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随即起身,众人跟在他身后,涌到偏厅。
这厅里药味浓烈,热气腾腾,众人进门的时候,见徐瑨正扶着使者的脑袋,把耳朵凑在他翕动的嘴唇旁,脸色有些古怪。
“他说什么?”骆和尚大声问道。
“他说……汉王死了。”徐瑨道。
“汉王是谁?这厮糊涂了吧?他娘的哪里又来了个汉王?”李霆在旁抱怨道。
“是杨安儿。”郭宁应声道:“杨安儿此前在东平府建制立国,自称汉王。”
他来到使者的床榻旁,稍稍弯腰问道:“杨安儿出了事?”
那使者身上有几处可怖的伤势,脸色灰败得犹如垩土。他竭力张嘴,却气力不济,几次都发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微弱的声音挣出又一句话:“杨元帅,杨元帅死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生死(中)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死?”郭宁又问。
使者反复张嘴,只从嗓子眼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伴随着他喷出气息的,是一种郭宁熟悉的臭味,那是将死之人伤口腐败而产生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非常呛人。
“节帅,我来细问。”徐瑨道。
郭宁点了点头,从那信使身边站起,招了招手,换来医官:“便在我这院里,收拾一间静室,将这位使者妥善安置,务必小心保养。”
医官倒是个熟人,便是当日在馈军河营地往徒单航身上泼凉水的。听了郭宁的吩咐,他上前几步,附耳道:“节帅,不用这么费事,此人活不成了。”
“嗯?”
“他来时,就已经受了几处刀枪重伤,有的伤势还直达脏腑……咱们用了人参和附子熬成的浓汤给他灌下,才吊起了精神。那是给病人回光返照用的猛药,徐参军再问几句,他怕就不成了……”
“嘿!”郭宁顿时恼怒。
正要喝骂,想起自家方才说过,要医官先把人救醒,只得叹气:“你还真,真是做到了啊……”
医官满脸惶恐,郭宁随口安慰两句,回到书房。
“有些气闷,把窗推开。”
部属们把书房两面的窗户都打开了,便有晚风飒飒入内。众人俱都无言,静待徐瑨那边问出的情形。
过了半晌,徐瑨皱眉回来。
“怎么样?”
“他说,他是杨安儿的近卫。杨安儿率部进入淮上以后,与遂王帐下的亲将完颜从坦缠斗数场,始终不能深入。某日他自领轻骑,在临涣龙山寺探查地形,遭完颜从坦轻骑伏击。杨安儿当场身死,随后本军崩溃。这信使带了少许部属疾驰来告,是想求恳节帅发兵,帮他们一把。因为沿途遭人劫杀,故而落得如此惨状。”
问得倒是够详细,看来那剂猛药还真管用。
一片寂静中,有人疑惑道:“完颜从坦是何等人物?他有这本事?”
又有人问道:“之前那军报说,被杨安儿带到淮上的,约莫精兵万余人吧?就算这万人尽数身死,红袄军各个大首领麾下,至少还有十数万的兵力,出击或许不足,自守则有余。何至于就急到这程度,求到我们门前?”
徐瑨答道:“具体的战况,仍需等待后继消息。但要说到此人为何求助于咱们节帅……红袄军的庞大势力,完全是被杨安儿以个人威望纠合起来的,平日里还内讧和火并不休。杨安儿一死,各部立即就会分崩离析,实力弱小的,或者据险自保,或者被消灭吞并,而强者也会彼此厮杀攻伐。”
那人依然不明白,继续问道:“徐参军,我的意思是,咱们和杨安儿又没什么交情,他的近卫求我们做甚?又是谁派他来的?总不见得……”
这吏员投入定海军的时间不长,还不清楚定海军和红袄军之间复杂的敌友牵扯,骆和尚咳了两声,起身道:“既然后继的消息还要等两天,节帅,眼下先让诸军警戒吧?”
郭宁站在案几后头,仰头看着墙上一面山东舆图。
杨安儿死了?
