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迪罕青狗看上去络腮胡子,膀阔腰圆,好像性格粗莽,实际上却是个身段极其柔软的。他没口子地向纥石烈桓端表达了一通支持,然后翻了翻眼,小心翼翼问道:“这个,怎么个讨伐法子?”
郭宁耐心地道:“我有个办法,能一举平定乱事,不过,需要两位的全力配合。”
刚说到这里,都统府的左边院墙上,攀了两人上来,有人喊道:“狗贼!快放了我家都统……”
话音未落,已然抢占院中高处的定海军将士张弓便射。数支长箭呼啸飞出,两人身上要害中箭,惨叫落地。
“外头各人都不要动!来的是山东定海军郭节度,是我和纥石烈都统的好朋友!各处都不要冲突!”
温迪罕青狗大嚷两声,喘着粗气回头问道:“久闻郭节度勇猛善战的名声,你既说能平定乱事,想来是有几分把握的。那么,我们该怎么个配合法呢?”
郭宁微微一笑:“两件事。”
“请讲。”
“第一件事,辽东这边,数载以来兵凶战危,两位既然都是大金的忠臣,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两位的家眷族人冒这样的风险,所以,已经安排了船只,请你们各自交付几位子侄辈给我,我必定使他们在山东过得安稳。”
这是要人质。
温迪罕青狗脸色微变:“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呢?”
“我听说,两位,尤其是纥石烈都统麾下的得力将校,都被蒲鲜万奴用计诛杀了。好在,定海军中有很多得力的将校,我打算派出百把人,协助两位重建部伍,以做对抗叛贼之用。”
这是要控制兵权。
温迪罕青狗默然片刻:“郭节度,你是要把我们两个当成傀儡么……此前你派人来买马的时候,就打着这样的主意?”
郭宁诚恳地道:“两位一是复州都统,一是知广宁府事,都是地方的大员,怎么会是我的傀儡?如果此番能击败蒲鲜万奴,重新稳定东北的局势,朝廷对两位一定会厚赏、重用,那就更不会是我的傀儡了!而我遣人来复州的时候,就只想买马而已,只因蒲鲜万奴反迹昭彰,徒然削弱东北内地的武力,伺后必遭蒙古人的痛击,影响大局……我是不得不尔。”
“那么,郭节度希望在辽东获得什么?”
“我只希望,辽东不会落在蒙古人手中。而我定海军能在此地,在两位的照应下安然做些生意,往来贩运马匹、皮毛。”
“除此无它?”
“除此无它。”
“若辽东平定了,军政事务上头……”
“除了刚才那两条,其他的,我万事不管。”
温迪罕青狗点了点头。
蒲鲜万奴既然翻脸,之后辽东的局势只会愈来愈恶化,他和纥石烈桓端两人既无力阻止,也无力自保。若两人坚持在辽东,很快就会被卷入乱局,落得个凄惨下场。若两人渡海逃亡……他们在朝中又没大腿可抱,一个丧师失地的罪名压下来,就算脑袋不丢,仕途也要完蛋。
而郭宁提出的,其实已经是温迪罕青狗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条件。
郭宁要的已经很少,再少下去,这位定海军节度使真就白忙一场了。
纥石烈桓端抬起头,神色冷静了很多:“郭节度,我想问你一句话。”
“请问。”
“你是朝廷的忠臣么?”
郭宁松开了挽着纥石烈桓端的手,环顾四周的骑兵们,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
而骑兵们也都露出嘲弄的神色,有个骑兵甚至忍不住低声道:“他问咱们节帅是不是朝廷忠臣,哈哈!”
骑兵都将厉声喝道:“住嘴!”
郭宁向那个被呵斥的骑兵摆了摆手,转回身干脆地道:“我现在是的。”
现在是的?你给我说说这什么意思?难道说,以后就不是了?这他娘的也太坦率了吧!如今这世道,话可以说得这么肆无忌惮的吗?纥石烈桓端瞪大了眼。
而温迪罕青狗向着纥石烈桓端狂打眼色,嘴唇更是飞快翕动。
两人是老朋友了,纥石烈桓端听不到声音,也能猜出他在迅速说什么:
可以了!这就够给脸了,你还想怎么样?就这世道,忠不忠的,谁说得清楚!去年中都城血流成河,那些死人忠还是不忠?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其他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别作死!你别连累我!
