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再前头,张惠不用大枪,而在嘴里咬着一柄长刀,带着数百将士簇拥云梯,向前猛冲。
城墙上头,守军的弓弩手此垛口泼洒箭雨,又将格外加长的排叉升出垛口以外,试图推倒云梯。
第一座云梯刚搭上城墙,排叉就到,底下负责推动云梯的士卒连连呼喝,想要稳住云梯。有十几名身手矫健的士卒,直接登上晃晃悠悠的云梯,随时准备登城,遭箭雨覆盖,立时掉落下来五六人。
落地之人莫不摔得筋断骨折,甚至有人内脏从腹中绽出,溅射成偌大一朵血花。
这情形惨烈异常,攻方将士难免稍稍一滞。
张惠勃然大怒,自家登上了第二座云梯,一口气爬了二三十级,攀在上头高喊:“后退者斩,跟我上!”
后头观战的燕宁沉声道:“江景所部快要调上来了,还有金戴也在,他是张林的侍从首领,手下有五十多人,都是好手!”
先前城上城下以弓弩对射的时候,定海军在箭簇上扎了劝降书,并以密语通知己方的内应。而城上内应也旋即还射,同样在箭簇上绑了字条,做了密语标识。
所以燕宁已经知道,在这段城墙活动的,除了李全所部,还有益都本地大豪张林的两个手下。那江景是益都本地的勇猛之人,以体格壮硕著称,还是燕宁的好友;而金戴则是张林的亲信侍从之一,从汪世显手里得过不少钱财的。
这两人既然响应,便代表了张林也站在了定海军这边,里应外合之下,城池必破。
当下攻守两方又战一阵,张惠上得一回城池,被守军逼退下来,正登上第三座云梯,准备再攻。
忽然,西门城楼高处鼓声大作。
攻守双方无不吃惊,纷纷抬头去看。却见城楼前方,四五十个血淋淋的人头被人高高举起,然后奋力扔了出来。
人头嘭嘭落地,腔子里的血水如小溪般汩汩流淌。
城上有人齐声大叫:“叛贼便是如此下场!”
有精细的士卒抓了人头的发辫,带回来给燕宁看。
燕宁持着火炬照亮,定睛一看,顿时又气又怒,几乎头晕目眩。
其中一个人头,便是燕宁方才说起的江景,另外一些是他的部下。还有几个人头,甚至老弱妇孺皆有。看来,守军已然灭了江景的满门!
燕宁急转头去看汪世显:“江景死了,恐怕金戴要出事!”
汪世显叹气:“莫说金戴了,便是益都治中张林,恐怕也有麻烦!”
“如之奈何?”
那倒也没什么好犹豫的,汪世显沉声发令:“……且退兵吧!”
第四百零六章 中的(上)
因为好友阖家身死的缘故,燕宁甚是恼怒;况且联络内应是他的主要任务,这么失败了,他的面子也搁不下来。
他想了想道:“张林在益都城里根深蒂固,若他有事,城中多半要乱!咱们拣选精锐将士,在城门附近等一等,有机会的话,再试一试吧?”