纠合了十几万的兵力,盘踞着大半个山东,结果,轰轰烈烈地起兵攻向南京路,尚未取得半点成果,他就死了?总也是一个枭雄人物,死得这么轻易吗?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郭宁有些措手不及。
郭宁从不看好红袄军的未来,他和部下们都认定,红袄军声势虽大,却无根基,内部派系更是繁复庞杂,难以掌控,所以,此前定海军做的种种谋划,都是基于红袄军的失败。
但所有人也同时觉得,这样一股庞大的力量,攻虽不足,自保却有余。考虑到红袄军上下许多将士与金国朝廷仇深似海,就算他们在战场上连续失利,依托他们在地方各处深山险要的经营,也能坚持很久。
至少,坚持到今年秋收以后。
到那时候,定海军的实力再度扩充,郭宁做出任何一种决定,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
但现在呢?
辽东那边,两个州的地盘刚到手,还需要消化吸收,需要从山东调驻重兵,已保安定;与东北各路军阀的联络,也刚开始,产生的利益还没见到,要投入的资源却不少。
某种角度来看,郭宁在山东能发动的力量,在这一两个月里,其实是有所削弱的。
偏偏杨安儿在这时候死了。
他这一死,红袄军必然大乱,南京路那边的遂王,河北那边新任宣抚使的仆散安贞,都会立即全力以赴向山东伸手。
那些分崩离析而彼此厮杀内斗的红袄军首领们,能抵挡得住?
遂王完颜守绪、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两人,郭宁并不熟悉。但徒单镒在世的时候何等重视遂王,郭宁是知道的。徒单镒把仆散安贞当作重要的盟友,郭宁也是知道的。
徒单镒的眼光不会有问题,这两人也必定有手段有才能。
或许就在这一个月,两个月里,这两方的力量就会深入山东。而原本被郭宁视为囊中之物的红袄军,很可能被这两家分割吞食!
红袄军一旦溃灭,朝廷的力量逼到定海军的眼皮底下,那将会是远比红袄军要危险的严重威胁。
当然,出自中都朝廷的仆散安贞和控制河南的遂王,并非一路。这两家的力量若在山东接触,彼此必生抵牾,定海军在两者之间周旋进退,未尝不能开辟一个新的局面。
但定海军本身也已经是囊括五州的庞然大物了,想要伏低做小,哪有那么容易?某位近侍局奉御的尸体,还飘在海里呢!
若伏低做小不成,金军已经白刃加颈,到那时候又该如何应付?
郭宁在战术上素来猛烈,而在战略上受了那场大梦的影响,喜欢稳扎稳打,按部就班。可是,按部就班不代表坐视局势变化,此消彼长。
按照骆和尚的意思,光是诸军警戒?那肯定不够,吓不倒人的。
说到底,山东地界,郭宁早就看中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别人插手。
谁敢伸手,就剁谁的手!
郭宁叹了口气,转身向众人道:“舒心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又要忙起来啦!有道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虽然力求稳健,事到临头,却非得迎难而上才行。诸位,还请莫辞辛劳,帮我一把。”
一众文武俱都躬身:“请节帅吩咐。”
“往中都、辽东两地的粮秣生意,先停一停。所有的粮食,我都要用。政务司全力调度粮草辎重。”
“是。”
“韩煊等部的安排不变。但直属定海军节度使府的五军,立即整军预备,随时准备出动。前述在荫户中签军五千的安排,提前到十天之内完成。”
“遵命。”
“登莱三州的都使司下属,应该有九千人左右的后备兵源,调五千人马出来,补充五军。同时允准在地方签军五千,以补缺额。”
“是!”
