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到了明昌年间,如夹古清臣这样的女真宿将,已经不得不承认汉人之勇,足为大金边疆的凭恃,但这条压制汉儿儿隐藏规矩始终不动。
后来,随着女真人的奢靡游堕,智勇可堪为大将者愈来愈少,这规矩便执行得越来越严。
但这样那样的规矩的阻碍,在一个出身北疆溃兵的年轻人面前,仿佛全不存在。正如敢于阻拦在他前行道路上的人,无论是何等声名远扬的狠角色,也都被砸成了粉碎。
就在大金日渐虚弱的同时,一个以汉儿武人为核心的强大军事集团,如此突兀地出现,成了大金国疆域中人人侧目又不得不敬畏的力量。
这在大金开国以来,实在是绝无仅有。
故而郭宁的崛起本身,就成了能与山东局势变化相提并论的大事。
哪怕时隔一月,征尘已歇,重重余波依然荡漾不休。
两眼紧紧盯着山东,盯着郭宁,盯着定海军上下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又岂止河北的仆散安贞呢?
徂徕山。
山脚下,有几个依托赤眉渠帅樊崇旧垒建起的山寨。其中规模较大的,位于西山脚下的白鹤湾。
这座山寨便是刘二祖所部溃退后的临时落脚之地。
初时被刘二祖带出深山的人马,共有七千余,随着红袄军的急速扩张,这七千余人一度扩充到了五万八千多。
但这会儿,经历了许多次的厮杀和内讧之后,五万八千多人剩下的不足三千。刘二祖身边的亲近部将们,麾下建制保持最全的,也只有四百多人。兵力少的,只剩下二十多,而这数字还算了轻伤员在里头。
白鹤湾山寨是刘二祖本部驻扎之地,也是伤员们休憩之所。木制的厅堂里,能闻到不远处传来淡淡的臭味和血腥气,那是有同伴伤势在恶化,活不了多久了。
刘二祖比起原来,显得苍老许多。
他正全神贯注地翻看着眼前的院本,鼻子都快贴到了纸张上。他又识字不多,所以时常要探出如老农般粗糙而多老茧的手指,指着院本上头几个过于复杂的字,询问身边的彭义斌。
彭义斌右手被绑着夹板,满脸虬髯也被火燎去一半,脸上有大片大片的瘢痕。那自然是在从河南战场折返时吃了亏,但他性格粗豪而乐观,并不把惨败特别放在心上。
彭义斌文武双全,是刘二祖的得力助手。两人的交情已有二十多年了,彼此相处十分随意。
所以他很快就被刘二祖问得烦了,直接拿过那院本,大声问道:“究竟哪一句?”
刘二祖眯眼指了指:“这里,这里。”
彭义斌便大声念道:“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的红袄,背主的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鬓发萧骚,行李萧条。此番去者,搏一个斗转天回,定教他海沸山摇。”
一口气念完,他竟有些愣神,过了好久,才长长吐气。
他翻到院本的封面,见上头写着名目。
“金刀记?”
刘二祖颔首:“这是前几天新在益都传唱的院本,讲的是北疆老卒韩人庆为国效力数十载,却受尽朝廷的欺辱。此时蒙古军南侵,尽情烧杀掳掠,他本想逃亡,又放不下乡里、同袍,最后亲自为军民百姓们断后鏖战,在临行前,把随身金刀托给了同行的郭将军。”
谁都知道,这个郭将军,指的就是山东宣抚使郭宁。只不过伶人避讳,不敢直呼郭宁大名罢了。
刘二祖重新打开院本,将那段再念一遍,随即道:“这段,就是韩人庆赠予郭将军金刀时,郭将军的唱词。这唱词,可好么?”
“真是慷慨激烈,志气高昂!好唱词,好院本,好气派!”彭义斌连连点头,有些神往:“却不知,整篇剧目演起来,是何模样。咱们在山里窝着,什么也看不到……”
他又忍不住苦笑:“这其中,居然把我们红袄军也唱到了。看这唱词,这郭宁简直就是我们一路人啊?谁能想到,他下手又是那么狠?”
世事荒唐之处就在这里。刘二祖一直觉得,郭宁绝非大金一路,可偏偏正是郭宁揪着杨安儿战死的机会,向红袄军发起猛烈袭击。此人一口气摧毁了山东豪杰们前仆后继建起的基业,杀伤不可胜计!
到现在,红袄军的残部四分五裂,刘二祖等人再度回返深山。局势已然如此,郭宁却纵放山东东路传唱这样的院本,其间的意思,不言而喻。
“此番去者,搏一个斗转天回,定教他海沸山摇?”
