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李霆重重吐了口气,向张阡深深作了个揖:“适才我听闻舍弟出事,一时间急火攻心,失了计较。刚才冲进来打骂,都是我的错处。”
李霆抬起头来,再看看张阡脸上的乌青:“这一拳委实砸的重了,适才给将士们的那几下拳脚,也不妥当。日后得闲,我请酒赔罪。”
“请酒?不敢当。”张阡毕竟也有性子:“你是都指挥使,是咱们节帅的左膀右臂,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原也只有挨打的份。”
“那倒也未必。”
李霆心头一股火烧着,正压不下去,听张阡这么说来,也冷笑着摆出了破落户作派。
他指了指自家面庞:“张阡,你若不忿,便一拳还一拳,往这儿来!什么事,一拳便揭过了,我李二郎躲闪半分,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
“真的?”
李霆脖子一梗:“我中都李二郎说话,一个唾沫便是一个钉!还能有假?”
话音未落,张阡扑的一拳就打在了李霆脸上。
“若是我自家受欺,倒也罢了。这一拳,是替麾下将士们打的!”
这拳用力不轻,正打在李霆鼻梁上。李霆顿时鲜血迸流,鼻子虽然没歪,两个鼻孔里却真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李霆果然不躲,捂着鼻子,口里只叫:“打得好!”
郭宁摇了摇头,大步迈入门里。
“行了!就这一拳够了!接下去谈正事!”
第三百三十六章 拯救(下)
定海军中,多的是血勇之士。郭宁在日常传输给士卒的理念,更总以勇猛敢斗为先,日常鄙薄异族的武力而传颂历代汉家儿郎的战绩。但宣传中又有一个要点,便是“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决不允许自家将士为了私事相斗,若斗出死伤,更是重罪。
好在李霆和张阡两个,一个泼皮,一个惫懒,经验丰富了,反而有分寸,这会儿脸上各自受对方痛击,一红一青,倒也尽抵得过了,就连郭宁都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郭宁大步穿过院落,直入厅堂。
整片堡垒都是原木和夯土搭建的,所谓厅堂,便是一座望楼的底座。
厅堂里,正有几个士卒躲在门扉后头,看着自家都将对付李霆,还有士卒蹬蹬地踏着楼梯,从望楼上奔下来,预备给张阡助威。
孰料郭宁大步而入。这些人先是一愣,待到认出郭宁相貌,个个屁滚尿流。
郭宁虚踢一脚,骂道:“别傻了,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这阵子登莱三州虽无战事,日常的公务很多。官吏们固然忙碌,郭宁的生活更就公私不分,随时会有需要他批阅核查的文书。所以他轻轻松松到辽东来,打着探访地方的旗号,也是为了自家放松一下,踏青休闲。
却不曾想,刚到辽东就得知,定海军在辽东的商业负责人失踪,而整个辽东大战将至。
郭宁的军府里头,纯粹的武将极多,而能兼通政治、经济的甚少。李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郭宁对他寄予了期望,是想要大用的。现在李云失踪了,莫说李霆暴跳如雷,郭宁也觉烦躁。
况且又有耶律留哥作乱,辽东战事将起。真要是整个辽东乱成一锅粥,郭宁的生意怎么办?除了马匹和毛皮,山东地界能有什么东西去给宋国的海商?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眼下根本没法估算后继的影响会大到什么程度。
故而郭宁心烦意乱,这一声呵斥也半真半假。
士卒们慌忙四散,有的朝望楼上奔,有的往厅堂外头跑。
而当李霆和张阡两个没好气地推开几名士卒,进得厅堂,便见郭宁已然取了地图出来,铺在案几上,俯身细看。
厅堂里的光线不是很好,张阡返身回去,先把朝南的一排门扉都打开。而李霆站到郭宁身旁,一俯身,鼻血就噼啪滴到图上,他忙用袖子捂着脸,只露出两个眼睛瞪着。
这地图很明显是定海军士卒和群牧所的吏员们联手绘制的,很新。复州盖州两地画得详细,而再往北去,便只标注了著名的大城雄关。只有一条路线,两侧的图样甚多,绘出了诸多地形,边上还有小字成行,注明一些较大的河流、山岗的走向,也有几处文字多些,是提议某地应该绕路,某地须得立一小营,以做支应。
郭宁看了许久,沉声问道:“这便是李云北上的线路?”
“是。”张阡道:“李云打算趁着夏秋两季路好走的时候,贯通复州到上京会宁府的路线,所以此番北上沿途绘制地形。每隔两日三日,他便分派人手携带地图,轻骑奔回复州。这是我们按照李云的记录,重新绘制的,图上详细之处,都是他沿途的记载。能确定李云的去向,也是因为两方全程都有联络,我们并不至于心中无数。”
“每隔两日三日,他就分派人手回来?”郭宁沉吟片刻,又问:“一共回来了几拨人手?每次回来几个人?”
