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郭宁非得和尹昌好好聊聊,聊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来。
而这个结果又不止作用于尹昌本身,山东东路范围内,有济南历城水寨首领黄定,山东西路那边,有滕州时青、兖州郝定、邳州霍仪乃至勉强控制东平府的方郭三之流,都在看着呢!
当下尹昌连连摇头,反复逊谢,郭宁只是夸赞。
又来回两轮,郭宁下了决心。
他问道:“我听说,尹将军在滨州的时候,颇受李全那厮的压制,就连麾下的兵力也不能扩张。却不知,贵部现有多少兵马?”
“乡亲子弟纠合不易,好在大家的本意只是保卫桑梓,兵贵在精而不在多。不瞒节帅,我麾下儿郎,勇猛敢战者,如今共计八千。”
“好,好!”
郭宁喝了口茶水,心道,吹得好大牛皮。
滨州邻海,虽有盐利,土地的盐碱问题很严重,粮食产量很少。所以泰和年间人丁极盛的时候,每年都要输入粮食。这几年来,兵灾和水旱之灾不断,户口逃散极多,养兵更难。尹昌麾下充其量四五千人,其中能打仗的,顶多一两千。否则,也不至于一直被李全压着。
心里这样想着,郭宁转而皱眉:“惜乎太少。”
尹昌亲眼目睹了定海军的凶悍战力,唯恐郭宁看轻了自家,这才把兵力翻了数倍报上来,岂料郭宁竟然以为太少?这什么意思?难道要以此为由,认定我不足以控制滨州?
他心中盘算,嘴上笑问:“八千子弟兵,怎么就少了?”
郭宁俯身向前,推心置腹:“尹将军,杨安儿死后,红袄军四分五裂。我身为山东宣抚使,有意平定各方,但又唯恐与山东豪杰闹了生分。所以,本想仰赖将军的威名和实力,为我张目……只可惜,将军的兵马,还是少了些,威势上头,也就稍显不足。”
尹昌一愣,脑子有些糊。
郭宁先前说,有赏赐,有任命,我只觉得郭宁是要调虎离山,所以口口声声客气,实则绝不愿离开滨州。可是听郭宁这么说来,好像我理解错了?郭节帅,并没有插手滨州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问道:“节帅说的张目,是指……”
“山东西路偌大的地盘,北有仆散安贞,西有遂王,轻易动兵,只恐反而为他人所趁。所以,须得有一人为我居间说合才好。”
“节帅麾下,史泼立、耿格等人,曾是杨安儿元帅的臂膀之人,由他们出面……”
“他两位,名望是有了,只是身边羽翼不足。与尹将军你,毕竟是两回事。”
“然则,山东东路平定不过旬月,这么快就往西面伸手,会不会稍显急了点?”
“唉,不得不急。”
郭宁伸手往远处指了指:“蒙古人的动向,咱们还不知道。若今年秋冬,他们再如去年那样走一趟,这周边的局面不知又会如何。咱们总得早做准备,若抱团应对,共同进退,胜过被各个击破。”
尹昌点了点头。
这位郭节帅骤然崛起于草莽,自然野心极大,其人更行事猛烈,所以才有恶虎的名头。
他骤然得到山东东路,眼看着山东西路四分五裂,被红袄军各部盘踞,于是得陇望蜀,理所当然。他又害怕蒙古军南下打断他的扩张势头,于是就愈发急躁,想要尽快取得足够的成果。
而要向山东西路伸手,不止需要有人居间,更要有能够让山东西路诸多人物信服的榜样。这时候,史泼立和耿格两个已经没毛的老虎,可顶不上用处。
原来,他是想千金市马骨,将我裱糊的光鲜,做给山东西路那些红袄军的余部看?
尹昌转而一喜。
要做马骨,自是无妨,可光是裱糊光鲜不够,总得有点内里的好处。且不谈滨州如何,郭节度啊郭节度,你得给的更多才好!
“那,节帅的意思是?”
“我给尹将军准备了够份量的军职和一万五千人的员额,甲杖器械也都配足,不过,难处是兵员上头……”
军职什么的,都是空头,骗人的!当日杨安儿封了多少个元帅?到最后,屁都不顶!
关键在兵啊!这世道,关键在兵!
郭宁打算给我一万五千人!
真要有一万五千人的部下,莫说滨州,我在整个山东,都算得上一号人物了,至少不逊色于李全吧?
尹昌心头一热:“兵员何来?”
“不瞒将军。李全的部下,乃至密州莒州那边国咬儿的部下,都是老卒,我有大用的,一点也分不出来。所以犹豫至此,觉得很难让将军满意,很难酬报将军的功勋。”
尹昌两眼放光:“这有何难?节帅,你只消给予粮秣物资,给我权柄,旬月之内,我便能招足了一万五千人马!”
“这……”郭宁满脸迷惑:“人马从何而来呀?”
第四百四十七章 酬功(下)
尹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几下勾勒,画出了山东东路的简单模样,随即一指。
郭宁倒抽一口气:“济南?”
他觑一觑尹昌的脸色,犹豫道:“济南虽然是大府,毕竟屡遭兵革,此前蒙古军过境,左近俱成丘墟。尹将军要去济南府招兵,这个想法很好。只是……”
尹昌微微一笑:“只是什么?”
“咳咳……济南府南阻泰山,北襟勃海,界午道之中,乃山东的肘腋重地。自古以来,诸侯争齐,济南首当其冲;济南多事,则齐境必危。不瞒你说,这个地方,我是打算遣一重将坐镇的,还得在地方上好好经营,抚戢流亡,缮城保境。尹将军若在那里招兵,与后来坐镇此地的文武官员,稍稍有碍。”
尹昌哈哈大笑:“节帅,我去济南,招的却不是济南当地的兵啊?”
