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木华黎仿佛看见了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那景色漂亮得让人陶醉,仿佛痛饮美酒;那些山地丘陵区域和密集的林地,也和草原上的一样。那些树木都长了一千年,一万年,又高又密。微风吹拂过来,带来林间那种特有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唯独少了戈壁和沙漠。木华黎有时候做梦,会想起那种孤寂和壮观兼具的冲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啸,纵骑奔走,想要看看那一望无垠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不过,既然已经受了命长驻在金国人的地界,纵有些不习惯,也就只有慢慢克服了。
蒙古军控制北京大定府及周边的三十余座城池之后,其实面对着极其严峻的外部局势。其西面直接对着大金国的核心区域中都大兴府,而东面则正对着女真人白山黑水的故地。
两面的敌人彼此相距只有六百余里,与蒙古军之间的接触线,却绵延超过两千里。
木华黎要在如此广阔的区域保持威慑和控制,很不容易。何况五投下部落的兵力也不充足。
虽然有成吉思汗的直接指派,但兀鲁、忙兀、亦乞列等部族合计只出了三千多人。弘吉剌部倒是很尽力,但这部族的多个千户此前深入金国内地,在山东打过大败仗,折损很多,所以当前遣出的兵力也就两千出头。
木华黎本来以为,靠这五六千人,并不能长久地控制偌大的北京路,必定需要成吉思汗自高原再发大军为后继。
但他没想到,东西两侧的女真人,居然都不曾发起有力的反击。辽阳府、广宁府一带的金军还凶悍些,他们的拐子马轻骑,偶尔在边境与蒙古军厮杀搏战。
而中都那边的金军,说望风而逃都是轻的。某次木华黎的儿子孛鲁领了一个百人队哨探,沿途金军不敢阻拦,竟然给他一口气突到了中都城下!
于是,木华黎便向草原上传了讯,请成吉思汗放心,自家老实不客气地在北京路驻扎下来。
他能被成吉思汗视为臂膀,本身是极其聪明了得的人物。一旦长驻,便有长驻的心得体会。
哪怕蒙古人的统治凶暴异常,动辄屠城灭族,但每一代北方强族崛起的时候,都是如此。在北京路的无数军民百姓看来,无非是女真取代契丹的旧事重演,所以,只要蒙古人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是很愿意顺服的。
至少,北京大定府乃至周边的百姓们,如今都已经调整了自家情绪,慢慢从废墟和死人堆里,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这些百姓们的数量是多了点,分布是密集了点,与蒙古的风俗差异也大了点,但牧羊人哪有害怕羊群太多,或者羊群不听话的?
只要牧羊犬够多,鞭子够有力,什么难处都能克服,而且,木华黎能从羊群上头得到源源不断的好处。
所以这两个月来,木华黎按捺着性子,慢慢梳理整个北京路的政务,尤其注重分化、拉拢的怀柔手段,而不简单地杀戮。
他陆续提拔了契丹人石抹也先、汉人张鲸、张致、石天应等人,按照汉儿的习惯,授予他们御史大夫、郡王、元帅、大将军等职务,让他们作为蒙古人的牧羊犬,去好好管理羊群。
牧羊犬们大致都很努力。
比如石抹也先有文武之才,能坐镇一方,所以木华黎让他当了御史大夫、兴中府尹,并领北京达鲁花赤,统领大定府十个提控,合计一万六千人的汉军。
张鲸兄弟数人,在锦州一带的管理也很得力,所以木华黎让他在锦、宗两地征兵。张鲸很快就组建起一支以汉人和渤海人为主的军队,兵力超过一万两千,因为多用黑旗,所以军队就叫黑军。
而石天应本来是张鲸的部下,因为骑射本领与蒙古人差相仿佛,得到木华黎的骤然提拔。更重要的是,石天应很擅长制造各种攻城器械。
适才木华黎就是去城南军营,看了石天应带人营造的攻城锤、云梯车、箭楼等设施,并让他现场展示了以这些器械突破城墙和护城河的法子。
这些器械无不巨大,有几具云梯车的木轮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车里供人攀缘的木梯足有四五丈,整辆车需要上百人一齐用力推动。
这种庞大结构本身,又隐约透着精巧,使得此前从未见过攻城器械的木华黎大大地震惊了。
吃惊之余,他立即颁布了三条命令。
第一条,是在北京路范围内迅速搜罗工匠,不止是铁匠,包括此前不受重视的木匠,也要搜集来统一管理。
第二条,当场赐予了石天应汉军世袭百户的官职,让他跟从蒙古将领夺忽阑彻里,不计代价,尽快增建这些器械。
最后,他又派了个那可儿,把今天所见的一切都编成唱词,立刻折返草原去。他要这那可儿告诉成吉思汗,铁一样的中都城不再是阻碍,忠诚的木华黎找到了摧毁它的办法。
吩咐已定,他才离开军营,准备折返自家设在阳德门的大帐。
但就在他策马奔驰的时候,眼神的余光忽然看到了什么。
他猛然勒马,立在街心。
他的弟弟,蒙古千户不合凑上来:“兄长,怎么了?”