“一共回来了三拨。或者两人,或者三人,俱都轻骑快马。另外,还会配一个本地的乡导……事前说好了,乡导若是得力,回来便有额外赏钱。”
“倒也周密……”郭宁颔首:“那几位回来的部下,都问过么?沿途还顺利么?另外,你派出去追踪的轻骑,往来数百里,可曾遇见什么危险?”
张阡道:“前两拨人手回来,只道沿途地广人稀……除了偶尔遇见狼群,并无特别的危险。后一拨人手,还有我派遣追踪的骑兵都说,沿途数次撞见蒲鲜万奴麾下的哨骑。我们不欲露了形迹,故而策马远远避开。”
郭宁皱起了眉头。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李霆忽然放下了袖管,他的鼻子肿着,血倒是止住了。
他指点着地图,嗡声嗡气地问道:“这是盖州,这是澄州,这是辽阳府,李云一行人沿着三州的东面道路行进,绕过了沈州,直接转入辽阳府,然后经过照散城的遗址,沿着晦发川北上。之所以选择这个路线,是为了避开契丹人的巡哨骑兵,对么?”
“李云出发的时候,并没有传来耶律留哥起兵的消息,不过,此人毕竟是蒙古人在后支撑的反贼,与我们不是一路,所以,我们没想着和他们打交道。”张阡看了看郭宁的神色:“若非婆速路那边的野女真势力太强,我们其实是想绕得更远些……”
“那么,契丹人的骑兵呢?究竟有没有见到过契丹人的骑兵?”郭宁问道。
张阡茫然:“什么?”
李霆猛然伸出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距离:“李云出发的时候,并不知道契丹人起兵,所以行动的路线距广宁府一二百里,就足够安全了。可是,当他到了半路上,耶律留哥已然攻向咸平府,对么?那耶律留哥是蒙古人支持起来的,听说麾下还有上千的蒙古骑兵以供驱策……那么,他起兵之后,哪有不派遣斥候远哨的道理?李云这一路上,竟一个也没见到?”
张阡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喃喃道:“那耶律留哥统领精锐大军,直往东北面的咸平府去了,或许……”
李霆随手抓了支炭笔,在图上重重写划:“耶律留哥身在辽海通道,四面皆敌,就算出兵攻杀,也没有不顾本据的道理。何况,咸平府在东北,盖州复州却在东南,而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都掌握有相当的兵力。我若是耶律留哥,就算冲到了咸平府,一个眼睛还会留在广宁,盯着四周的金军动向,尤其是复州和盖州。”
李霆手按地图,扫视着郭宁和张阡:
“耶律留哥就这么不管不顾?他的北面,西面,不干我屁事。可就在对着复州的东南方向,包括李云所经过的澄州、辽阳一线……契丹人不但不放一支兵马预备,就连该有的哨骑眼线,都不布设?”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把炭笔一扔:“这不正常!”
张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是契丹哨骑被蒲鲜万奴的骑兵隔绝在外?”
“不可能。”郭宁摇头。
他自己便是骑兵厮杀的大行家,深知在广阔地域中小股骑兵厮杀追逐的要诀。两方彼此厮杀的难度是一回事,要做到遮蔽战场,阻断对方骑兵的出现,这对兵力的要求,指挥的要求,增加了何止十倍?
“蒲鲜万奴若有这样的力量,还急着求援做甚?他既然到处求援,就证明己方处于劣势,所以……”
郭宁说到这里,顿时醒悟。
他一拍案几,倒抽一口冷气:“恐怕……不止我们的人没见到过契丹骑兵,纥石烈桓端也没见到。任何人都没见到过耶律留哥的兵马,因为耶律留哥压根就没调动他的兵马。从头到尾,向复州这边连连告急,说耶律留哥起兵造反的人,就只有一个。”
郭宁说到这里,李霆也反应了过来,当下额头青筋直冒:“是蒲鲜万奴!怪不得他要抓住李云等人,那是因为李云等人沿途所经,没见过半个契丹人。无论李云抵达复州还是上京会宁府那边,只要说一说沿途所见,他人就能明白,根本没有契丹人起兵的事……此时起兵的人,是蒲鲜万奴自己!这老小子造反啦!”
郭宁点头:“纥石烈桓端派去咸平府支援的,是哪一将所部?”
张阡答道:“千户兀颜钵辖所部。这是复州的一支精兵,装备和训练水平都高。”
“他们完了。”
郭宁下了断言,随即转向李霆:“蒲鲜万奴拦截李云等人,是为了防止他造反的消息外泄,影响他引诱辽东各部金军主力支援,然后伺机歼灭的图谋。想来,他不至于伤了李云一行的性命。”
李霆死死盯着地图上代表咸平府的标识:“难说。”
“怎么讲?”
