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一名年老骑士高声喝问:“你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诸城那边,情况如何?”
仇会洛身边的一名亲兵嚷得口滑,这会儿立即应道:“诸城已经丢了!那定海军大队人马正从城里赶来!四娘子杨妙真所部尽数溃散!大家快逃啊!”
这串言语出口,仇会洛立知不好。
先前在道路两侧的暗处胡言乱语,那是无妨的,这会儿两边面对面站着,对面骑将喝问,你开口就是这么一串?你区区一个小卒,什么身份就知道这些了?这是眼看着己方大胜,昏头了!把敌人都当傻子呢!
“快走!”仇会洛猛地伸出手,抓住那亲兵的肩膀往后便扯。
但那喝问的红袄军老将已然怒极反笑:“原来便是尔等胡言乱语,坏我军心!”
顿时间,骑队纷纷冲上,黑夜,道旁,一片纷乱,数十人杀作一团。
仇会洛的亲兵统领,乣军出身的粘拔恩见敌骑瞬间近身,便单手持长矛,箭步向冲来的敌人投掷。
那红袄军骑士来不及避让,随手丢了长刀,双手去猛抓枪杆,结果双手抓在了锋刃上头。七寸长的锋刃瞬间切断他六根手指,随即一下子刺中了他的胸口,深深贯入。
由于坐骑正朝前奔,那人带着长枪向后便倒,惨叫着翻下马去。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红袄军骑士从旁边冲出来,一刀砍断了粘拔恩探出的臂膀。粘拔恩反手抓住断臂的伤口处,踉跄着往后退避,却没能注意旁边情形。另一骑兵纵马将他撞倒,马蹄从他的胸腹间踏过,瞬间使他失去了生机。
踏倒粘拔恩的战马随即颠仆嘶鸣,原来是被仇会洛用松明火把晃花了眼。马匹腾踏间,骑士已遭仇会洛一把揪下地面。
那骑士后背着地,摔得眼冒金星,上下两排牙齿更差点咬断了舌头,张嘴哇地吐了口血。
孰料他的长刀竟不脱手,还兜转回来,要刺仇会洛的脖颈。
为了在红袄军士卒中厮混,仇会洛先前便作溃兵打扮,特地除去了身上甲胄,这一下若被刺中了,立即就要死。
刹那间,他顾不得拿取武器,直接用火把的尾端狂砸那骑士的面门。两三下过后,那骑士眼珠被戳得爆绽流淌,鼻梁被打断,满嘴牙齿也被迸飞,粗若儿臂的火把从他大张的嘴里,一直扎进了咽喉。
仇会洛自家的面门则被火焰燎到,眉毛都烧秃了,还生出几个大泡,更不消说眼前天旋地转。
正待撑着地面站起,那暴怒的老将催马赶到,挺枪就刺。
仇会洛还没反应过来,先前那说错话的亲兵从后头奔回,将自家主将向旁边一推。仇会洛倒地的当口,老将手中的长枪从亲兵前胸而入,立时戳透后背,又噗地一声顶在身后地面。
亲兵凄声呼号,犹自伸手去抓那老将的战马缰绳。
老将翻手待要拔枪再刺,仇会洛从背后解下了一柄铁骨朵,兜头盖脸砸在了他胯下战马的脖子上。
仇会洛的武艺甚是出众,当年郭宁还向他学过铁骨朵的用法。这一下砸落,噗噗闷响两声,马匹的颈脊便断,马头一沉。
那老将竭力提缰,人却随着战马,一齐向前撅倒。
他在地上滚了两滚,仇会洛大步赶上,挥动铁骨朵就打。
眼看就要取了老将的性命,后头又有数骑赶到。
为首骑士狂舞长枪乱刺,瞬间就在纠缠乱战的人群中闯出一条血路。
“舅舅,舅舅,快上马!”
骑士声音甚是尖锐。她持枪横扫,将仇会洛迫退两步,随即便有数人簇拥上来,将那老将扶上从马,一溜烟地去了。
蹄声隆隆响了数声,骑队撞开浓雾,又没入了夜色。
仇会洛这时才想到,这老将定是红袄军的宿将刘全,而适才冲来的持枪骑士,便是杨妙真了。
可恨自家身边兵力不足……若在此地抓住了两人,岂不是擒贼擒王的大功?
可恨此战距离全胜,只差这一步!
