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郭宁身边的近卫首领,各有不同的侧重,比如赵决是直接带领亲卫骑兵之人,陈冉则是负责军令军政,并兼顾一些迎来送往的事。当下陈冉出面,哈哈地扶起赵斌,与他闲聊几句。
郭宁转回身,面带微笑地对着史泼立的部属们。
定海军的吏员编制,最近也在扩充。这上头,地位较高的一批,主要是靠着移剌楚材的名头招引来的,地位较低的厘务官、监当官和普通吏员们,大都是从流民百姓中挑选出的。
这些时日,定海军的威势渐盛,但郭宁反倒愈发重视待人接物的亲切。也有可能是成婚以后,火气不那么旺盛的缘故。
他随着史泼立一一看过各处办公的场所,遇着熟人就聊几句:
“哈哈,这不是老黄么?海凝兄啊海凝兄,你什么时候从匠作司调出来了?这是厌烦了文书,决心投笔从戎了?这是……嚯,李禾!你脸上怎么回事?被家中狸奴抓了么?”
闲聊过了,他接着视察几桩正在流转的公务,问了问莱州这边沙汰士卒安置的进度,又少不得被几个手上有要事、难事的文官候着。那两个文官,明摆着是史泼立临时安排的,专门堵人要钱要物资呢。
看在史泼立的面子上,郭宁笑着同意了,然后让那两个文官再去催一催移剌楚材。
待到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郭宁又想起,史泼立的长子,这会儿就随扈出行,正在府外候着郭宁出来。于是他让倪一出去传话,让史家大郎不必再当值,进来陪父亲说几句话。
倪一还没走,史泼立赶紧拦着,说万万不敢因私废公。
郭宁也不坚持,又聊了几句,告辞出外。
开春以后,掖县城里的生气渐复,道路上纵不能说熙熙攘攘,也比冬天的冷清情形强太多了。近百骑排了两列纵队,沿着街道走了没多远,郭宁便传令,找了间酒肆落脚。
“赵斌呢?”郭宁问道。
陈冉连忙将他带来,让他在郭宁对面落座。
“怎么回事?”郭宁皱眉问道:“我记得你在中都立功,不是升作了都将么?莱州这一战,你在谁的部下?应该是郭仲元?难道触犯军法了?不可能啊?这是被淘汰到了莱州都指挥使司,还只是个队正?”
郭宁一迭连声问过,再看看陈冉,怒道:“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被降职了,被调到镇防军了……那文书上头,总有记录吧?总有个缘故吧?我事情多,没注意,你知道这事么?如果知道,怎么不提醒我?”
陈冉连忙谢罪。
“不关老陈的事。”赵斌道:“是我自家提出的,咳咳,也只干得了这个啦!”
“怎么回事?”郭宁搬着茶肆的板凳,坐到赵斌跟前。
赵斌把左手从袍袖里伸出来。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
赵斌左手的半个手掌和三根手指,都被削去了,只剩下拇指、食指。连带着手腕处的骨骼皮肉,好像也少了一点。他的手掌向前一伸,可以看到伤处薄薄的皮肤下头,残余的骨骼还微微凸起。伤口上新生的皮肤没有毛孔,所以显得格外细密光滑,在阳光下泛着光。
郭宁眼神一凝。
而跟在赵斌后头的王二百嚷了一声,连忙上来仔细看看。