“蒲鲜万奴是辽东宣抚使,是东北内地实力最强的地方官员,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整个辽东都要乱了。我不信蒙古人会干看着……蒙古人迟早会插手的,咸平府那边,迟早会出事。”
第三百三十七章 渡海(上)
这句话一出,案几大抖。
张阡这寨子里,房舍都是原木所制,粗大结实,但正厅时常被李云拿来和野女真首领们会晤,为了显示文明,陈设比较精致。比如这案几,便是上好木料的高足长案,四条腿上还有雕花。
适才郭宁和李霆一句接一句,说得紧张,各自下意识地拍打案几。这两人手劲都大,拍得桌板嘭嘭乱响,张阡唯恐案几垮塌,便抬手扶着。
但他听到李霆断言蒙古人必然插手,胳臂顿时一抖,连带着案几也晃了起来。
有和没有蒙古人在场的辽东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没有蒙古人插手的话,辽东各地的官员们,其实全都是脱离了朝廷掌控,而凭借自身威望和武力立足的军阀,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和郭宁颇似同类。
郭宁遣人以群牧所的旗号往来东北,摆明车马谋求经济利益、互通有无,这也是辽东各路军政集团所需要的。但在辽东,能为定海军提供马匹、皮毛等物资的,起码有五六家势力;反之,能往辽东运送粮食药材的,却只有定海军一家。
所以李云往来各地,行事并无顾忌。他选择和谁合作,是谁的福气;谁若惹毛了定海军,李云拍屁股就走,换一个或几个合作方,都不为难。
咸平府的蒲鲜万奴,也是李云潜在的合作方。郭宁此前花费不少钱财,拿到提控群牧所的职务,不就是打着要和辽东宣抚使做生意的旗号?
纥石烈桓端声称蒲鲜万奴肆意妄为,恐有不臣之心,但这对定海军来说算得什么?定海军上下的文武每天早上醒来照照镜子,就能见到一个对大金朝廷深怀不臣之心的反贼!
而站在蒲鲜万奴的角度,他能做到辽东宣抚使,便绝非莽夫,更不可能是谋财害命的劫匪。他横截了李云一行去,多半也是为了生意。
所以李云出事以后,张阡的应对并只能说一板一眼。他确实不那么焦急,更非特别担心李云一行人的安危。张阡甚至觉得,蒲鲜万奴和耶律留哥厮杀得愈是猛烈,对外界物资输入的需求就越大,说不定这是己方做一笔大生意、赚得盆满钵满的机会。
但如果蒙古军插手……
这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定海军上下全都明白,蒙古军是大敌,更是死敌;而蒙古军那边,也必然深恨在山东给予他们巨大损失的定海军。蒙古军如果插手到辽东的局势,李云一行人就危险了,他们如果落到了蒙古人手里,十有八九是真要送命的!
那样的话,张阡先派轻骑探查,而不是立即举众救援,或许就是李云一行人的死因之一!
更麻烦的是,如果蒙古军伸手,整个辽东必然陷入巨大的混乱漩涡。然后,便是定海军对辽东商路的期待必然落空,此前数月己方在辽东的经营,便等若是白忙了。
张阡领精兵五百抵达辽东,满怀着建功立业以报节帅的豪情壮志,结果却这样?只眼前这局面,若非郭宁和李霆两人恰好来此,凭着超群的嗅觉判断出了关键,张阡恐怕还优哉游哉,坐视局面恶化而不自知!
苦也苦也,我可太难了!瞬息之间,张阡脑海里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额头冒了三五层汗。
他抖着手,看看郭宁,再看看李霆,勉强道:“蒙古军在三四月的时候,刚从中都撤军,此前可是打了大半年的仗。他们也需要休整的吧?就算有力量投入辽东,恐怕也很有限?”
李霆恍若不闻,依旧死死地盯着地图。
郭宁轻了轻嗓子:“桌案都晃了,你松手。”
张阡连声应是,一松手,桌脚“嘭”地落回地面。
“蒙古人必然插手。”郭宁转向李霆,徐徐道:“好在,我们还有时间。”
“何以见得?”
“在辽东这边,蒙古人素来以耶律留哥所部的契丹人为爪牙,牵扯各方的力量。若蒲鲜万奴有意向蒙古输诚投靠,只消领兵与耶律留哥合流,便自然形成一股强大力量,足以横扫上京、东京、泰州、盖州等地,一口气囊括辽东。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先伪造军情,诱使各部金军救援……我敢断言,他打的主意,是降伏各部援军,充实自身的力量,然后凭着自家军力对外扩张。”
李霆一喜:“你是说,蒲鲜万奴这厮是个独行其是的反贼,求的是自家的扩张,而非蒙古人一路?”
他在厅堂里往来走了几步,又摆了摆手:“道理是没错。不过,他和蒙古人一定有来往!六郎你想,他打着应对耶律留哥的旗号大肆集众,难道耶律留哥就不觉得受到威胁?就干看着?蒲鲜万奴和蒙古人一定有默契,所以才知道契丹人不会真的起兵,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对付他的旧日同僚们!”
郭宁苦笑:“这就是所谓利欲熏心吧,这厮也真够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