“今日已攻了三回,死伤百余人,既然拿不下城池,那也就罢了……且禀报节帅再议。”
汪世显摇了摇头。
再要继续攻打城池,不是不可以,但那样做的话,得失恐不相抵。
不同与动辄挟裹数万、十数万百姓的红袄军,郭宁的定海军一向以来,走的都是精兵强将的路线。
便如此刻,郭宁所领的这支兵马,合计不过一万两千人,但其中超过半数都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卒,装备、训练和士气俱都出众。
他们前后只用了三天,就打穿了潍坊,连续夺取了昌邑、北海、昌乐、寿光四城,击溃、俘虏了散在这些城池的红袄军、或者打着红袄军旗号的杂牌武装万人以上。
之所以如此追求精兵,是因为定海军最终的敌人,始终是蒙古人。
面对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的蒙古骑兵,单纯兵力的堆叠毫无意义。能对抗精兵的,只有同等规模的精兵,人数无限制地堆上去,指挥和后勤都会跟不上,到最后,与送死并无区别。
郭宁对将士们的期望,是在野战中与同等兵力的蒙古军正面对抗。这一点,在莱州海仓镇,在咸平府黄龙岗,已经两次得到了检验。这样的精锐兵力,应当用于决战决胜,而不适合浪掷在前仆后继的攻城池攻防上头。
就算要攻城,也不能拿人命去填。
当下汪世显鸣金收兵,他和几名主要的部下,轻骑快马,往东阳城去。
见汪世显入帐,郭宁便知,己方的内应怕是不成了。
汪世显三言两语,将益都西门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环视四周皱眉道:“不是我自夸,与内应的联络,乃至后头的呼应,我都有预先制定的计划。那刘庆福虽有勇名,但出身乡野,是个草莽强徒,并无带领大军攻守厮杀的经验。论他的才能,断不至于发现我方与内应的联络!”
“你的意思是?”
汪世显沉声道:“城里有古怪!我看,城里除了刘庆福,还有额外的布置,还有咱们不知晓的得力人物在场指挥!”
“有额外的布置,有得力的人物,而且,秘而不宣?”
郭宁凝眉思忖,喃喃自语:“南门的主攻方向,有一支不知身份的铁甲军;西门方向,则有得力人物暗中策划,布置了针对我方内应的手段?”
郭宁这么一说,郭仲元便觉得愈发古怪了:“我军起兵至今,不过才三日!这些安排,难道是三天里头做到的?”
“当然不是。”
郭宁注视了徐瑨一眼。
徐瑨立即出列,将先前那个伪装成杨安儿亲将,前来求援的死士情形,一五一十说了。
“……”
这其中,真有不寻常的诡异。
众将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有人煽动红袄军各部的动荡,再策动定海军出兵,然后又在益都府暗藏力量,试图与定海军纠缠?按这说法,己方的行动竟出于他人的诱导,这诱导之后是什么?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可节帅又为何出兵呢?莫非,是想将计就计?
汪世显转向徐瑨:“老徐继续说说。”
徐瑨轻松笑道:“此前节帅已有定论,有动机和能力派遣死士,误导我军的,或者是遂王,或者是仆散安贞。具体是谁,当时猜不出来,但我现在反倒明白了。”
他说到这里,郭仲元“啪”地一拍手:“我也明白了!”
汪世显揪了揪胡髭:“嗯?怎么讲?”
“汪将军你想,能调度死士、间谍在山东行事的,有两家,但在益都这边,能调动兵力,协助李全守城的,却只可能,不,必定只有一家。此前传闻说,李全所部降了仆散安贞,现在看来,他很早就已经与仆散安贞合作了……这益都城里,有仆散安贞的兵将!”
仆散安贞可不是空头的宣抚使,他身为三代将门,与皇族关系亲密的贵胄,还历任拱卫直都指挥使此、右副点检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等职务,手里是有实力的。
早前他身在中都的时候,冷眼旁观胡沙虎等人的动乱,并不全力参与其中,支持或反对哪一方,但徒单镒已经要对他加以拉拢。待到他今年出任河北安抚使,一人统管河北东西两路四府四镇十三州的庞大地盘,则其手中的实力必定迅速膨胀。
当他拉拢了在红袄军中自领一方的李全,就自然能隔着数州向益都投放力量了……别人做不到,可仆散安贞一定做得到!
“可仆散安贞为何插手山东?他……”
汪世显的话说到一半,便明白了过来。
他自己便是屈身河北塘泺许久之人,如何不知道河北荒残情形?何况去年蒙古军入寇,更把河北烧杀得不成样子。仆散安贞这个宣抚使,地盘大是真大,穷也是真穷。
与河北相比,山东这边,尤其是山东东路各地,因为郭宁打败了拖雷所部的缘故,受到的兵灾尚少,虽也凋敝,怎都比河北强多了。这时候,河北宣抚使往山东伸一伸手,又怎么了?