“那里!”
木华黎提鞭一指:“那个方向,有人看过来的眼神不对。那是把我们当作敌人的眼神,就像我们渡过不黑都儿麻河的时候,乃蛮部的人在上游看我们的眼神一样。”
不合按住了腰间弯刀:“我去杀了他们!”
几名跟随在木华黎身后的吏员脸色骤变,有人瞬间就淌下泪水,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说话。
而木华黎很平静地点头。
“从这里,到那里。”他用鞭子继续指点:“这两个里坊的人,全杀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南来(中)
蒙古骑兵立即行动。
他们很快就冲向路边,拔出腰刀挥砍。许多跪在路边的人起初茫然,而后反应了过来,开始拼命地奔逃,很快就被外围的蒙古骑士开弓射倒。还有一批骑士策马闯进了里坊,首先沿着坊墙,一路杀戮。
那名流泪不止的吏员跳下马来,想奔到木华黎面前说什么,然后被同伴们扳头扳脚,压倒在地,然后捂住了嘴。
他的耳朵贴着地面,只听到不停的惨叫声。
这座规制陈旧的里坊,还是当年辽人留下的,而四面坊墙恰好成了蒙古人的帮凶,使得聚集在里坊内的人根本无处可逃。
他的视线贴着地面,看到有尸体被人丛坊墙抛掷出来。偶尔也有人拼命跳过坊墙,试图逃到后头的巷道里去。
有个颇具姿色的妇人跳下来了以后,崴了脚,在血污和尸体当中乱爬。有个蒙古骑兵策马过来,那个妇人梨花带雨地仰着脸,哀号着请求饶命,还说了一通愿意为奴为婢伺候的话。
但身在北京路的蒙古骑兵,大抵是不缺人伺候的。他们已经发泄过很多次,而且随时随地可以继续发泄,所以已经不大在乎美貌的女人了。
骑兵哈哈笑着,随手挥动弯刀。那妇人的头颅便高高飞起。
在蒙古骑兵刚开始杀戮的时候,贯通阳德门和朱夏门的街道远处,有百姓拔足就逃。然后他们被骑兵们用鞭子乱抽,威逼着继续跪在原地。
于是无数人就这么跪着,把脸埋在土地,听着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距离那两个被屠灭的里坊很近,跪着跪着,有污血流淌过来,把他的面庞都染红了,他瑟瑟发抖,全然不敢动。
因为整场屠杀进行的时候,木华黎一直看着。
谁也不知道这位暴躁的蒙古将军会不会有其他的想法,或者又有人怎么触怒了他。
不得不说,这些百姓们误会了。
木华黎并不暴躁,在蒙古人当中,他甚至是特别沉毅而多计略的那个,与一般的蒙古战士全然不同,所以才会得到成吉思汗的特殊拔擢,而得万户之位。
他现在这么做,也并非出于残忍,而是出于草原上本来的规矩。
草原上的部落战争后,胜者或将败者阖族屠戮,或将败者的人丁充为孛斡勒,也就是奴隶。这些奴隶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但他们在主人面前的地位,完全与犬马牲畜无异,一旦主人发怒,将之脚筋挑了,心肝割了,性命断了,都是理所应当。
千百年来,草原部落彼此攻杀,依照的都是这样的习俗。无数次重复的惨烈斗争和永无休止的严酷环境,已经把草原民族锤炼成了独特的模样;心慈手软这四个字,早就从他们的血脉中消失了。
在这种习俗之下,主人就算对奴隶好些,并非出于仁慈,而是主人对自家资产的俭省。而主人如果不那么俭省,也很正常,谁也不觉得这是残暴。
抱着这样的念头,当蒙古人南下进入金国的土地,立即就发现,这片土地上的奴隶太多了,多到一茬一茬地永远都杀不尽,也用不完。
既如此,偶尔杀一批奴隶以作震慑,不是很轻松的决定吗?
