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人恳请的时候,张阡继续涕泪交流,跪倒磕头。
节帅府的正堂前头,兼做检阅演武所用,地方开阔,铺着平整青砖。张阡这几个头咚咚地磕下去,用力很猛,额头顿时肿了,连带着脸上那道刀疤也紫里透红,肿了起来。
张阡和兄长张郊两人,都是河北溃军出身,都随郭宁出生入死,打过硬仗、恶仗。此前据守海仓镇的时候,张郊所部尽数战死,全没有后退半步。而张阡接替兄长的职务继续死战,是战后被医官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张阡本来相貌甚是英俊,如今脸上这道狰狞疤,便是在那一战中留下的,当时刀锋再往里一寸,他整张脸都要被劈成两半了。
郭宁见他这副模样,倒有些不落忍,当下止步回来:“徐瑨去监斩,杀的是贪墨土地、压榨百姓的贪官,不是你部那几个小卒。”
“啊?”张阡抹了抹脸,抬起头。
郭宁抬脚虚踢:“这副样子太丑了,你给我在偏厅等着,等徐瑨回来,再去问他!”
“是,是。”
张阡带着几个部属屁滚尿流去了。
过半个时辰,日头西沉,夜幕降下。徐瑨回来缴令:“节帅,人已经斩了。首级先在录事司传过,明日呈到政务司那边,后天携往登州都指挥使司。”
郭宁微微颔首:“录事司的诸位,看过了以后,作何反应?”
“有两人自承失察,甘受严惩,另外,我……”
郭宁举手示意徐瑨不必再说:“怎么惩罚,你看着办,我就不插手了。记住,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徐瑨心情稍稍放松,深深作揖:“遵命……多谢节帅。”
他这么急急地奔回掖县,就是为了这桩事。郭宁说到这程度,便是无意太过株连,给了徐瑨戴罪立功的机会。想来在政务司和登州那边的几位,只要自家晓事,脑袋总归还会留在脖颈上。
正待离去,却听郭宁又问:“张阡又惹了什么麻烦?我看他着急上火的来找你,就差没在节帅府前跪门。”
徐瑨连忙把今天遇见的情形说了。
郭宁摇了摇头:“此事我有计较了,你去把这厮叫来。”
徐瑨带了张阡来。张阡又是“噗通”一声在郭宁的桌案前跪倒。
郭宁冷笑一声:“跪得倒是爽利。”
张阡垂首不语。
“你这个都将,是什么情况下当上的,还记得么?”
“禀节帅,末将记得,是在禁闭两日之后。”
“当时我怎么和你说的?”
“节帅要我今后自律,胡话不能乱说,做人不可轻佻。”
“当时你答应了吗?”
“答应了。”
“你做到了么?”
张阡悉悉索索动了动身子,满脸苦色:“大体,约莫,我觉得,是做到了。”
郭宁用力一拍案几,发出砰然大响:
“做到了?我在全军申明军纪,为什么唯独你部胆敢不遵?着甲值守就那么难吗?我看,便是你这个都将轻佻!你倒有脸在我面前说,做到了?你不把军法放在眼里,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你自家答应的事,便如放屁吗?”
这一连串喝骂,顿时让张阡面如土色,连道:“末将不敢!末将有罪!确是末将轻佻了,才会治军松懈,请节帅狠狠责罚!”
郭宁冷冷地看着张阡许久。
天色愈来愈暗,后头的仆婢稍稍张望,见徐瑨点了点头,才进来把另外几座油灯点起。而张阡跪伏于地,不敢起身。
又过了阵,郭宁才稍稍放缓脸色:“你是有功之人,我记得。你部下该管哨卡的那个中尉,那个牌子头,连带三个老卒,都是久随征战的老人,我也记得。我也一直乐见你们立功受赏,和我一起图谋大业。可是,事关军法,却不能轻易纵容。”
说到这里,郭宁问徐瑨:“你沿途所见懈怠的三名正军,按军律当斩,对么?”
“是。”
“我替他们求个情,斩刑且免,换做一百军棍。”
“遵命,我这就安排人去办。”
一百军棍也是重刑了,一百下打在脊背,不死也是半残,这辈子都是废人了。张阡脸色惨淡,膝行两步向前,待要再度求情。
“另外……”郭宁看看张阡:“既然张阡自家说了,罪在他本人治军无方,那就把一百军棍拆开。张阡本人,该管的中尉和队正,每人替手下士卒承担一半吧。每人五十军棍,现在就拖出去打。”
“遵命!”
