃至战士中的战士,札木合汗,和被成吉思汗尊为父辈的、克烈部的脱里汗。这些敌人或者英武,或者强盛,或者声威赫赫,或者广受支持,但他们全都败死在成吉思汗手中。
草原民族千载以来甚少文治,更少文字记载的历史记录,但只靠着口口相传的记忆,就能让每一个蒙古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人能像成吉思汗那样,从一无所有的境地崛起,到统治万里草原。
所以毫无疑问,成吉思汗是自古以来未有的强大统帅。
每个蒙古人都是这样的想的,唯独成吉思汗自己不这么认为。
他很清楚,自己的箭术远不如哲别,勇猛远不如者勒篾,临阵决断不如速不台……这样的比较,他可以举出一百条。
他自从聚众以来,提拔的每一个得力部下,都有一项或者多项远远超过自己的能力,眼前的木华黎、失吉忽秃忽是如此,正在喃喃念诵咒语的大萨满豁尔赤,也是如此。
能够取得无数胜利、统一草原,靠的不是成吉思汗自身的强大,而是因为他能够竭尽全力地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把十人,百人,乃至千人万人都凝聚成钢铁。
成吉思汗第一次被推举为汗的时候,就摒弃了原来的部落组织。他以博尔术、拙赤合撒儿、别里古台等人为长,分设带弓箭、带刀、掌驭马等十种职务,组建起由亲信那可儿管理,直属于成吉思汗本人的精悍队伍,用严格的军事纪律去约束他们。
在后来的一次次战争中,成吉思汗一次次地重申纪律,严明法度,他本人严格遵循颁下的每一道札撒,也勒令跟随他的所有人必须遵从。
千载以来,草原民族都是最好的骑士,最好的猎手,但游牧民族天然的散漫无度限制了他们,使他们无法成为最好的战士。而各部贵族首领们缺乏坚韧又多私心,更谈不上组建最好的军队。
那些旋起旋灭的无数强权,从匈奴、鲜卑,到契丹,都是如此,仿佛以后也会如此。
但成吉思汗决心改变这个局面。
他用严苛的法令制裁部属们的肆意妄为;用公平公正的管束对抗部属们的贪婪自私;用萨满反复转达长生天的指示,引领犹豫不定的人;用不断抽调精锐,强化自身的实力来压制各部蠢蠢欲动的野心,用接连不断的胜利和空前慷慨的赏赐,把成吉思汗的威严深入到每一名战士的心里。
从年轻时的屡败屡战,到人到中年后的战必摧枯拉朽,难道因为成吉思汗本人比原来更强大,更善战?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吉思汗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了成果,对草原民族的改造和锤炼有了成果。他带领的军队,比其它的蒙古部落纠合出的部众更有纪律,更遵循指挥,更勇猛坚韧;至于胜利,也就唾手可得了。
成吉思汗很清楚这个过程,很清楚蒙古军的胜利从何而来。
但是,许多蒙古贵族并不了解,甚至有很多人就算了解,也在暗暗反对。
因为成吉思汗改造和锤炼蒙古民族的过程,也正是打乱草原上旧有秩序,剥夺旧有部落首领特权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许多被成吉思汗看中的人、在战争中立功受赏的人骤然崛起,掌握大权;无数部落被拆散打碎,旧日首领的地位不被承认,转而依托成吉思汗所授予的千户、百户职位,甚至要屈居昔日的奴隶之下。
而成吉思汗越来越不像一个游牧部落的首领,逐渐转化为掌控一切的帝王。
他们能接受么?
不可能的。
哪怕所有的普通蒙古人,都觉得成吉思汗是海东青抓着日月飞来,代表长生天赐福之人,这些部落首领认可的,也只有乞颜部的铁木真罢了。
铁木真的汗位是被各部首领推举而得,首领们能够推举他,也能推举别人!他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大汗,却不是主宰一切的帝王,草原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能够主宰一切的帝王!
所以,就在蒙古勃兴的过程中,许多人和成吉思汗的斗争持续进行着。但他们又确确实实服膺于成吉思汗的军令,所依仗的又是草原部落千百年来的传统,就连成吉思汗本人,也不能因此而与他们决裂,许多矛盾一直都隐藏在水面之下,外人无从得知。
但木华黎和失吉忽秃忽都是成吉思汗的亲信,他们是很清楚的。
许多显露在外的端倪,他们也都看在眼里。
当日分封千户的时候,与成吉思汗最亲近的赤老温,居然什么都没有得到。
许多曾与成吉思汗对抗的族人,明明已经被拆分零碎,可是汪古儿、脱斡邻勒等人又将之重新建立起来,还打着成吉思汗的旗号,将之编成了千户。
再比如蒙力克老人的儿子阔阔出,作为萨满首领,号称“帖卜腾格理”,得到成吉思汗特殊信任,在维护大汗权威方面,有着巨大功劳。可他忽然之间把矛头指向成吉思汗的兄弟铁木哥和哈撒儿,进而和成吉思汗决裂……这背后,难道没有人煽风点火?
成吉思汗的崛起,不可能关照所有人的利益,而就算蒙古军攫取再多的利益,也有人觉得不够,觉得受了委屈。
便如今年初从中原收兵,折返草原以后。有些千户那颜受了损失,却没有捞到好处,于是整日里抱怨,说牛羊都死了,青草都苦了,大车和帐篷都坏了,以后没办法跟随大汗出征了。
还有些人,参予了羊儿年,狗儿年的两次大进攻。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从中原人的地方抢掠到了无数的钱财、绸缎、物资,还带走了无数的男女奴隶。
结果,他们被这些收获迷了心,成日里沉浸在里头,每天都纵酒狂欢,结果,几个月里就从老鹰和猎犬变成了肥猪。他们还告诉部下们:这一切已经足够了,那些黄金和白银,都是草原上一千年都用不完了,还要图什么呢?
