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定海军而论:此番出动大军,定海军在后勤补给上头,额外动用了同等数量的民伕作为支援。这当然会影响秋收。以当前局面来说,也已经开始抽取定海军的家底,影响了与南朝宋国和中都两地的贸易。
考虑到战后对新获土地、人丁的梳理和安抚,有大量的粮食物资将要流水价用出去,定海军的家底,其实远远称不上丰厚。
所以郭宁一直在说,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山东。皆因行动够快,付出的代价才够少。
河北金军方面,也面临类似的局面。
仆散安贞所负责的河北东西两路,本就是遭蒙古军破坏最彻底的一个区域。自从大安三年至今,几乎年年都有水、旱、兵灾,其荒残程度超乎想象。原本数以百计的城池,如今尚有人烟的,已不足三分之一,原本的万顷良田,留存的更不到五分之一。
任何人都明白,今年的秋收稍有半点问题,波及整个河北的大规模饥荒便不可避免。
而饥荒之下,仆散安贞费尽心思纠合到景州的军民,恐怕也难长久维持。
当然,以仆散安贞的身份和地位,大概并不太介意草民的遭遇,他手下那些女真人的高官大将多半也如此。但换另一个角度去想:河北一旦饥荒,对中都的支撑又成了问题。
自从木华黎率部攻陷北京大定府,切断辽海通道,大金国的中都大兴府,便在东、北两面同时面对蒙古人的威胁。深秋后,蒙古军必然再来,而这一次,他们甚至不用在通过居庸关、紫荆关之类的天险,只消先期进入大定府,便自然而成钳形攻势,直取中都。
蒙古军的主力若走大定府一线,辽东各方立即自顾不暇。在军事上,中都能直接仰赖的,只有河北。仆散安贞如果在那时候掉了链子,只怕君臣之间就要撕破面皮,不好看了。
在益都府,两家的刀子都亮过了,见过了血,分过了高下。
两家依然张牙舞爪以作威吓,但各自的顾忌,对方也都明白。尤其是仆散安贞,他直接面对着蒙古人的威胁,其顾忌,明摆着比郭宁更多些。
所以,仆散安贞想要尽快结束军事对峙,就成了必然。无论仆散安贞还有怎样的图谋,他扭扭捏捏也好,不甘不愿也好,总得给出一个让郭宁满意的答复。
第四百二十五章 长刀(中)
“仆散安贞和郭宁这两家,一为朝廷仰赖的国族重将,一为朝廷不得不优容的草莽凶人。两家各自皆有精兵猛将,实力足以撬动大金国的局势。故而,这两家要会面,地点一定是好好思索过的。”
说到这里,忽然就剧烈的秋风刮过。这几日里,秋风愈来愈猛烈了。它呼啸着,将大片枯黄的杂树、芦苇吹得起伏如波涛,发出鬼神泣号般的怪响,遮蔽了李全说话的声音。
李全止住言语,挺直身体向外眺望。
芦苇开花的时节已经过去,被风卷起的白色芦苇花,不复早前云层般的厚重连绵,只剩下稀疏几片,并不能遮挡视线。远近数十里,一览无余。
李全扫过自家位于北清河畔安定镇的大营,转向向西注目,恰能清晰分辨出正西面,预定将作为郭宁和仆散安贞会面之所的铁岭。