彭义斌忍不住唱了一句,再次叹气:“这厮是在大大咧咧地告诉所有人,我们红袄军不成了,山东地界上能成大事的,始终还得看他郭宁!这厮,这厮如今也真有这底气,能说这样的大话!”
“呸!”边上夏全、石硅等人无不破口大骂。
在他们眼里,害死杨安儿的遂王一路固然是死对头;本来两厢互不侵犯,却忽然翻脸的郭宁,也同样可恶至极。
此人名为恶虎,实际上是狐狸,还是最狡诈、最叵信、最不要脸面的那种!
部下们义愤填膺,刘二祖却丝毫没有动怒,神情甚至还有点漠然。
他慢慢地道:“杨元帅一死,那么大的地盘分崩离析,大家当即散伙。郭宁能抓住机会出兵,是他的本事。就算他不出兵,也会有其它地方的兵来。要么是南京路完颜合达的兵,要么是河北路仆散安贞的兵……也不知比起郭宁的定海军,那两支人马对待山东百姓,会不会好些?”
“当日在磨旗山下,两家是约定过的!他只能坐守莱州,山东各地,是我们红袄军的地盘!”一名年轻的军官气哼哼地道。
“当日杨元帅还答应,要把李全的脑袋给郭宁。我们给了么?”刘二祖问道。
年轻军官一愣。
刘二祖继续道:“不止没有给,杨元帅发现李全和郭宁彼此敌对以后,还特意扶植了李全的力量,授他以益都周边活动的全权。所以,谁也不欠谁的,我们和郭宁虽曾敌对,却无私怨……”
猿臂蜂腰的时青刚从滕州赶来不久,带着满脸风尘,一直在旁倾听。
这会儿他忽然开口:“归根到底,两家约定的执行结果,要靠实力来保证。有实力,那约定就坚如磐石。没实力,约定就是废纸一张。而大家究竟作何行动,也只出于利益罢了。此前的事,其实没必要纠结,就算这一趟郭宁得利多些,下一趟,说不定就轮到我们。”
这话什么意思?当下众人都去看他。
第四百六十三章 余波(中)
“还能有下一趟?”
“轮到我们?什么轮到我们?”
时青瞥了眼刘二祖,见刘二祖神色平静,于是大声道:
“刘元帅方才也说了,杨元帅战死以后,咱们红袄军四分五裂,周围虎狼虎视眈眈,就算没有郭宁,也有其他人动手。而郭宁这厮声势固然最强,但由这院本可知,此人的野心绝大,和寻常金军非是一路。”
这倒是实话,这院本里头的人物,寻常将士个个都是好汉,而大金的高官贵胄个个贪财怕死,面目可憎,简直就是指着朝廷的鼻子在骂。若大金的高官都如郭宁这般,估计大金当场就要暴死,国祚延续不了一个时辰。
彭义斌沉声道:“不止如此。”
“哦?”
“此前他为了夺取益都,用了绝大的铁火砲,炸死了河北名将纥石烈牙吾塔。结果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出兵问罪,也被他硬生生逼退了。”
“好家伙,这么猛的吗?”
众人虽然敌视郭宁,老江湖的眼光还在,对这种事情看得准。当下人人颔首,都道这厮果然桀骜凶横。
时青清了清嗓子,又道:“这几日我特意打听了,他控制山东东路之后,全然不用官吏治理,而将原有的朝廷体制完全架空,在外另起炉灶。”
刘二祖的部下群集于泰山周边,北、东、南三面都是郭宁的地盘,但因深丘大壑阻隔,他们对外界情形的掌握,反而不如地盘在滕州的时青。
当下有人问道:“怎么个另起炉灶法?”
“你们听说了么,郭宁把上百万的百姓都充作了荫户,而后设保伍之法,由定海军的武人层层管辖。故而,这上百万人,如今已经全都不属朝廷了。”
有人吃惊:“好大的手笔!”
也有人问道:“怎么个管辖法?”
“具体的做法,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粗略打探得知,那郭宁以军户为骨干,自上而下的层层军官,分别充任保长、邻长,治民一如治军。军户有照应荫户的任务,同时有权获得荫户产出的一成,作为本人筹备武器、军服之资。除此以外,百姓每逢春秋收获,要向山东军府缴两成粮;若有其它的军需和赋役,这两成粮也可以抵扣免除。”
“一成?两成?合起来三成,可就吓人!大金的制度,夏秋两税合在一起,每亩不过五升三合啊?”
