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会洛也不拒绝,他已经盘算好了,若姚云入城后整顿防御,便正好拿这些人作为掩护。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小半个时辰,脚下重新踏上了大路。雾气里头,众人隐约见到了诸城的城墙,好像还听到城门内外,有将士絮絮叨叨地说话,再走几步,甚至还闻到了食物的气息。
溃兵们无不大喜,连忙向前跑去。
几名定海军的将士偷偷觑一眼仇会洛,仇会洛示意众人保持警惕,也稍稍加快脚步。
诸城里头,还做了这样的准备?
这城里的守将国咬儿去往邳州以后,这城里不是压根没人主持局面了么?
再走近几步,仇会洛甚至看到了道路两旁,开始有手持刀枪,列队戒备的士卒。
是谁在这里接应溃兵?姚云有这样的本事?
仇会洛脚步不停,却往道旁的林地打了个弯,一直踏进林木掩映之下。他的部下们自然跟紧,还有好几名红袄军的溃兵,也茫然地跟了过来。
当即又有几名部属,伸手往怀襟里握住了刀柄,仿佛不经意地站到他们身后。
就在这时,仇会洛来时的方向,忽然响起了厮杀声。
仇会洛大吃一惊。
而前头道路两旁,那些戒备的红袄军士卒们,竟然人人露出了笑容,不少人更振奋喊道:“四娘子动手了!”
诸城守军欢呼阵阵。
李霆一迭连声叫苦。
他的部下在先前与姚云所部正面对抗的时候,确实死伤了一些。另外,还有好些战马过于疲惫,奔跑时马失前蹄,折了腿。
仇会洛出发以后,李霆花了点时间重编部伍,剔除了一部分难以继续作战的将士,安排将士们再简单吃些东西,另外又把战场遗留的马匹全都搜罗到一处,给马喂些精料。
他年纪虽轻,却是老行伍了,纵然急着立功,在这上头不会疏忽。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时间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这才催军猛进。
先前缓,是为了让将士们有休息的余裕,这会儿急,则是希望能赶在仇会洛抵达诸城的同时,赶到附近。
定海军的骑兵夤夜赶到,必定引起城中慌乱,而仇会洛便可以趁乱有所发挥。这都是当年河北塘泺的老套路。
却不曾想,走了半程,刚到一处狭长的小平原里,便听得两旁坡上梆子一响,箭矢如飞蝗般射落,还有拳头大的碎石砰砰乱砸下来。
骑兵们一路追赶,整条队伍自然而然地拉成了弯弯曲曲的长蛇。骤然遭到箭矢和石头的袭击,不少骑兵仓促无备,连人带马滚倒。
夜间疾驰,后头的人哪里来得及反应?
转眼间,后头撞上前头,哗啦啦滚翻一大片人。军官还在呼喊,更后头的马匹又被绊倒。马匹前蹄跪地,马上的骑士从前面飞跌出去。
倒下的人马多了,乱作一团,你的长矛扎在了我的马背,我的马腿踏断了他的肋骨,随即又是闷哼、惨号此起彼伏。
骑士们也有反应快的,后方不少人立即拨马冲进野地,而前头也有骑士勒马回来,张弓搭箭往高处还射。
但他们陷入的,是杨妙真带着上千人,专门布置的包围圈!
梆子连响不停,箭矢一波又一波。在这深夜里,弓箭手藉着月色,也只能看个模糊,何况还有雾霭重重,但骑士们滚倒得实在密集了一点,红袄军的弓箭手们将箭矢直冲着那方向攒射,几乎每一箭发,总能射中点什么。
几名特别勇猛的定海军骑士跳下马来,步行往高处攀登。而他们随即遭到数倍以上的红袄军士卒围攻,须臾间,接连中刀中枪身亡。
红袄军确实松散。杨安儿死后,绝大多数将士的人心也散了。
可笑的是,这时候帮助杨妙真维系最后一点部队的,反而是不断来袭的金军。他们将分崩离析的红袄军当作军功,当作首级的来源,视他们为杀戮的对像。
而这种刻意掀起的恐惧,同时也成了锤炼。
数万数十万的红袄军里,总会有些困兽犹斗的狠人;那么多早就绝望的人里,也总有人与大金的仇恨永远化不开,绝不会屈膝求饶。
某种程度上讲,这场大败,反而使得杨妙真能从无数杂质中挑选出了真正坚韧的钢铁。
过去数日里,她不断从残兵败将中纠合这样的狠人,重新组成敢战敢斗的队伍。
被她带到密州的,便是这样一支纵然身处绝境,也不屈服的队伍。纵使又纠合了诸城里头的败军两千多人,这一支军队的数量依然不大。
但他们较之于李霆等人想象的红袄军,要强悍许多!
