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妙真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胳膊和腿几乎都抬不起来。她勉强调整了下僵硬的坐姿,脸上和身上,灰泥和血结成的硬块,便随着她的动作悉悉索索地落下。
好消息是,左手臂没有断骨,约莫是挫伤了肌肉。小心不要再动,明日后日里,或许就能恢复。
她勉强抬起头,看看高处,发现那里有一名甲士在小心值守,稍稍放了点心。
正要起身,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个年轻的士卒不停地哭泣,有人不停地劝说:“好啦,好啦。总算还活着,活着不好吗?”。
哭泣的,大概是个被征发不久的新兵。
红袄军攻入河南之前,在山东西路东平府左近大肆召集义勇,有许多自恃勇力的汉子,或者与金国朝廷仇深似海的穷苦人,都在那时投军效力。
不过,真正的厮杀场之残酷,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杨妙真亲眼所见,有些素日里号称胆壮之人,真到了白刃交颈时分,会害怕到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身边这将士虽说哭泣,毕竟也在这溃局中坚持了许久,杨妙真并不鄙视。
她想要去安慰两句,却听那士卒猛地推开了安慰他的同伴,大喊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恨!是恨啊!”
那士卒盔歪甲斜,肩膀、腿上中了几处箭矢,浑身血迹斑斑。他推开了同伴,立即摔倒在地,犹自嘶声道:
“这几天和我们厮杀的,都是汉儿!你看到吗?那些都是汉儿!女真人才是我们的仇人,可河南路的兵,那些汉儿,却来杀我们!他们就为了一口饭吃,就给女真人做狗!就来杀我们!”
杨妙真叹了口气,往山谷的另一侧走去。
令这士卒暴怒的问题,杨妙真已经想了许久,红袄军的许多将士也都想过。
这世道,有人始终记得与金国的仇恨,想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也有人不记得那些血仇,只想要活下去。前者固然是好汉,后者也未必就错。
可是,这世道一天天的乱下去,岂是想活就活得成的?那些汉儿们,真以为打退了红袄军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真以为大金朝堂上那些女真贵人,是有良心的?
想到这里,杨妙真只觉得荒唐。
她踏着谷底碎石,漫无目的慢慢走着。走了没多久,前头火光一闪,她闪到崖边有藤萝掩护的一侧,随即看到一队手持松明火把的甲士,沿着山间狭路匆匆往前,为首二将,竟是国咬儿和刘全。
国咬儿本是杨安儿的亲将,后来被调到密州当了都统。杨安儿挥军入淮上时,担心粮秣物资供给不足,又使国咬儿押送一批物资,从密州转运到邳州,随时发往前线。
而刘全则是则是杨安儿、杨妙真的舅舅。杨安儿称王以后,他为亲军统领,杨安儿在龙山寺遭袭击之后,便是刘全带人接应,并掩护着重伤的杨安儿一路后撤,此前杨妙真与他约定过,两方应在徐州和邳州交界处的双沟镇汇合,然后一同领兵撤退。
二将怎么会到了此处?
杨妙真悄悄地跟在甲士队列的后方。只见二将一路急行,奔到峡谷西侧,见人就问:“四娘子可在这里?见着四娘子了吗?”
被惊动的溃兵们压根答不出来,倒是有人连声抱怨吵闹,几乎和甲士们起了冲突。
二将问了一圈,只知道杨妙真曾经在此休息,这会儿不知到了哪里。
刘全年纪大了,奔了一阵,跌坐在一处石块上,抚着胸口,一时站不起来。
而国咬儿犹自不甘心,他分派甲士们往峡谷前头探看,自家又沿着来路,一个个士卒再问。
一步步走入峡谷后侧,蓦然间眼前转出一人,吓了国咬儿一跳。
那人开口问道:“咬儿叔,你怎么在这里?”
国咬儿藉着月光认出了杨妙真的面貌,呵呵地笑了两声,忽又流下泪来,拉住了杨妙真的手臂,便往前头走,一边走,一边叫道:“老刘,我找到你外甥女了!”
杨妙真跟着国咬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忙不迭问道:“你还没说呢,咬儿叔,你怎么来了?”
“这一场,败得太过突然,此刻各军全都崩了,山东各地也都崩了!昨日得报,方郭三那厮据了东平府,正与展徽火并;李全夺了益都、滨州等地,降了金国的河北宣抚使;时青等人聚在滕州,大掠徐沛一带。刘二祖本来聚兵济州,这会儿带着他的泰山部众,直接往深山中去了!”