仇会洛叹了口气,待要吩咐身边同伴几句,忽然觉得颈侧剧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只摸到满手温热的血液。还有更多鲜血,正从五指的缝隙间汩汩渗出。
是刚才那个被自己用火把砸死的敌人!他的刀竟然刺伤我了么?
仇会洛叫了一声,探手掏摸伤处,指尖的触感告诉他,应是有一截刀锋断在了肩胛和脖颈的连接处。待要去拔取刀锋,一名亲兵扑了上来,抱住仇会洛的手臂:“不能拔!不能拔!”
天晓得这截刀锋扎中了什么关键?万一刀锋拔出,而有大血管破裂的话,接下去立即就要死!
仇会洛这时头晕目眩,已然支撑不住。眼前天色虽黑,他的视野更是浓黑,只觉眼前人影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
他竭力打起精神,低声吩咐道:“我没事!你们去告诉李二郎,只靠这点骑兵不行!得把后头步卒调上来,慢慢地……”
说到这里,他的气息急促,陷入了昏沉。过了会儿,他隐约听到李霆和高歆焦急而愤怒的声音,连忙张了张嘴。但他旋即又没了张嘴的力气,脑袋倾斜垂下。
第四百一十四章 断臂(下)
仗打到这程度,究竟算输,还是赢?
定海军的骑兵们收拢兵力,待到天明时,稍一点算,千余骑战死了三百,重伤不能再战的,还有百余人。同时粗略一看四周,红袄军的尸体遍地,数量极多,恐怕当场战死了超过千人,单以杀伤数量而论,这场恶战倒不吃亏。
再考虑到昨夜还击破姚云所部,杀敌无数,己方仿佛还赚了一点。
可李霆等将麾下的骑兵个个都是军中骨干,堪为军胆的好手。折损到这程度,整支军队已然伤筋动骨。
更不消说,李霆肩窝中箭,仇会洛脖颈中刀,这两人,都是定海军中的大将,两员大将俱都受伤,军心难免受挫。
这下,一行兵马只得姑且回返,到姚云所部本来驻扎的卢水军营落脚。
此时多名随军医官从后方紧急赶来,为仇会洛诊治。李霆亲在帐幕外头等着,因为过于暴躁,还冲着两个医官猛挥老拳。
好在医官们旋即出来禀报,说仇会洛的伤势甚重,但若调治得当的话,应当无碍性命。
那一截断裂的刀锋挥开了足足七八寸长的伤口,几乎沿着脖颈侧面切了小半圈,但居然没切断大的血管,仇会洛自家的身体又很健壮,只要数日里伤处结痂而未生脓毒,就能慢慢恢复。
李霆转怒为喜,又拉着那两个倒霉的医官深深作揖,说了通极客气、极谄媚的好话,最后掏自家钱财,颁了额外赏赐。
医官见他吊着胳臂,又赶紧替他诊治,换了上好的金疮药敷在伤处,开了汤剂。
李霆强打精神,配着医官们巡视了伤兵营,这才折返自家营帐,昏昏沉沉睡去。
这短短半日里头,杨妙真率部退入诸城,竟然再度鼓舞士气。到午时前后,红袄军接连遣了小股部队出城袭扰。好在都被高歆率部击退了。
定海军的南路兵马以轻骑百里急行,本是仗着自家锐气。一仗打完,别的不谈,锐气颇是散了些。纵然将校们个个不服,都道红袄贼奸诈,也只有等着后头步卒大队赶到,聚合起七千余人的大股兵力再说。
谁曾想,当史泼立带着步卒汇集到卢水军营的时候,派往诸城的探子却回报说,杨妙真凭借刘全和国咬儿的号召力,尽数搜刮本地粮秣物资,多引溃兵败卒,骤然扩军数千。
数千定海军对着数千红袄军的哀兵,可真没有必胜的办法。
一时间,两军各自试探,在密州境内多处爆发小股对抗。定海军毕竟在训练和装备等方面都占上风,连着让杨妙真所部吃了几次亏,但以整体战局而论,竟有点相持不下的意思。
这时候,郭宁已率军进驻临淄,并分派兵力,一一拔除益都府境内李全驻军的多个据点,势如破竹。
他本人正在巡视临淄城防。因为绕城走了半圈,浑身燥热,便选了个堞墙下的阴凉处避一避日头。
方才坐定,城下蹄声急促,军使飞骑而到,奉上南路军的战况。
郭宁打开文书看过,吃惊地霍然起立。一没注意,肩膀撞在了架在城堞上的一具弩机。弩机打着转往外翻落,砸在地上,迸出碎片。
“节帅,怎么了?”