当下倪一带着护卫们入来,如狼似虎拖着张阡出去,三个军官并排趴伏,就在厅堂前头,一五一十地挨了顿痛打。
张阡被提溜回来的时候,已然痛得呲牙咧嘴,身后的军袍都裂开了,更不消说背上皮开肉绽,慢慢地往外渗血。
郭宁却不理他,也不叫医官来。
方才倪一带人打得那一通,听起来噼噼啪啪响,用的全是脆劲,一时痛得涕泪交流,却伤不到筋骨内腑。对于张阡这种厮杀汉子来说,休养个三五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他稍稍侧身,听徐瑨继续道:“将士们久不征战,有所松懈也是难免。所以,正该借这个机会,让大家伙儿轮番见见血,提一提精神。”
郭宁微微颔首:“你是说,辽东那边?”
“我看李云在文书上说,他在辽东,已经获得了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的支持,将在复州以南的合厮罕关建立据点。然后他会继续往北,经婆速路到会宁府,再过鸭子河,到泰州的东北招讨司。沿途都会安排中转人手,将我方的粮食、药材、铁器,和东北那边的马匹、毛皮等物做大规模的交换,同时也和东北内地较虚弱的各家势力往来,以扩张我们定海军的影响。这件事情,如果被他办成了,每年的收益巨万……节帅,那自然是很好的。不过,在咱们大金国想要办成一桩事,哪有那么容易?有的难题可以靠钱财解决,有的难题,却早晚要在刀剑上头见分晓。”
郭宁颔首:“这样想来,李云靠着手里一两百人,确实不够。我看他的文书上说,要不是拿了热气球出来吓人,此前就差点全军覆没了!”
说到这里,郭宁再度看向张阡,冷笑两声:“正好。”
张阡忐忑问道:“不知节帅有何吩咐?”
“回去点兵罢!”郭宁指了指张阡:“要拣选能打狠仗的精锐,五天之内,在掖县军营取齐!这次是要你们吃苦受罪去的,就当是罚你!若办不好,提头来见……给我想清楚了!”
张阡虽还不知道具体的任务,已然喜悦跳起:“遵命!我这就出发!”
“先不急着走,来,且看看群牧所从辽东发来的文书。”郭宁向他招手。
徐瑨反应很快,几步便到墙边,又取了辽东的舆图来。
在他们三人细细分析辽东局势的同时。
李云带着他的少量亲近同伴,已经继续向北,抵达了盖州。而距离盖州三百余里的广宁府里,巡夜的士卒往来穿梭,如临大敌,如对大宾。城中专门腾出的空地上,矗立着蒙古式样的巨大毡帐。毡帐内外,灯火通明,侍奉酒肉的仆役们如流水般进出。
过去数年里纵横辽海,自称辽王的契丹人耶律留哥,正双手捧起莲瓣金杯,向上首一人恭谨敬酒:“木华黎将军,请!”
第三百二十八章 战云(上)
自海陵南迁以后,金国朝廷的统制重心渐渐向南倾斜,向其经济重心靠拢。只是基于政治上的惯性,依然视东北为根本之地,不允许此地出现任何动荡。
自古以来,治理边疆无非软硬两手。
要么就在经济上加以提携,先求人人得保暖,家家有余粮,进而推动文化上的认同和融合,使百姓自然而然地倾向朝廷,认同朝廷;要么就在军事上加以镇压,凭借绝对的武力优势,对任何动乱的苗头一出即打,宁肯杀得血流成河,也要防微杜渐。
问题是,大金朝廷这两手,都没有做好。
在经济上,女真猛安谋克大举南迁之后,东北内地的农牧业陷入了长期的衰退,而诸多女真贵胄离开东北,又使得一度畸形发展的手工业迅速瓦解。这一来,剩下的诸多民族或部落无非渔猎为生。在这些部族看来,大金建立之前的几百年,我就在渔猎,大金建立之后我还在渔猎,既如此,捧你做甚?