“你是说……”
“杨安儿元帅败死之后,各部四分五裂。刘二祖、彭义斌等人据深山险阻,尚能勉强维持;而时青、夏全等人各据一方,听说都在和遂王接洽请降。唯有东平府的方郭三,还在与展徽彼此厮杀,以至于兵连祸结,地方上人心惶惶……”
尹昌离席起身,信心十足地向郭宁一揖:“只消节帅答应的甲杖粮秣不缺,我去济南走一趟。凭我的名望,十日之内,就能从东平府招来一万人,若节帅给我一个月,我能招来三万人以上,全是曾经打过仗的壮丁!”
郭宁颇为意动:“真有三万人?”
“至少三万人!填补完我本部缺额之后,其它的,都归节帅!”
郭宁身子一动,又落回原处,藉着灯影掩饰,口中干笑数声:“这倒是……倒是……”
尹昌将郭宁的表现,全都看在眼里。
他屹立山东多年不倒,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也是潜力深厚的乡豪。按常理而言,就算有投靠郭宁的意思,在没摸清楚郭宁的性子之前,不必那么急切。
可李全的势力溃败太快,稍稍迟疑,就要玉石俱焚。何况当时情形,就算李全还能维持,说不定就要火并尹昌,争夺滨州,那还不如一拍两散算逑。
所以,他直到这会儿,才能以一个老江湖的眼光,来仔细判断这个崛起神速的年轻人。
他心想:
这昌州郭宁确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豪杰,可毕竟太年轻,在用人权术上头,远不够圆融老辣,台面上的周旋功夫,恐怕还不如李铁枪呢。
郭宁这会儿的表现,明摆着是既想要那些兵员,又担心我在济南扩张势力,影响他后继的安排。
这样的小心思,实在不利于招揽豪杰。怪不得他领着北疆劲兵南下足足一年,却始终局促登莱三州,只顾着成天笼络军户;也怪不得他麾下的将校,都是和他一样的北疆人。
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些。
似郭宁这样的人物,旋生旋灭,与我何干?济南府那边,又与我何干?
郭宁的气量算不上大,可这世道里,我本来也只想把滨州经营到有如铁桶,牢牢守着我的安乐窝罢了!
自以为猜中郭宁心思,尹昌伸出一只手,翻了两翻:“十日。”
“将军的意思是?”
“我到济南,只留十日。十日之内,我必招满一万五千人,然后回返滨州。”
郭宁举棋不定:“十日之后呢?”
“我与济南历城水寨的黄定乃是至交,十日之后的事情,交给他就行。节帅若不放心,我可以再留一批人协助……”
尹昌清清嗓子,待要再说,郭宁笑道:“哈哈,哈哈,不必那么麻烦。将军且去济南,所需人手,你自家调配,我不管那许多。所需粮秣物资,五日之内送达,十日之后,我派人来与将军交接。这十日里招揽到的兵马人丁,不拘多少,都是将军你的!”
这是真担心我在济南久留啊。尹昌心中暗笑,脸上神情庄重:“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时候夜已深了。
尹昌不在郭宁的帅府里多留,起身告辞。
郭宁亲自送他出外,又郑重道:“兵员以外,我还准备了些许财货和一个小小官职,其实不足以酬功,但出于我的一片诚心……尹将军莫要嫌弃。”
尹昌心满意足,拱了拱手:“不敢,不敢,节帅客气了。”
“倪一,为尹将军领路,去馆舍。”
“是。”
一行人走了几步,郭宁又在后头扬声道:“我已遣人在城里为将军择吉地,造住宅,将军下次来,就不必再住馆舍啦!”
“哈哈,哈哈,多谢节帅厚赐!”
待到尹昌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郭宁这才回到院里。
看着桌上杯盘狼藉,郭宁觉得,自家其实没有吃饱。他捡了块饼子,塞进嘴里,又咕咚咚地灌了半壶茶,在一旁的长条石凳上瘫倒。
吕函正好出来收拾餐具,见状推了郭宁几下:“起来,这不凉么?”
郭宁拉长了嗓门,慢慢嘟囔:“累啊,不想动了。”
吕函伸手按按郭宁的胳臂,捏捏他的腿:“这次出兵,你可没下场厮杀,怎就累成这样?”
郭宁指了指脑袋:“这里累!”
吕函又替郭宁揉一揉眉心、眼角:“陪人吃酒,比打仗还累?”
“就不能说,是我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所以累着了?”
郭宁不满地道:“你看看刚才这情形,哪里是吃酒,全都在勾心斗角呀!我陪着移剌楚材算帐数钱,都没那么辛苦,你不晓得,那尹……”
刚说到这里,吕函忽然起身,端起桌上两个大盘子,咣咣地交给婢女。
她大声道:“你们下去吧,羊肉留了一整盘子没动呢,晚上不妨细细地剔了肉吃。骨头拿来炖汤,能喝两天!”
待两个婢女喜滋滋退下,她转回来,冲着郭宁嗔怒:“辛苦什么!我看,是你郭六郎变坏了,刚才酒桌上头没一句真话,一定有什么坏主意。”
“这么明显么?你看出来了?”
吕函捂嘴笑道:“尹昌固然没个下属的样子,你这个憨傻节帅,也装的太过了!”
“那也不能说在装……你不懂,我要用他,但不能惯着他。所以就得欲取先予。”
“起初我还以为,会看到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呢。六郎你心里有数就好。”
郭宁愣了愣,抬眼看看吕函。
吕函正俯身下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