李霆此番挥军南下,讲究的是快速行动,迅猛袭击,出其不意。通常的军队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敌人,难免会仓惶溃乱。何况红袄军都知道了杨安儿的死,知道了一度煊赫的红袄军政权不复存在……他们本该一触即溃的。
但李霆怎也想不到,四娘子杨妙真会在这种局面中奋起。
当杨妙真率部赶到,红袄军就有了新的主心骨!
四娘子说的没错,已经跌到谷底最深了,血海已经淹到脖梗子了,女真人的刀,已经比划在额头了!这时候,害怕还有什么用?既然没用,还害怕什么呢?反正,这一场厮杀,为的也只是痛快吧!
那就痛痛快快杀一场……先杀了这群趁着杨元帅身死,来捞好处的定海军狗贼!
李霆反应甚快,一听箭矢破空之响,就翻身下马。
随即他的战马接连中了四五箭,哀鸣着死去。
他带着几个护卫往队列后头去,试图把乱成一团的骑士们集合起来。凭着他的威势,果然迅速纠合了百余人,又把战马的尸体堆叠一处,作为掩护。
但谷地两侧高坡都有伏兵,支撑得实在艰难。李霆时常探身指挥,稍不注意,自家肩窝便中了一箭。
这还不是寻常轻箭、竹箭,是女真猛安谋克军常用的破甲重箭。
三寸宽、七寸长的如凿箭簇瞬间扎穿披膊,几乎透体而出。李霆冷哼一声,踉跄退步,肩头血如泉涌。
第四百一十一章 追击(下)
李霆一旦受伤,周边将士无不大惊。
“娘的,终日里打雁,今日叫雁啄了我的狗眼!”李霆连声咒骂,反手便将箭杆砍断:“愣着干什么?来给我包上!”
一名牌子头扯开戎袍,用足力气在李霆的伤处裹了两层。这一箭虽没伤着哪处大血管,但入肉极深,出血量很大,两层的裹布立刻就被血液浸透了。另一名牌子头扑上来,扯了戎袍又裹两层。
因为天色浓黑,一名都将凑近了看看,想要确定包扎的妥当。
李霆右边胳臂举起,一拳打在他脸上,将他打得往后猛仰:“看个屁!都给我返回去厮杀!”
看他又骂又打,显然活蹦乱跳,没有性命之虞,众人连忙折返。
边上亲信却看得清楚,李霆脸色惨白,为了忍痛,咬牙咬得嘴角都溢血了。
这亲信名唤夏全,是李霆在河北五官淀时的部下,关系与他人不同。当下偷偷劝道:“二郎,这准是红袄军剩下的疯子,要和我们玩命呢,那四娘子杨妙真也来了!咱们不如稍退,没必要与他们纠缠一时得失!”
李霆勃然色变,一脚踢开那亲信:“这种时候是能退的吗?我在这里,仇会洛和高歆两路,稍后来援,立即就能反败为胜!我要是退,那就真败了!”
他抽出长刀,翻手扎在土里,挺身站直:“我就站在这里,看谁和我中都李二郎玩命!”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握着长刀的手,攥得青筋迸出。但他丝毫都不畏惧,也绝无动摇。
战场上的事情,无非是相互谋算。有时候算准了,有时候算不准,那都是兵家常事。但有一点,任何策略落到战场上,都要靠刀枪说话。
红袄军在这时候还有余力和斗志,确实出乎定海军所有人的意料,但李霆仍有绝对的信心。
他们的力量绝不可能对抗定海军!只消眼前坚持住了,不仅这一场不会输,反而可以抓住机会,打碎红袄军最后的力量!打碎这一股敌人,接着就势如破竹!
李霆看了看身边,接着观察敌军攻击的方位和力度。
两名亲将举着铁盾,替他挡开两支流矢。
半晌之后,李霆举刀一直:“夏全,你带十骑,去往南面!”