纥石烈桓端觉得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失落。他叹了口气,道:“郭节度,你说有办法平定乱事,这法子,能不能对我们讲讲?”
第三百四十三章 守望(上)
蒲鲜万奴总以知己知彼自诩,仿佛能视辽东群雄举措,一如掌上观纹。不得不说,他确有这份底气。
数年来,东北内地外有重压,内乱频仍,但朝廷军事上,政治上,都迫切地需要此地巩固下来,成为对抗蒙古军的一翼。而蒲鲜万奴所在的咸平府,就抵在与蒙古势力对抗的最前端。
唇亡齿寒的道理,世人皆知。所以,无论蒲鲜万奴此前行事多么肆无忌惮,但他确实地实力最强,地位最高,各地方势力便大多退让。但是,这几日以后,局势就不同了。
东北各处势力遣来支援的兵马,将被他一举鲸吞之后,充实自身。而蒲鲜万奴一直隐藏的立场,将在这几日完全揭开。立场一旦明确,就再没了浑水摸鱼的可能,也没了转圜的余地。
蒲鲜万奴忽然有些紧张。
很多事,没发生之前盘算千遍万遍,都觉得容易,可真要发生了,巨大的压力能把一个人活活地压垮。
在今日之前,他明里代表大金朝廷,统领辽东的军政,就算有人心里不服,明面上没法与他对抗。而暗里,他凭着数百里之地,数万军马,把自己当作奇货可居,吊着蒙古人的胃口。
可今日之后呢?
在蒲鲜万奴眼前,从东北到西南一线,不止上京路和东京路,还有广阔的蒲与路、胡里改路、速频路、曷懒路上无数的部落需要压服。而在成功之前,他们全都是敌人。
在他背后,则是虎狼一般的蒙古人,对了,还有虽然无能,却总想着当条好狗的契丹人。
我蒲鲜万奴,真能施展拳脚,在大金和蒙古的夹缝之间另开一片天地么?我已经是辽东宣抚使了,在大金的富贵可期,入朝拜相封王也不是没有可能,真要为了再进一步,冒这么大的风险么?
他转回头,又仔细推演了一遍计划,再度下了决心。
只差一步了!
停不下来了!
已经领兵到了韩州,箭在弦上,不能犹豫了。完颜铁哥已经完了,纥石烈桓端的兵力,也被完全吞了,辽海以东,还能够对抗咸平府的,只差眼前即将到来的上京路兵马。
这一整套的精妙计划,是蒲鲜万奴谋划许久的结果,这一步成功之后,他手中就凭空多了近万人的精锐老卒。
蒲鲜万奴本身在咸平府,有久经沙场的精兵两万余人。他自信凭他的手段,只要十天十几天,就能完全整编消化这近万老卒,进而旗帜一举,大肆扩军,有三万精锐为骨干,足以组织起强大无匹的军队。
席卷辽东绝不是问题,就连高丽那边也不能放过!
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当此乱世,大丈夫当争雄天下,岂能随波逐流,而被昏聩的朝廷所限,最后埋没了自家才能,一辈子做个人下之人呢?
他翻身上马,看看自己右方,远处青色的缔母岭上,起伏山峦如滚滚波涛一般;再看看左方,韩州临津县所在的这片平原上,一万多的人马自东南向西北排开,旌旗招展,如云蔽日。
他转回头,看看簇拥在自己身后的许多义子、部将、详稳、节度。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信,他的眼神从一张张热烈的面庞扫过,沉声喝问:“上京路的兵马到哪里了?”
先前那个布置掩杀复州将校的军官,依然闪身出列:“探马来报,上京步骑万人,距此十里。”
这回答,和先前迎接复州兵马时很像。蒲鲜万奴觉得是个好兆头,便满意地点头:“我们的准备呢?”
军官沉声道:“万无一失。”
“好,好。”
这万无一失四字,还是上回说过的,蒲鲜万奴觉得兆头愈发好了。他想了想,又道:“快点解决了,就收兵回咸平府去。纵然图谋大事,也得先把本据稳住,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办!”