国咬儿焦急地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我在邳州的兵力甚少,不敢与时青那厮放对,所以才领兵西向,试图接应你们,再做区处……咱们不要再和金军纠缠了,得赶紧走,晚了就有大麻烦!”
杨妙真忽然听到这一连串的坏消息,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喃喃地道:“兄长只是打了个败仗而已,他们这么急着跳反作甚?待到兄长折返,他们有何面目……”
说到这里,国咬儿脚下一顿。
再看前头,刘全匆匆过来。适才杨妙真没看清楚,这会儿才发现,这老将的神情憔悴之极,满头须发都已雪白。
国咬儿涩声道:“原来四娘子……还不知道么?”
“什么?”
“前日里,杨元帅便伤重不治。咱们的红袄军,已经散了。”
杨妙真觉得脚下地面都在晃动。她扶着岩崖,茫然又问:“什么?”
第三百九十六章 崩溃(下)
杨妙真的眼前阵阵发黑,国咬儿的话声在她耳边响起,但她全然听不清。
过了会儿,好像刘全也在说话,她依然听不清。
她的脑海中,只想起她和杨安儿兄妹俩,早年在益都城里作鞍材生意的场景。
他们的铺子破旧,充斥着腐败皮革的臭气,而杨安儿每隔几天去山里伐木,回来作些鞍材,总是灰头土脸,两手不停地割破流血,饶是如此,也还难得一顿饱饭。最艰难的时候家徒四壁,连干净的单衣也只有一件,杨安儿自家在大冷天光着膀子,让杨妙真把单衣披在身上,再叠一层。
而城里那些大金国的显宦贵胄们,一出生就含着金调羹,成日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杨安儿兄妹两个甚至遇见他们的家奴,也得跪在地上行礼。
家奴稍有不满,就鞭打脚踹,下手狠得像是要人命,动不动就打得杨安儿鲜血淋漓。而杨安儿总是把年幼的杨妙真藏在鞍具铺子身处,还让她往脸上抹灰,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后来时局变幻,杨安儿渐渐从小贩做到大豪,再从大豪到反贼。而杨妙真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女娃娃。
兄妹之间,好像不似当年那么亲密,但情谊一如往日。
杨妙真记得,前些日子,她还向兄长抱怨,说兄长不该在磨旗山下,说什么要与定海军郭宁结亲,闹得人尽皆知,使自家全没了女儿家的颜面。
杨安儿却道,那件事他盘算了很久。初时,是因为被定海军的强横武力所慑,想用联姻来拉拢。到现在想来,那件事唯一的好处,便是能给妹子留一条退路。这次起兵造反,声势震天动地,可不像上次还能指望招安,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敌军知道杨妙真和定海军节度使有婚约,或许会手下留情。
说到这里,杨安儿还半开玩笑地提了句,真到那时候,那郭宁年轻英武,也确实是良配。
杨妙真只能抿嘴笑着说,我们有十数万人马在手,纵然一时胜败,怎么就会到那种程度?
现在想想,或许杨安儿在与完颜合达的往复厮杀中,已经看明白了红袄军松散不堪的本质,已经有了失败的预感,但时局所迫,他没有时间去调整,去弥补了。
他只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遭到金军伏击,死得如此轻易吧。
正如杨妙真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有一天会看到义军将士们如此惨状。
泰和年间杨安儿起兵时,也曾有大败,但何曾如此一败涂地?
此时聚集在杨妙真身边的,大概只有百十来人,至少上万将士逃散,大概还有上万人受了重伤,被抛弃在淮上诸州。能想象到,他们的唯一下场,就是被杀死,脑袋被砍掉,被女真人用来耀武扬威。还有其它各地的红袄军,也都要面临着惨烈的战斗和屠杀了。
兄长已经死了,再没有办法指挥他们,接下去只有血流成河。
杨妙真觉得心里阵阵抽痛,而这种痛楚,使她猛然自昏沉中惊醒。
她听到刘全在旁絮絮叨叨:“东平府那边,去不得了,我们得想办法绕过邳州,到海州,然后回磨旗山去!”
边上国咬儿帮腔道:“咱们要快!四娘子,我听人说,杨友这两天也在沿途招揽人手,他若是抢先到了磨旗山,凭着杨元帅从子的身份接替号令部属,咱们大家可都要听他的啦!”