左右慌忙近前。
“无妨,我疏忽了……派人去收拾一下,找工匠尽快修缮。”
郭宁向侍从们吩咐过,又让军使快去休息。
待众人散开,郭宁将军报握在手心里,慢慢转回城堞之前。下个瞬间,他握紧拳头,猛地在墙上捶了一拳。一拳下去,迸出好几片砖石碎屑。
他是全军主帅,并且对定海军的未来早有预算,故而,他也比李霆的将领更深切地感受到此战的惨痛。
郭宁在馈军河聚众起兵的时候,就以精骑为全军的核心,后来入中都、下山东,北上辽海,每一次胜利,大都仰仗骑兵之利。
但登莱三州的地界毕竟狭促,粮秣充实和牧场营建更非一日之功,所以在骑兵建设上头,只能稳步扩张,力求其精锐。骑兵的规模直到此时,也不超过三千。
这三千骑士里头,有北地汉儿,有从中原签入军中的勇士,有渤海人、契丹人、汪古人。许多都是从漠南河北,一路跟随郭宁抵达山东的。按照郭宁的预想,这些骑兵们每个人,都可以在日后的大扩军里,担任什将和牌子头以上的职务。
郭宁这一年里颇读些典籍,记得有句话叫“此系四方纠合之精锐,非一州所能有也”。这句话,用来指称定海军的骑兵,便甚是妥当。
结果,李霆和仇会洛两个,就领着一千多的骑兵,付出将近六百人的损失,拼掉了红袄军三五千的步卒?
红袄军征兵如蚁聚,动辄万人数万人蜂拥横行,他们的人命算得什么?对红袄军来说,三五千人只是召之即来的数字而已。
己方六百人一去,可是生生削去了定海军骑兵总数的五分之一!
更麻烦的是,这一仗证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红袄军就算分崩离析,其内部仍有纠合部众、对外反击的出众人物。
先前己方推测,既然杨安儿已死,定海军大兵一至,便能摧枯拉朽……那显然是低估了红袄军的韧劲,也低估了那位四娘子杨妙真!
红袄军便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现在,他们和定海军势成水火了。
郭宁信心十足地两路出击,仿佛巨人挥动双臂左右横扫,囊括山东的土地和人民。可左臂刚伸出一半,就遭了重创,连带着两个领军的大将全都重伤。
那军报上说的清楚,仇会洛怕是得修养一两个月,至于李霆,这条胳臂能否尽复旧观,还得看后头调理、锻炼的效果。
想到这里,郭宁展开手掌,把捏成纸团的军报打开,又看了一遍。看完之后,愈发恼怒。
他将军报往地上一掷,忍不住开口抱怨:“李霆和仇会洛两人,都是将来要成为方面重将的人物。可他们一个个地,都满脑子用险出奇,以大将的身份,去做一勇之夫的事情!结果……”
说到这里,他悚然吃惊。
待要取回军报,徐瑨抢前半步,把军报拿在手里,压得平整。
半晌之后,徐瑨低声道:“节帅,也不能都怪他们二位。”
郭宁点了点头,连声苦笑。
李霆等人为何用兵如此急进?是因为郭宁本人要求如此。
李霆等人为何以重将的身份亲赴险地?是因为郭宁自己也喜好如此。
自馈军河起兵以来,定海军的每一次胜利,靠的都是大胆行动,猛烈进攻,各路将帅身先士卒。
但这样做的前提是,敌军的力量不足以和定海军抗衡;或者,敌军被置入无以完全发挥的局面,而定海军得以扬长避短。
这个前提,郭宁始终注意了么?
这一回,郭宁自己和军府的参谋们,全都高估了自家的力量,而低估了敌人,满脑子想着以雷霆万钧之力横扫山东。那么,他麾下的将帅们,又怎能准确把握局面呢?
郭宁叹了口气,用力摇了摇头,姑且把自责和反省搁在一边。
眼前小挫,该怎么应付?
正在思忖时,不远处急促的脚步响起,又有军使匆匆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