王二百在移风镇这阵子,正逢着天寒,赵斌大都穿着长袖口的厚衣。王二百又不是那种特别细心的人,竟完全不知道,这个总是盘算屯田、兴建等零碎小事的老卒,曾经受过这样的伤。
就算定海军很注意军医的作用,但受到这种伤势以后,仍然很难避免破伤风之类的恶疾。那一战中重伤收治的伤员,能活下来的其实并不多。赵斌算是很有运气的一个了。
“节帅说得没错,此前莱州战事,我正是跟随着郭仲元都使。这是在香山隘口和蒙古附从军厮杀的时候受的伤。我和一个狗日的对砍了一刀。我少了半个手,他却少了半个脑壳,算来是我赚翻了。不过,今后再也没法拉弓射箭,也没法拿盾、拿枪、拿军旗了。”
赵斌倒是坦然:“受过这种伤的,若一直留在军队里,被小卒们看见了,难免影响士气。按照军府的安排,本该将我安置到地方,做个县尉、巡检,或者转到徐瑨的录事司去。可我不愿意。”
“怎么,做县尉或巡检,不好么?或者录事司那边……”
“没什么不好。可是,节帅,我当了三十年兵啦,父母妻儿都死在了昌州,这辈子熟识的同伴也多半死了。剩下的熟人,一个个全都在军营里。离了军营,我就离他们远了,连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好。”
“原来如此。”
赵斌笑了笑:“所以此前沙汰士卒的时候,我去求了汪指挥使,让他帮忙给我转了军籍,去管个屯堡。移风镇的屯堡虽小,毕竟也是个军营,我在那里带人修建营垒、挖掘壕沟、开垦土地、训练新卒,就像是当年在昌州乌月营一般……那都是我拿手的。有事没事还能到掖县看看,和老朋友聊聊。”
说到这里,赵斌转回身,向王二百招了招手:“节帅你放心,要打仗的话,我还能上阵的。你看,这是我给自己新招来的阿里喜……这小子壮得很,也能吃苦耐劳,磨练几年,必是一条好汉子。”
赵斌和郭宁谈话的时候,王二百就站在稍后头,左看看,右看看。这会儿听得赵斌召唤,他迈了一大步就到前头。
赵斌瞪了他一眼:“还不向节帅行礼!”
王二百干脆利落磕了头,然后仰面看看郭宁。
这年轻人倒是和气,他下意识地想着,然后又想到,这人便是那个传说中的定海军节度使,他喜欢砍下人头挂在竹竿上!这就让他有点紧张了,所以磕过头,就往后退。
退了两步,天生的责任感又促使王二百鼓起了勇气。他低声对赵斌道:“你真认识定海军的节帅,那就太好了,别忘了羊的事。两头不够,我们要四头羊,一头公的,三头母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羊?这不是离题万里了么?身旁的护卫们里,有人忍不住窃笑。
“住嘴,住嘴,一边等着。”
赵斌啪啪地拍了王二百两下,转回来向郭宁赔笑:“小子厮看起来高壮,年纪不大,性子也有点实诚。”
“老赵,你要羊么?羊不是问题啊。”郭宁也笑:“四头羊,随时给你送到移风镇去……”
“真的?”赵斌连忙道:“能再多要几头么?”
他伸出左手,把仅剩的拇指和食指张开:“我要八头!”
众人全都大笑,郭宁指点着赵斌:“你这厮,你这厮……”
这完全是军中袍泽在开玩笑逗乐子的模样,大家都笑得欢畅。
笑了两声,郭宁稍稍肃然:“嗯……老赵啊?”