原来如此。
出身铁瓦敢战军的杨安儿旧部,大都不喜欢杨友急躁骄狂的作派。尤其在杨友自称“九大王”,隐约自居于诸将之上以后,更是如此。
刘全和国咬儿此来,未必真是为了接应我杨妙真。更多的,是想保住一面与杨友对抗的大旗。
有点可笑,兄长既然身死,原本就临时捏合起来的红袄军,自然只有分崩离析的一条路走。就算我愿意站在前头,这大旗还能招揽多少人?
李全那个机灵人,早前听了些风言风语,说郭宁向杨安儿要他的脑袋,所以这几个月寸步不离自家在滨州等地经营的地盘,早就形同自立。
论实力和号召力,刘二祖其实仅次于杨安儿。但他不愧是公认没有野心的朴实之人,一看局面不对,想到的便是往深山里奔逃,这已经很给情面了。
反倒是时青等人素有雄心壮志,想的约莫是招揽一批逃兵,先做滕州、兖州的土皇帝,然后再乘势而起吧。
至于方郭三和展徽两个,一为新贵,一为旧部,本就处不来。正因为他们处不来,杨安儿才留他们驻守东平府,正好互相制衡。却不曾想他们听说了杨安儿的死讯,立时就动手厮拼。
还有其他的人,想必这时候也……
仿佛一道电光划过沉沉夜幕,杨妙真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举起手,厉声道:“你们等等!”
刘全和国咬儿止住言语,愕然对视。
过了会儿,杨妙真问道:“兄长是前日离世的,对么?”
“没错。”
“咱们在淮上转战,战场距离济州四百里,距离东平府六百五十里,距离滕县五百五十里,距离滨州千里。路途上,还有兵戈不休。我尚且刚知道兄长的死讯,济州的刘二祖、东平府的方郭三和展徽、滕州的时青、滨州的李铁枪,怎么就能知道了?”
杨妙真蓦然提高声调,喝问道:“咬儿叔,你是从邳州来的,对么?他们作乱的消息,何时传到邳州?”
“时青的动作是在两天前,济州、东平府、滨州那边的消息,就是昨日凌晨传到……”说到这里,国咬儿猛地挥拳,捶了捶自己的大腿:“这里头有鬼!”
国咬儿带着少许部下,连夜从邳州赶到宿州,又撞上杨安儿身死,神智一时昏乱,但杨妙真说到这里,他也反应过来了。
那几方,根本在杨安儿死前,就已经开始动荡了!这其中一定有鬼,是有人制造出了这动荡局面!红袄军的松散,导致了其内部有太多可供别人施展谋划的空间,红袄军这一次,是完完整整的,落入他人算计,哪怕杨安儿尚在,也要输个彻底!
“是谁?是谁?”国咬儿咬牙问道。
眼下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他很清楚,接下去只消看着,谁在红袄军动荡的时候,最早插手山东,攫取利益,谁就是配合着南京路的遂王完颜守绪一伙儿,施展谋划之人。
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意愿的,无非两家: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还有定海军郭宁。
“是得尽快回磨旗山去,但咱们沿途要尽量招揽人手,否则,回了山上,也是坐守等死。”
黑洞洞的岩崖和林木,映出杨妙真惨白的面庞和满是血丝的眼睛。
她的语气变得冰冷,仿佛山间寒泉忽然冒了出来:“咬儿叔,金军夜间大队扎营,野地里必然空旷。你带二三十人,现在出去搜寻人手。若有战马,也全都带了回来。动作要快,也要狠心,伤员什么的,一概不要。”
“四娘子,咱们……”
国咬儿说到这里,面对着杨妙真凶狠的眼神,竟然有些害怕,连忙拱手道:“我这就去办。”
“舅舅,你去传令,让峡谷内外的将士全都集合。”
刘全撑着膝盖起身:“我这就去!”
刘全在峡谷外头兜圈传令集合的时候,杨妙真已经把他和国咬儿带来的近百甲士完全打散,混合着附近的溃兵编成一队。
杨妙真自家担任了钤辖,之下都将、中尉、队正和什长、伍长等种种名色,因材授职,层层节制,井井有条。
刘全带回的溃兵们,也被她编成了一队,她又当着众人的面,任命刘全为临时的钤辖。随即众人按照新的编制,就地休息。
凌晨时分,国咬儿带着数十匹马和若干骑士回来,杨妙真立即醒转。她向每一名返回的骑士探问外界消息,慰问他们的艰苦,也同样将他们编成一队,由国咬儿担任临时钤辖。
当她发号施令的时候,带着异常的果决,又因为她对将士们本来就熟悉,故而每一条任命都让人心悦诚服,哪怕比起老练的将军也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