这就像是草原上的牧人,如果他只有十头羊,那一定把每一头都好好照顾着。但如果他有一千头,一万头或者更多的羊,杀一头两头就不必那么纠结了。
归根到底,杀死不听话的羊,是为了让其它的羊懂得顺从,这也是为了羊群好。
木华黎是一个行事稳健而知节制的人,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自从进入大定府以来,很少杀人;而每次杀人,都如今天这样,有实在的道理。
当两个里坊的人被杀尽,木华黎策马向前,稍稍环视。他满意地发现,再也没有感受到先前那种危险的目光,所见之处每个人都是那么恭顺,就如木华黎自己做奴隶的时候,对成吉思汗的恭顺。
这样很好。
这时候,有一名蒙古骑兵这时候杀出了蛮劲,未得号令就奔向其它的里坊去。
木华黎伸手一指,一群那可儿蜂拥而上,将他扯下马来,褫去羊皮袄子,按在街上打了十几鞭,然后又哄笑着将他重新推上马,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后股压根沾不得马鞍。
眼见这等严明军纪,许多人立刻知道,木华黎并无意滥杀,至少自家今天能活下去。于是他们庆幸地继续叩首,有些人喃喃地称颂着木华黎的仁慈,直到木华黎一行骑队远远离去,才有人小心翼翼起身,往已成血泊的里坊探看。
也有人全然不顾里坊情形,转而往人少的地方急走。
待到离得屠杀现场远了,他在巷道里绕了四五圈,从一处坍塌的墙角,钻回了里坊隔壁的一座马厩。
正要去牵马,旁边的干草乱晃,里头探出一张脸。这张脸可怖得犹如鬼怪,从额头到下巴,被刀劈出了深深地凹陷,鼻子都差点分成了两半,嘴唇也是豁开的。
不过,刚钻进马厩的人看了这张脸,反而惊喜:“鲁奇,你还活着?”
“这不是钻狗洞了吗!”
疤面人气哼哼地拨去脸上、身上黏着的草梗,但因为身上全都是臭烘烘的烂泥,费了不少工夫,只除去了脸上一些。他恼怒地道:“估计是小穆作死!他家里有人被蒙古人杀了,所以动不动就发狠……那眼神太凶,容易被发现!”
原来这疤面人乃是大金辽东群牧所提控李云的部下,莱州海仓镇谋克出身的女真人完颜鲁奇。当日他遭到野女真袭击,脸上被砍了一刀,歇息了三个月才恢复。
而另外一人,便是完颜鲁奇的老搭档,曾和李霆一起坐着气球上天的郑锐。
郭宁控制盖州和复州以后,李云的群牧所体系,在辽东的发展极是顺利。
大量药材、棉布、茶叶、粮食涌入辽东,而马匹和一些东北特产的奢饰品不断被运输南下。
如此来去之间,群牧所可称财源滚滚,说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这个月头上,李云还陆续安排了人手,打着各种各样的商队旗号,试图进入被蒙古人控制的北京路活动。
不过目前来看,渗透很不顺利。
蒙古人动不动就动手抢掠,或者动不动就屠杀的风气实在害人。
早前一个商队刚到大定府落脚,直接就被劫了货物,灭了口。想要长期立足,非得走通哪个蒙古那颜的路子,得其庇护才行。
但那又太容易暴露了。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事情,第二批商队也倒了霉。带队的穆姓管事,方才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连带着随同这支商队行动,意图打探军情的郑锐和完颜鲁奇也差点横死当场。
郑锐振作精神,拍了拍完颜鲁奇的肩膀:“不管怎么说,来这一趟,把蒙古人兴造攻城器械的规模、进度都打探清楚了……不亏!咱们这就出城,赶紧回报!”
第四百六十七章 南来(下)
完颜鲁奇连连点头,掀开墙角一块石板,拿出几套换用的衣服和琐碎什物。
两人也不多话,立即改头换面,衣服套上了,拿上了什物,底下还藏了壶酒。两人打开酒壶,往身上泼洒了一些,使得酒气四溢。
蒙古人行事凶暴粗疏,而且对汉地的城池运作一窍不通,郑锐和完颜鲁奇并不畏惧他们。但最近担任北京达鲁花赤,实际控制大定府的契丹人石抹也先,却是个精明强干之人。
适才蒙古人屠了里坊就走,但石抹也先随后必定会调遣人手,收拾里坊,顺便也容许部下夺取死人的财货,以作额外的补贴。
而这年头,商队往来途中,盗匪极多,郑锐和完颜鲁奇两人颇具勇力,所以随身携带了几具山东产出的精良武具,以缓急可用。但是,到了大定府里,为防被蒙古人搜出破绽,两人都是赤手空拳行动的。
几具刀剑,还有两张弓,平时都由商队里头另一位暗桩,汉人厨子小穆收着,和他那些剔骨的刀具堆放在一起。但这只能瞒过寻常之人,商队既然被屠了,石抹也先麾下的军人瓜分财物时稍稍一看,就会引起注意。
郑锐和完颜鲁奇自从抵达辽东以来,多次遇伏和遇险,但最后全部被化解。而一次次的险死还生,让他们比通常人要机敏的多,而且,比通常人更理解木华黎治下的强横路数。
换了大金国官员在此,看到三五把刀剑,几张强弓,压根就当没见到,糊弄过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