军官应是。
蒲鲜万奴正待再吩咐几句,忽然听得军阵后方有蹄声骤起,分明是信使催马狂奔而来,后队军卒分分避让,如波分浪裂。
左右几名部将俱都惊疑。
蒲鲜万奴全然不以为意,笑道:“多半是咸平城里,几个复州老卒闹事。看来还得再杀一批刺头,杀得多些,就能……”
说到这里,却见那奔来的信使,脸上表情古怪。
蒲鲜万奴矜持问道:“怎么了?”
那信使跳下马,磕了个头:“宣使,复州方向又有一拨兵马,急往咸平府去了。”
蒲鲜万奴一愣。
过了半晌,他放缓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说,复州方向出动了兵马?他们是来和我们厮杀的吗?是我们哪里露出了破绽?”
“不,不,宣使,不是的。”
信使一迭连声道:“复州来的兵马有两千多人,骑兵不少。带队的,乃是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本人。我方有个精细哨骑头目特意当面询问来意,那纥石烈桓端说道,咸平府遭契丹人威胁,事关重大,所以他尽起复州之兵,前来增援。宣使,他们行军速度甚快,我出发时,他们已经过了辽阳,这会儿说不定快过贵德州了。”
“这……”
若契丹人真的打到了咸平府,纥石烈桓端如此仗义,二度来援,蒲鲜万奴大概会感动到潸然泪下,当场交换信物,与他结为永世不渝的异姓兄弟。
可问题是,契丹人没动啊。
契丹人起兵的消息,是我蒲鲜万奴散布的假消息。而我藉着这个消息,已经拿下了复州的一拨援军,正出兵韩州,预备了万全的计策来拿下上京路的援军……
纥石烈老兄,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的事桩桩顺利,不用你来救援!
你不过是个小小复州都统,遣出了一拨援军,便可算仁至义尽了,自个儿老老实实呆在复州不好么?大不了,我兵临城下时饶你一命。
可你何至于那么积极?我大金国,又何时有了如此守望相助的风气,有了如此急公好义的将军?你这么一来,我反倒措手不及,很是难办啊!
蒲鲜万奴惊疑不定,忍不住喃喃问道:“复州哪里又有两千多人了?纥石烈桓端是把能跑能走的野女真全带上了吗?契丹人离复州也不远啊,他就不担心自家的老巢?嘿,他是拼着不要复州,也要救援咸平府吗?他这么高风亮节的吗?他这么厚爱于我的吗?”
左右众将哪里能回答他,俱都默然。
蒲鲜万奴又怒:“留守咸平府的蒲鲜按出,为什么不阻住纥石烈桓端?我不是给了他调兵的金牌吗?他聪明一点,调几拨骑兵拦路,不就没事了?”
众将面面相觑,依旧默然。
蒲鲜万奴自家一想,便知道这办法没用。
他有自立的计划没错,但这计划到目前为止,仍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机密。真正参与其中,完整了解内情的,无非他的本部骁锐和亲信的义子、部将若干。
此前身在咸平府的蒙古使者只有数十人,并不曾四处游走。而他坐视完颜铁哥身死、并杀死复州千户兀颜钵辖,也都用了救援不及,或者惩处犯法军官之类的借口。
所以,他的雄心只要一天没有公开,他的计划只要一天没有宣布,对底下的普通士卒而言,蒲鲜万奴就依然是大金国的辽东宣抚使,是各地金军将领的上司或同僚;而蒲鲜万奴的部下们,也依然是大金国的官军,是各地金军的同袍伙伴。
既然双方还是同袍的关系,复州那边满怀善意地调兵来支援,还是都统亲自领兵,己方怎么拦?难道调出刀斧手砍死几个敢往前的,就此向纥石烈桓端方面解释说,咱们的宣抚使要造反啦,你这厮别白忙了,大家从此就是敌人?
拔刀砍人的事,不是不能做,以前明里暗里做过好多次了,否则蒲鲜万奴也不会这么快就聚拢庞大势力。可公然宣布造反,不行。不得蒲鲜万奴的确认,不是在蒲鲜万奴亲自坐镇的情况下,肯定不能这么做。
这一来,确实就没法拦住这支“援军”了。
于是,纥石烈桓端带着复州的第二拨兵马,满怀善意地径直往咸平府去。
这会儿正是天气燥热的时候,想到一支“援军”就这么迫近自家本据,蒲鲜万奴心头一阵发急,忍不住伸手把戎袍前襟略微扯开,饶是如此,依然满头大汗。
“荒唐!这实在是荒唐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