“定海军的荫户,每户得授田百亩,考虑水、旱、腴、瘠之分,再额外调整增减。郭宁在登莱三州就是如此安排,那三州百姓,无不欢悦。如今山东东路的百姓也是一般。有百亩田地为家业,征收三成的粮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何况除了三成正税以外,军府并不设物力钱,征榷税之类,也无脚费,折纳。更没有乡豪,胥吏在其间欺上瞒下,朋比侵暴。”
“那样的话,百姓所得不少,能吃得饱饭。”有人恍然大悟。
也有人悻悻道:“你没听说么,各地的乡豪胥吏都被杀尽了,那可是一场尸山血海!”
周围并没人应和。
红袄军的士卒们,经历了过去一年的大起大落,尸山血海见得多了。
何况刘二祖的部下们,大都出身贫困,与纠合众多强豪的杨安儿所部不同。在他们看来,在这年头不是贵人们尸山血海,就是百姓尸山血海,何必矫情呢?
那人眼见众人不理会,又梗着脖子道:“就算去了乡豪胥吏,难道那些定海军就不欺凌百姓了?那些武人个个如狼似虎,还都是河北来人,与地方上没有乡里情谊可言啊?”
众人再看时青。
“朝廷兵将的作派难免如此,我倒真不知,这些定海军的军户会不会好些,更不晓得他们日后会不会上下其手,欺凌百姓。不过,最近几日我听闻各地新设的军屯里头,都有定海军士卒不遵守军规而被斩杀的消息。至少眼前来看,定海军的管束很是严格。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关键根本就不在那些百姓!”
时青连连冷笑:“这年头,手无寸铁的百姓便如蝼蚁。手里有兵,才是好汉,手上的兵敢于斗战,便是豪杰!你们想一想,如今定海军数万兵卒,靠着郭宁的赐予,一个个都成了人上之人。如果你是定海军的士卒,那郭宁传话下来,说谁谁敢动咱们的荫户,你会如何?”
众人静默了半晌。
还是彭义斌打了个哈哈:“话扯远了!时青,你刚才说,下一趟能轮到我们得利。我还是想知道利在何处,想听听,这其中的缘故。”
时青点了点头:
“那郭宁固然另起炉灶,但他又对我们红袄军的兄弟们极其优容,不吝授予高官、要职,重权,比如滨州尹昌,你们听说了么?”
时青说到这里,当下有人神情一动。
尹昌这老小子,躲在滨州数十年,便如乌龟不出洞,这一动,可就成了兴德军节度使啦!而且是有实权,掌兵马的节度使!这样的地位,足能写在族谱上,向子孙后人炫耀了!
但也有人满脸怒色,粗声大嗓地道:“尹昌这厮叛卖伙伴以求自家前程,不是咱们兄弟啦!不要提他!”
时青也不沼恼,轻飘飘话风一转:“由此情形看来,这郭宁控制山东,自恃羽翼丰满,于是行事不再顾忌,有意大展宏图。这简直与造反无异,必然引起朝廷的极大疑虑。”
“你是说,接下去朝廷与郭宁内讧将起,各方都会自顾不暇。当他们彼此恶斗时候,我们恰好周旋其中,乃至出兵取利?”
时青摇了摇头,道:“早前咱们兵势强盛,或许还能这么做。但如今……”
他环顾四周:“刘元帅,郝二哥,还有诸位头领,你们的老底子,还剩下几人?”
众人俱都面色不虞,却听时青继续道:“我在滕州,倒还剩下一万子弟兵,可近来局势败坏,难免人心浮动。卲震、杜国恩两个,都已经暗中和完颜合达往来,收了完颜合达给的符信、告身!”
他猛然提高嗓音:“局势很危急了!就凭咱们这点力量,还周旋个屁?徒然到处树敌,那是找死!要拿好处,就得当机立断!”
“我可就彻底不懂了,当机立断做什么?好处究竟在哪里?”
“那郭宁北有仆散安贞,西有完颜合达,都是宿将、名将。他身居两者之间,绝不放心,但又不很难同时兼顾两面,所以……”
“所以怎么样?”
“杨元帅虽去,刘元帅的威望尚在,咱们红袄军元气虽损,地方上愿意响应的百姓还有无数。如果定海军每月赠予刀枪五百具,铁甲二十具,弓五十把,箭矢三千支,战马三十匹,要我们重新打起红袄军的旗帜,在兖州、济州以南的山东西路各地控制山寨、军屯,给南京路金军稍稍添些乱子……诸位干不干?”
厅堂中一片哗然。
哪怕时青铺垫了许久,又详细叙述了郭宁的作派和实力,人群里依然有人暴喊:“原来你投了郭宁!你这厮也叛变了!”
有人挥臂攘袖上来,要与时青厮打。
刘二祖重重叹了口气,大声喝道:“住手!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