失吉忽秃忽说到这里,向成吉思汗微微鞠躬。
“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愚蠢?”成吉思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这世上,有唤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有遇上了就得吃的道理么?”
“没有!”
“这世上,可有不握着刀剑,而让别人奉上牛羊和美貌妻妾的道理?可有不会骑在骏马上奔驰,却护救自身于仇敌之手,保佑自身福缘不断的道理?”
“没有!”
“所以我亲自来到这里,打一场,告诉他们这个道理!”
成吉思汗的威望,从无休无止的战争中来。所以有些人以为,只要拖住战事开启的脚步,就能阻碍成吉思汗集中权力的过程。但他们完全错了。
成吉思汗垂下双腿,起身站到熊熊篝火前头。他凝视着翻腾的烟柱,沉声道:“我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大汗,却不止是蒙古人的汗,也是汪古人、奚人、契丹人、畏兀儿人,乃至汉儿的汗。既然那些蒙古人的千户那颜疲惫了,这一次,就不用他们。我从草原带来了怯薛军和儿子们,还有亦都护、阿尔思兰汗的部下,沿途又召集了北平王镇国、石抹明安、耶律阿海等人的两万余骑陆续南下,这就够了!”
木华黎试探地问道:“大汗是想要再度攻伐金国?那样的话,请允许我唤来汉地的部下们,在大汗帐前共同商议……”
“是要再度攻伐金国,但无须那般深入。”
成吉思汗伸出手掌挥过烟柱,任凭烟雾翻腾,卷起万般姿态。
“耶律阿海和石抹明安早就告诉我,汉人的工匠制作出的攻城器械,能够像撕裂纸片那样摧毁城墙。你已经做出来了,这就很好。这一次,我们慢慢来。就在中都附近摧毁敌人,然后拿下中都。听说那座大城,是女真人一切财富聚集之处,我会把所有的战利品,都赏赐给将士们;但是,没有参予战斗的千户,什么也不给。”
木华黎尚在沉吟,成吉思汗带着戏谑的语气,向始终静默的萨满发问:“这一次,会顺利么?”
豁尔赤恭声道:“长生天的旨意从来都是那么清晰。无论应对什么样的敌人,大汗必将胜利。”
第四百七十章 北往(下)
“清晰?清晰?哈哈哈哈……”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
豁尔赤是个很有用,也很聪明的萨满。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决裂之后,部下颇有惶恐不安。豁尔赤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对成吉思汗说,他昨日做梦,梦见一头白色的牛用它的角撞翻了札木合的营帐和车子,又有一头强壮的犍牛拽着大帐房的下桩赶来,吼着说,天命铁木真为国家的主人,我把国家载来了!
这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所以很快就被许多蒙古人传颂。由此,成吉思汗的叔父答里台,堂兄弟阿勒坛,撒察别乞,忽察儿被群情挟裹,才终于将英勇的忽图剌汗之后,空悬许久的汗位赠给铁木真。
当时成吉思汗大喜,允诺日后赐予豁尔赤万户的地位,并允许他随意挑选最美的女子三十人。
但不久之后,另一位著名的大萨满阔阔出得到成吉思汗的格外信重,待到分封群下,成吉思汗对豁尔赤的待遇就有些迟疑。而豁尔赤也真是妙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只口口声声盯着那三十名美女的承诺,却全然不提万户的地位。
最终成吉思汗依然以豁尔赤领有巴阿邻部的三千人,并益之以阿答儿斤、赤那思、脱额列思、帖良古惕四部百姓,以为万户。
而这位万户就任之后,极少越过下属的千户那颜管理军政,反而继续紧随成吉思汗,做一个随军的萨满。哪怕阔阔出后来被成吉思汗杀死,豁尔赤依然安安分分做他的随军萨满,而说出的话,也总是让成吉思汗很舒坦。
不过,这会儿成吉思汗忍不住开个玩笑,于是追问道:“敌人是谁?长生天有没有告诉我,这次能够解决哪一个敌人?”
豁尔赤深深俯首,什么也不说。他狡狯的眼神在成吉思汗眼皮底下乱转,终于看到了一个铃鼓被丢在附近。他连忙扑过去抓住铃鼓,开始吟唱,跳舞,摆出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长生天的意志何其缥缈高远,就算是最好的萨满,也没办法清晰理解的。偶尔有那么几次,长生天的意志清晰到豁尔赤可以做出断言,其实那都是成吉思汗的意思。
可这一次,正因豁尔赤听懂了成吉思汗的意思,所以明白成吉思汗所说的敌人不止在南方的金国,也在北面的草原。于是,他便无论如何不愿开口了。
而这沉默,反而就愈加鲜明地表现出了他的聪明。
这种尴尬情形,还有豁尔赤尴尬的舞姿,逗得成吉思汗发笑,把那些郁闷的情绪全都抛开了。
毕竟豁尔赤也只是个萨满罢了,成吉思汗的宏大意图,他根本不敢想,也没法理解。
想要成就众人不敢想象的事业,难免要面对众多的敌人。他们有的出于恶意,也有的只是懈怠、懒惰或者愚昧,以至于跟不上成吉思汗的脚步。
草原上的贵族们会如此,是很正常的。
正因为他们大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千百年来星空旋转,诸部相攻,厮杀掳掠不休,使人无暇入睡,而数百万计的草原之子互相杀伐,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利益或仇恨,一代又一代虚耗着自己宝贵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