李全情不自禁地向前几步,沼泽深处水深泥泞,他此前站在芦苇稀疏处的平地。但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就踏进了水面,随着他有力的步伐,有大量污泥被翻起,使得水面浑成泥浆也似。
李全毫不介意这些,自顾眺望。直到那一阵猛烈的风势呜呜过去,他才踏着泥水,又折返回来,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个地点,首先不能靠着定海军的驻地太近。仆散安贞所部上千甲士刚死在郭宁手里不久,河北金军对定海军的敌视正在高峰。就算仆散安贞自家有胆量,他的部下们也绝不会允许他轻易冒险。”
“这个地点,也不能放在河北金军的营地附近。那郭宁对朝廷素来疑虑,要他轻身去往仆散安贞的大军合围之下,那简直就是让他送死。”
“所以,铁岭就是最合适的位置。”
“你们看。”
“铁岭距离北清河十五里。北清河沿线,多有沼泽洼地,唯独铁岭与河道之间,是一片土地坚实的小平原。此前仆散安贞麾下的骑兵,每隔一日在此演练,你们都是看到的。所以,一会儿两家会面时若有什么特殊情况,仆散留家统领的骑兵轻易就能直扑上岭,嗯,就算仆散留家所部不足以解决,河北金军直接从军营里出动,越过浮桥,攻上铁岭,也用不了多久。”
李全轻描淡写地提起二十斤重的铁枪,用枪尖指着代表铁岭的长条形石块,在石块一侧戳了两下,转向另一侧。
“铁岭以南,便是连续的丘陵缓坡,往南五里是银岭,再隔五里,是金岭。金岭和银岭之间,是汉时胶西国的国都狄城旧址。这一带,多有河道决口后复杂地貌,河流、沼泽犬牙交错,丛林分布广泛。那是兵马潜伏迫近的最好地形。再往南四十里,就是定海军在五天前拿下的商山铁冶,定海军主力自商山出发,倍道兼行,一日可至。”
“所以,铁岭很适合两家的谈判。而铁岭南北两面,河北金军、定海军必有相当的布置,咱们只能避而远之。”
听他说到这里,田四呲了呲牙:“铁岭以北,一马平川,倒也罢了。南面那复杂地形,怎么就有定海军的布置了?他们……”
“你说的没错,这片区域,本来很适合我们行动,奈何那郭宁在山东立足之后,颇引入了一批本地的豪杰。比如此时为他引路的,便是在长山一带有名的猎户董进。另外,贩私盐的张荣和刘斌,很有可能也会随行。这些人,都深悉地理,对北清河周边地势的了解至少不下于我们。所以,铁岭以南也不合适,在哪里稍露破绽,立即就会引起定海军的警觉。”
李全扶着铁枪,感慨地叹了口气,用枪攥重重地拄了拄地面,激起哗哗的水声。
那水很脏,而且是咸水,李全连着两日跋涉,手臂、小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子割出了许多条伤口。伤口被咸水一泡,痛的刺骨。
但李全一点都不在乎。他甚至刻意地带着脚上的伤口,往来奔走于将士们之间,鼓舞他们的士气,而这种极其刚毅的硬汉作派,也着实让将士们钦佩。
“所以,咱们才来这里。”李全将铁枪平端:“你们看!这片芦苇恰好成了我们的掩护,芦苇荡的尽头,就是金岭。到时候我们登坡拒战,金岭外围放哨的骑兵,全都来不及反应。而我们带着俘虏退回往芦苇深处,只消往北渡河,就能与大军汇合……这两家,都奈何不了我们!”