而在军事上,就更别提了。女真人内迁,导致了其在人口数量上难以压倒诸多异族,为此,地方官员不得不格外提高警惕,对各部族加以防范。然而这种警惕和防范,本身就是引发冲突的焦点。
尤其是东北地方的契丹人,与朝廷的关系特别微妙。
契丹人是辽国灭亡之后,被金国强令迁入东北的外来者。为了在此立足,他们必须依附朝廷,与女真人合作、受女真人的驱使。所以东北招讨司和界壕长城沿线的所谓飐军、乣军,都充斥着契丹人,甚至有许多契丹人做到千户以上的骨干军官。
但有金辽灭国之仇在,女真人对契丹人的不信任,又是根深蒂固的。
大安三年起,蒙古国大举攻金,屡次派遣偏师进攻东北以为策应,自临潢至辽东遂一片大乱,赤地千里。
在这种局面下,金国设在东北的军政官员无力对抗蒙古军威,反倒以更加严苛的手段管治下属各族,以求稳固局势,坐等蒙古军自退。
可这样的想法,全然错了。
蒙古军的进进退退、烧杀掳掠,且不去管,契丹人先自造反。其首领耶律留哥原本是金军千户,逃亡后招引部众,只用了数月时间就集众十余万。
此时蒙古按陈那颜受成吉思汗所命,率孛都欢、阿鲁都罕等部千余铁骑征伐辽东,正与耶律留哥所部相遇。
按陈那颜喝问耶律留哥是何身份,欲往何处。耶律留哥答曰:我,契丹军也,往附大国。道阻马疲,故逗留于此。
按陈那颜遂与耶律留哥登金山,刑白马、白牛,登高北望,折矢结盟。
此举使得金国大为震怒,不顾先前在北疆连败数场,丧师失地,强行起兵讨伐。
这一支讨伐军,集合了金国在上京临潢府、北京大定府的全部精锐,以元帅右都监兼咸平路兵马都总管完颜承裕为主帅,号称六十万,并宣扬说,得耶律留哥骨一两者,赏金一两,得耶律留哥肉一两者,赏银一两,以此招引东北各地的部族协同作战。
孰料耶律留哥得到蒙古军骑兵的支持以后,如虎添翼,迪吉脑儿一战中,耶律留哥之侄安奴领勇士横冲敌阵,完颜承裕所部土崩瓦解。
完颜承裕先后两年内,分别败于蒙古、契丹之手,每次都丧师六十万,放在历朝历代,都是要被砍头治罪的败将。
结果,因为他待罪期间,及时向新皇帝输诚的缘故,元帅右都监的职位不动,还转任了北京留守……就算大金国将帅之才匮乏,朝廷不愿轻易处置方面大员,也堪称是史籍未见的奇观了。
而这一战后,契丹人的声势就此大张,耶律留哥被众人拥戴为辽王,改元天统,此后连续数次攻破东京辽阳府,并稳固盘踞辽西,截断了东北内地与大金朝廷的直接联系。
不过,耶律留哥要维持这样的局面,并不容易。
契丹不是无知无识的野蛮族群,他们曾经建立大国,有自家独特的制度、文化和历史,就算国破,族群中仍有高门巨胄,实力代代传承。
耶律留哥固然有其出众的才能。但他能被诸多契丹叛军推为领袖,靠的是起事最早,影响最大,而非实力最强。
他所调用的亲信,无非妻子姚里氏、长子耶律薛阇和弟弟耶律厮不等寥寥数人。契丹十余万众,真真只服膺于辽王的,也就万余。
而在他这个辽王之下,又有坡沙、僧家奴、耶律的、李家奴等人为丞相、元帅、尚书;统古与、著拨行元帅府事。这些人个个都是契丹人的强豪。归根到底,耶律留哥是被推举出的领袖,而非自然而然的领袖。
而此时他坐在下首,向着木华黎恭谨敬酒的姿态,更没有半分雄主的气概,那种过于刻意的顺从神色,倒像是草原上那些很少见到成吉思汗,所以唯恐不足展现忠诚的千户那颜。
木华黎举杯稍稍示意,仰头一饮而尽,心里却在想:“按陈那颜曾说,这耶律留哥正当盛年,相貌堂堂,意气昂昂,就算是蒙古军中好汉,也觉堪称是美男子。结果今日一见,他满脸风霜,两鬓都已经雪白……可见这辽王,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不过,这样很好。
正因为耶律留哥对契丹部众的控制力寻常,所以才必须仰赖大蒙古国。而大蒙国在东北所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一个忠心耿耿而欠缺实力的代言人。
心里想着,木华黎脸上只有晕晕陶陶的醉意,他一只手摸了摸酒水淋漓的胡须,另一只手举着酒杯在空中作势。
在后头侍奉的婢女还没反应过来,耶律留哥已经起身上来,从婢女手里劈手取了酒壶,为木华黎满上。
木华黎呵呵大笑,摇摆着酒杯对耶律留哥道:“留哥,我喝过了,轮到你,你也喝!”
就算木华黎是大蒙古国的左翼万夫长,是被成吉思汗誉为“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的心腹,是受成吉思汗之命,前来统辖东北局势的蒙古军统帅,张口就叫辽王的本名,也未免太失礼!
说着没有礼貌的话,木华黎摇摆酒杯的动作也太大了,酒液洒出来很多,把耶律留哥头脸和胸前衣袍打湿了一大片。
堂下几名契丹人的勇士,立即露出不忿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