此时红袄军一部已从南面冲杀到近前,在较外围防御的骑士们依托一处天然的壕沟竭力抵御,处处都在砍杀,时不时便有断臂残肢飞起,鲜血沽沽流淌。
李霆受伤的瞬间,在他周围的十余人扑过去探看,十余人回头张望,数十人手脚一慢。
两军相持,气势此消彼长,守方一乱,立刻就被攻方抓住了机会。
一名李霆亲信的骑士狂乱挥刀,逼开眼前的敌人,随即错步向后,打算奔向李霆所在的方向,谁知一支长枪刺击如电,正中他的侧脸。锐利的枪刃从面颊下方贯入,再斜斜切入脑颅。
持枪之人轻抖手腕,抽回长枪,鲜血和脑浆便从那骑士面颊上伤处喷射出来。
骑士大叫一声,手脚抽搐两下,仰天便倒。
他这一倒,勉强维系的防线便出现漏洞。几名身披甲胄的红袄军勇士趁机一拥而上,挥刀左右乱砍,试图打开缺口。
一名定海军骑士不防遭侧面的袭击,持刀的手臂被整个砍断,手掌和握持的长刀翻翻滚滚地飞起。而红袄军便从他的身边挤过,往里硬冲。
这骑士也真是凶狠,狂吼着转身,便用一只空手和一条断臂,抱住了冲进阵列的敌人,奋力将他往后扳倒。
两人在地上滚了两滚,红袄军的勇士挥刀乱刺,在他身上刺出了四五个血洞,定海军士卒神智渐渐模糊,却猛然一耸身体,张嘴咬住了敌人的咽喉。
这情形太过恐怖,那红袄军的勇士丢了刀,反手去撕扯对方的面庞,口中连声求救。可转眼间,他咽喉处被咬了两三口下去,就发不出声了,只有血管滋滋冒血,而被扯断的气管从血污中冒出泡。
深夜里头,左近的同伴看不清情形。有红袄军将士听得求救,从后头赶来将他扯出战场,一直拖到十数步开外,慌乱中也没注意手上轻重,竟把两人一起拖出。
借着火光,才见自家同伴半个脖颈血肉模糊,整个人已经死透了。而撕咬咽喉的敌人匍匐在同伴身上,抬头嘿嘿一笑。
红袄军的士卒纷纷围上来,刀枪并举,将他砍成了肉泥。但原本打开的缺口,又一次被封闭了。
要说李霆其人,治军动辄严刑峻法,用兵也好猛冲猛打,行险立功。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兵,他麾下士卒偏偏就吃这一套,人人养出一副轻生好死的混不吝劲头。
这会儿深夜遇袭,整支队伍被箭雨泼洒了两遍,主将又中箭重伤。这几乎是必死的局面,换了其它的军队在此,多半就要崩溃,但李霆所部不仅不崩溃,反而还鼓勇反击,与红袄军杀成一团。
这两拨军队,几乎同样的坚韧,也同样的勇悍。他们挥砍、刺击、冲撞、拼杀,好比两群红了眼的猛兽,在漆黑如墨而又雾霭深沉的夜里拼死绞杀。
杨妙真挺枪挑刺,再度扑向定海军的防线,须臾间连杀数人。
早在泰和末年的时候,杨安儿第一次起兵,杨妙真就凭着一手梨花枪,接连在战阵杀将,被誉为“天下无敌手”。
这名头可真不是假的。
两方乱战的时候,杨妙真在哪里,哪里的红袄军便有了锐利的锋刃,除非她本人力竭后退休息,前方根本无人可挡。
眼看这红袄军的四娘子凶猛异常,两名骑士高声呼喝着催动战马,猛然冲撞过来。
杨妙真单手持枪,只一下就捅入第一匹战马的脖颈。
巨大的冲力沿着枪柄传递到她的手上,她迅速松手,但虎口已然绽裂。战马连连哀鸣,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马上骑士正是被李霆派出的夏全。他猛冲过来,尚未杀一敌人,便止不住身躯滚落在地,杨妙真拔出短剑,扑上去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另一名骑士咆哮大怒,在马上张弓搭箭,对准了杨妙真。杨妙真挥手掷出短剑,剑柄铛地一声砸在骑士的胸前甲胄。
冲撞之下,骑士略略前俯的身体猛然向后,箭矢恰在此时离弦,嗖地一声射向空中。
杨妙真全不理会射偏的箭矢,急向前两步,一把拽住了战马的缰绳。
战马犹自向前奔驰,杨妙真被带得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她任凭战马拖着,在起伏地面上被拖出了十余步,待要拔出腰间另一柄短剑去刺战马,马上骑士反应了过来,挥刀把缰绳割断,拨马就走。
杨妙真翻身跃起,再看定海军的主将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