北清河下游,过了安定镇,就不再有通常意义上的村社。南北七八十里,东西三十里的宽阔区域内,唯有滩涂、沼泽和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
这片区域,又位于沧州山东两盐司的交界处,这些年来,许多盐民群聚于此,利用连绵滩涂的掩护,自家设置盐场,产收“日炙盐”。所谓日炙,便是虽有淋卤、刮硷等程序,但跳过煎炼成盐的步骤,而以日晒成盐的做法。
这种产盐之法,因为很容易逃脱盐使司的监控,故而一直被严厉禁止。但越是禁止,这法子就越得盐民的喜欢。日炙盐的产出始终不断,并在沼泽滩涂之间,自然形成了盐路,以供私盐贩子奔走。
盐路固然艰苦,盐路之外的滩涂沼泽,更是险恶,正常情况下,数十里内渺无人烟,全然不可通行。
李全这次,向滨州当地的大豪尹昌许了诸多好处,这才得尹昌派了精细部下帮忙,带他们走了一条绝无外人知道的偏僻小路。这小路贴着北清河南岸的堤坝,掠过连绵沼泽,其尽头,就在铁岭东侧山坡之下。
可这小路,此前只承载过尹昌自家的亲信部下,那最多不过是百余人的行动罢了。李全带着两千多人穿行,其艰苦程度,真是超乎想象。
听得李全这般说来,几名偏裨将校也稍稍起身,拨开芦苇探看。
大家都是厮杀场上的老手了,扫过几眼,便知此刻己方真处在一个极其有利的位置。当下有人喜动颜色,连连点头。
但也有人苦笑的,比如田四就摸了摸脸:“就等着今日痛快杀敌了!唉,只是,行军实在艰难,两日工夫,将士们折损了五十多。”
昨夜在沼泽间休息的时候,田四酣睡深沉,不防被毒虫咬了。这毒虫的毒性异常猛烈,使他焦黄的脸上,多了个小孩儿拳头大的肿起,把他那只狰狞的瞎眼都拱到了紧贴鼻梁。
将校如此,士卒们吃的苦头只有更多。莫说作为后队的田四所部了,李全直属的长刀营将士为前队,甚至有人半夜里遇上野狼,还有人睡觉时被水蛇咬了,晚间值夜的同伴发现时,已经毒发身亡,人都凉透了。
又因为隐蔽起见,李全严令沿途不得生火,将士们夜间穿行于复杂地形,稍有疏忽就会与大队走散。田四说,折损了五十多,还是往少里算的。
“但那值得!”李全沉声道:“仆散安贞和郭宁,都想不到我们已在近处了!他们的脖颈,等若已在我们刀下!等到这两人出现,我们只要挥刀一……”
他待要提高嗓音,眼神余光忽然扫到铁岭高坡上头,隐约有人影闪动。
李全猛然伏低身体,连续挥手。
在他身后的将士们,几乎全都是都是李全长期以来厚馈资财收拢的心腹老卒。
李全和部将们谈说时,老卒们既不乱动,也几乎不说话,都用自家最舒服的姿势或躺或坐在沼泽里稍许干燥的地面。
此时一看李全的动作,前排将士愈发伏低,后排将士紧随其后,千余名身着甲胄,腰带长刀的悍卒便如即将扑食的野兽,静默异常。秋风扫过,偶尔吹过他们的戎袍,发出一点轻响,立即没入风声,再也分辨不出。
第四百二十六章 长刀(下)
从邹平、长山一线到北清河,地势逐渐低平。长白山的余脉在开阔平原上延伸,便如松松垮垮的绸缎打了三道东西向的平行褶子。
最南面的金岭尚有近百丈高的坡岗。到了最北面的铁岭,就只十余里长,四五丈高。与其说是山岗,更像是北清河某次泛滥后,自然堆叠起来的堤坝。
坡岗的西面,林木茂盛,纵然枝叶感秋气摇落,仍显郁郁葱葱。东面则有几座彼此贯通的台地,其下芦苇、蒿蓬丛生,偶有野鸟盘旋飞起。
李全注意到的人影,便是在台地上四处眺望的完颜惟镕。
完颜惟镕肩宽膀阔,个子很高。他身着厚重甲胄,带着一顶覆面铁盔,远远看去,甲光森然,很是醒目。
他沿着台地边缘走了两圈,问负责警戒放哨的都将:“远近可有异动?”
“并无。”
“我刚才看到,东面有步卒走动?”
“提控,那是咱们的巡逻弓手,他们从这里哨往东面沼泽,然后折返北面。一共布置了六队,半刻一队,刚走过去。每队弓手都携响箭,但有不妥,立即施放。”
“原来如此。”
完颜惟镕眯起眼睛,再看看那个方向。
那都将的安排很是妥当,完颜惟镕是宗室出身的猛将,对这种军营细务,未必熟悉过这等资深的都将。可他隐约总觉得,情形有些紧张,这样的安排一定还不够。但他往来探看好几回,却不知紧张感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仆散宣使将要与那定海军郭宁谈判吧?