“另外,请那位梁询谊先生来。他是正经的太常博士出身,文才定是好的,让他给我写一份像样的檄文来。嗯,檄文上就说,我这个山东宣抚使,要起兵讨伐红袄军了。”
几名文官顿时知道,节帅把刀子捏在手里,准备见血,却还不打算撕破脸面大干。
那个山东宣抚使的幌子,要被拿出来用了。
移剌楚材恭声应道:“明白了,我去请梁先生。”
第三百九十三章 生死(下)
大事分派已定,但具体的实施方案,可不是一个晚上能拍脑袋生出来的。
在大框架之下,文武重臣们再度激烈讨论,直到黄昏时分,才各自散去忙着手头的急务。帅府又遣人通报各级文武,明日继续大会。
当晚莱州城中几乎人人皆知,红袄军有了大变故,郭节帅将要正式就任山东宣抚使,确定下一步全据山东的大政。
于是直到深夜,各处官署、军营,犹自灯火通明。
郭宁隐约听到,有不少将士传说着韩煊和李霆两部在辽东厮杀的事迹,这会儿人人振奋踊跃,彼此叫嚷鼓气,渴求一战。
他往稍远处眺望,甚至不少普通军民居住的里坊也灯火星星点点,路上还有人头攒动,是赶在宵禁前回家的百姓们在谈论着,猜测明日会上的内容。
郭宁的帅府高墙之外,便是百姓里坊,并没有特别空旷的隔断。于是他甚至听到有百姓就在帅府之侧的讨论。
有人感慨地道:“那杨安儿元帅,也是咱们山东的好汉了,起兵的时候,声势是咱们节帅的百倍,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败了?定是朝廷使了奸计!”
身边与他同行的数人,倒没人觉得“朝廷奸计”云云有什么不合适的,一边走着,有人一边应道:
“声势百倍又如何?你们没听戏文上说么,杨安儿在河北的时候,就是胡沙虎的手下败将,靠着咱们节帅领兵救命的!当日蒙古人杀到山东,这杨安儿在哪里?替咱们百姓们出头,打败蒙古人的,还不是咱们节帅?蒙古人走了,杨安儿才抖起来,说什么声势?这可未免……”
边上有人插嘴道:“兵在乎精,而不在多。我们定海军讲究的是精兵猛将,以一敌百,论声势,自然是不如红袄军的,打仗可就强多了!这次咱们在辽东又打败了蒙古人,朝廷的辽东宣抚使,是跪地感谢咱们,求着把盖州和复州给咱们的!”
先前那人不服气:“蒙古人来的时候,杨元帅还在莒州磨旗山呢,他就算想做什么,也够不着蒙古人啊。倒是刘二祖元帅、彭义斌元帅他们几个,据守泰山,吓得蒙古人不敢攻打,那也是山东好汉的作派!”
另一人顿时粗了嗓子:“你这话,不是胡扯么……难道在山上凭险固守,比在平原野战更厉害了?定海军虽从河北来,厉害就是厉害!你娘的,自家就是被定海军那蒙古俘虏交换回来的,摸摸良心,说句实话又怎么了?”
插嘴那人连忙打圆场:“定海军里头,也不都是河北人啊。你们说,咱们郭节度的铁骨朵厉害不厉害?传授他铁骨朵使法的,便是都指挥使仇会洛,他可是山东人吧?再比如燕宁、高歆,还有张荣、严实等几位,不都是山东人么?”
“所以说,咱们山东还是出好汉的地方。红袄军就不该这么轻易出事……杨安儿元帅准是被人奸计陷害了。”
“你这么说可就犯忌讳,待定海军出兵横扫山东,你难道还站在红袄军那一头?”
“唉,红袄军也是子弟兵,难道你乐意见他们血流成河?”
“怎么可能血流成河,你怕不是傻的!”
“我怎么就傻了?”
一人压低嗓音:“这红袄军杨元帅的妹子,号称四娘子的那一位,可是认识咱们节帅的,你知道么,当日杨安儿还许过婚!说来,咱们节帅和红袄军才是一路人呢……”
“四娘子?便是梨花枪无双无对的那一位?”
三五人吵吵嚷嚷地走过去,声音愈来愈低,却明显跑题了。而且跑得方向很有问题,明显是按照市井间的低俗口味,开始往郭宁的隐私方向发展。
郭宁站在望楼上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想拿着随身的金刀砸下去。手捏着刀柄,又忍住了,他刻意不看身边强忍笑意的卫兵,转而踏着梯子下来。
不管百姓们怎么胡说八道,至少,他们对定海军的发展,是很满意的,也对将定海军的扩张与有荣焉。
这就很好。
这个年代,战乱只会愈来愈频繁,而百姓的心思既微妙多变,也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