就算郭宁要拿着自家山东宣抚使的名位说事,那李全,可是先和仆散安贞合作的。仆散安贞派人支持一下降伏自家的红袄军余部,不也是理所当然?
“那,他们为何不亮明身份?”
汪世显皱眉问道:“杨安儿已死,红袄军分崩离析,我们和仆散安贞都想瓜分利益。可他们何不摆明车马与我们谈谈,而非得前前后后使出那么多的复杂手段?”
或许,仆散安贞是想迫使定海军全力南下,放弃益都?
或许,仆散安贞是想藉着李全的旗号,掂一掂郭宁的份量?
又或许,仆散安贞还有其它奸谋,设下了什么恶毒的圈套?
徐瑨不能答。
这其中,必然有特殊的缘故,但郭宁等人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更非仆散安贞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也猜测不出来了。
众人商议了两回,又绕回到眼前的问题:“如果确实是仆散安贞的人在城里,我们怎么办?”
数人都转去看着郭宁。
众人讨论的饿时候,郭宁一直在旁听着。这会儿,他便平静地道:“区区一个益都,拦不住谁。我带了些新鲜玩意儿随军,正好用上……各位,让将士们稍稍休息,咱们今夜就夺城!”
“怎么个夺城法?”汪世显问道。
郭宁待要解说,徐瑨吃惊问道:“节帅,那样的话,城中那些仆散安贞的人,怎么应付?”
“什么仆散安贞的人?我没听说过。拿下城池以后,不降者杀。”
徐瑨深深俯首:“我明白了。”
第四百零七章 中的(中)
直到夜间,益都城的城墙上,许多人仍在忙碌。有人拆除城中的砖石建筑,用于修复坍塌的堞墙和望楼,有人在城下挖了大坑,就地掩埋尸体。
城中却很寂静,大部分的寻常百姓,早就熄了灯,各自蜷缩在家中角落里,期盼着厮杀赶快过去。偶尔有隐约抽泣声传出,又被身边的家人止住。
张林的府邸里,也很安静。与外界一样,这安静里也透着紧张和恐惧。
数十名卫士人人手持刀枪弓弩,小心地守把着宅邸内外几进门户,而张林本人则端坐在正堂,一直不说话,也不动。
张林是益都府本地人,早前完颜撒剌率部撤出益都,张林颇以此为良机,故而开始培植自家势力,一度成功挤走了与他共同守把益都的提控燕宁。
但在这等乱世,身处益都这样的大城,哪容他慢慢经营?完颜撒剌败亡后不久,杨安儿的势力就到,然后是李全实际控制城池,张林这样的本地人,更多被当成幌子,高高地举着,扑剌剌地响,却全无接地的时候。
与此同时,定海军同在山东,不仅军威赫赫,治理地方更是井井有条;其勃兴之势,明摆着与杨安儿的野路子大不相同,比李全的势力也强了许多。
而张林的旧日同僚燕宁,燕宁的上司汪世显,又都通过种种途径,向张林表达了善意,做出了不少承诺。这就难免让张林生出其它的想法。
但他又是极其谨慎之人,并不亲自出头,只让得力部下江景和金戴两人与定海军勾连。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说外头的定海军与江景、金戴两人联系上了,一时间兴奋得在堂中手舞足蹈。
然后便没了下文。
莫说要做的大事没见动静,江景、金戴两个,连带着他们的下属,都失踪了。张林派了好几人去往城头询问,都被刘庆福那厮堵了回来。
张林是个聪明人,他立即带了几名亲信,试图离开自家府邸,从某处隐藏的小门脱出,却发现,府邸外头,已经被刘庆福的部下紧紧包围了。
不妙。
大大地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