完颜惟镕从没和定海军打过交道。郭宁在中都城大砍大杀的那次,仆散安贞多头下注,故而完颜惟镕带着仆散家的一部分私兵,全程都在西山大营,跟随着术虎高琪所部。
所以他并不畏惧定海军,甚至有些轻蔑,觉得这群人无非是趁乱而起的汉儿贱种。
但先前有多么轻蔑,得知纥石烈牙吾塔的死讯之后,他就有多么震动。
在益都府城,被郭宁杀死的纥石烈牙吾塔,是与完颜惟镕并为近卫首领的猛将。完颜惟镕虽曾与纥石烈牙吾塔赌斗刀法得胜,却也知道单论厮杀时的威慑力和破坏力,纥石烈牙吾塔那把铁锤着实厉害,足以冲杀于千军之中。
纥石烈牙吾塔率部出发时,仆散宣使曾吩咐过,要他在益都坚持一个月。而完颜惟镕觉得,他有千名甲士随行,再驱使李全的部下数千人,坚持半年都不是问题。
但结果呢?纥石烈牙吾塔失败得如此轻易,据说,只坚持了一天。
有探子回报说,定海军以霹雳炸塌了益都城墙,那当然是胡言乱语。铁火砲、震天雷之类,完颜惟镕早就见过,可没见过能对付城墙的。
而定海军那边放出的消息,纥石烈牙吾塔率部鏖战,勇猛异常;那益都易手,主要是李全的部下刘庆福坏事。
这倒是有几分真实。但无论怎么说,己军的精锐甲士,配以益都府这样的大城,才坚持一天?就算刘庆福是纸糊的将军,仗怎能打成这样?
这种强烈的冲击,使他身在山岗之上,小心得有些过分。
同样的问题,他向好几名都将都问过了,却总还觉得,不能完全放心。
眼看这都将要往另一头去,他赶上几步,沉声道:“最好再派些哨骑,探得更远些!”
那都将皱眉道:“东西两路,都是六队,两百多人去了。再派人,铁岭上下随在宣使身边的人手怕是不够。”
“那就派人持我银牌,去找仆散留家,让他多派轻骑!南面、东面,都是一大片的芦苇沼泽,一眼望去,看不到咱们的人,我实在是不舒服!”
完颜惟镕提高了嗓门,嚷道:“总也不能让那些汉儿有隙可趁!”
“咳咳……”都将忽然连连咳嗽。
完颜惟镕戴着覆面盔,视野颇受限制。他愣了愣,才急忙转身。
在他身后,郭宁的近卫首领赵决连声冷笑:“汉儿?有隙可趁?”
“你这厮,笑什么?”
赵决并不理会他,自顾带着部下,往台地周边走了一圈。一边走,他一边随手指点,要在这里放一队人,哪里放一队人。随着赵决的指点,一队队定海军的甲士大步就位,剑拔弩张。
转眼间,两军就成了错落之势。先在此地驻扎的金军将士原本完善的阵列,霍然被切割成了七八块。
这群山东人,是存心抖威风吓唬我们怎地?
金军将校无不大怒,完颜惟镕也觉看不下去。
他大步向前,待要猛推赵决一把,闹出点事端加以发挥,忽听得下方山路,有人哈哈轻笑。
随即仆散安贞的声音响起:“郭宣使在笑什么?”
先前那轻笑之人却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青年大步迈上台地。
此时定海军甲士们个个屏声息气,而与他并肩登临的仆散安贞唤了一声:“这是我的侍从首领完颜惟镕。子铸,你来见过郭宣使。”
原来这人就是郭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