“在。”
“除了镇防军那边,你真不考虑干点别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旧业(上)
赵斌流露出踯躅的神色。
过了会儿,他端然坐正,低声道:“节帅,我这辈子都是小卒,一生所长,唯有战场杀人。就连屯堡的经营,也是拿着当年界壕边堡的老套路,赶鸭子上架瞎凑合。节帅要我做什么,我自然可以去做,只怕自家没有这个才能,却误了节帅的事。”
看来,受伤残疾对赵斌的影响不小,这会儿的心气,明显有些沮丧。
郭宁久在军中,深知这种情绪只有自己想办法摆脱,外人根本没法劝。于是点了点头:“那也无妨。”
这会儿晌午刚过,日头甚暖。街道上的人流慢慢地多了。郭宁等人聚集在茶肆里头,外围还有虎视眈眈的侍从警戒,自然没人敢来照顾茶肆老板的生意。倒是街对面的一个小馆子里,有人三五成群聚集,喝一点小酒,吃一些点心。
馆子里头,还有说书人停驻。说书的风气,传自于南朝宋国。一个说书人讲故事,论精彩程度,似乎比几人一同唱念做打的杂剧和院本稍逊一筹,不过,因为只有一个人讲的缘故,聘请的成本很低。
早前这些说书人讲的,无非灵怪门庭、烟粉之总龟、传奇公案、朴刀局段,这阵子因为军府推动的杂剧、院本在本地红得发紫,说书人讲述的故事里,也凭空多出了定海军破敌的片段,只不过故事难免荒诞,不能苛求。
对面这馆子,约莫和茶肆老板有些竞争关系。
郭宁和赵斌谈说的时候,茶肆老板一面小心照应着,一面又时不时瞥眼过去,见那生意兴隆景象,眼里几乎要喷出妒火来。
见这情形,郭宁哈哈笑了几声,不再盯着赵斌,而是让陈冉出面,多给老板几个大钱。他和赵斌听着对街的说书,又闲聊几句,回忆一下当年在昌州界壕内外的旧事,问问移风镇屯堡建设时的零碎小事。
没过多久,街上又有蹄声隆隆。本来跟随着郭宁的倪一跑开了一小会儿,这时候又催马赶回。
“带来了么?”郭宁问道。
倪一从马鞍旁的袋子里取出个包裹。
郭宁接过包裹,笑着递给赵斌:“今日我俩只说闲话,莫想太多。这才是顶顶重要的好东西。”
“这是?”
“前阵子我不是和吕家小娘子结婚了么?当时想着,咱们才经战事,应以节俭为上,不宜大操大办,所以也没请老兄弟们聚一聚。”
郭宁拍了拍包裹,听那声音,里头应该是个木匣子:“这是一些肉脯、果品,还有些杂色糕点。都是李云那小子从中都搞来的,他拿了不少给我,想拍我的马屁,哼哼。”
说着,郭宁把包裹解开,在把木匣子打开一条缝,自家往里看看。匣子打开,便有香气散发,周边好些人忍不住都吸了吸鼻子。
看过了,觉得倪一办事很聪明,自家夫人也够大方,东西没有准备错。
郭宁满意地把匣子阖上:“后来,既然婚礼没有大办,也就省下了这些东西。可是,就这么放在家里,我夫妻两个吃到哪年哪月?今日正好见着你,就让人攒了一盒,赶紧送来。你拿着,这是我和吕家小娘子一起,给老兄弟的礼物。”
赵斌这才想起,眼前的郭节度不久前结了亲。那位新夫人,赵斌早年也见过的。他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节帅成亲,哪有我收礼的道理?不可不可,应该是我,我……”
他双手上上下下摸了摸自家的衣袍,想要找一样能给郭宁当作贺礼的东西,可他是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孤身老卒,身上哪有好东西?一时间,额头的汗都挣出来了。
郭宁哈哈大笑:“娘的,你们都是穷鬼,难道我还不知道么?拿着拿着,就当我请你酒宴了。今日我还有公务,这就告辞。回头哪天得空了,再到移风镇看你。”
他起身把包裹赛进赵斌的怀里,便往外走。
如今郭宁身为节度使,可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起胡扯闲聊的小卒,赵斌不敢挽留,只抱着匣子,躬身送行。
待到他起身,郭宁和扈从们已经策骑去得远了,边上待要饮茶的客人慢慢聚拢过来,用敬畏地眼光看着他。有人轻声道,这位军爷,是定海军的将军!是打退过蒙古人的好汉!他还是郭节帅的朋友!看,他手里捧着的,便是郭节帅亲手给的礼物!
这种眼神,赵斌有一阵没感受到了。他没了家人妻子,所有的心血都在军队里,往日也算是军中颇受重视的骨干军官,也颇受士卒们信赖和拥戴的。受伤残疾以后,他眼看着自己与同僚们如隔天堑,其实心里沮丧了很久,恨不得自己在战场上死了才好。
他在移风镇里成天折腾那些零碎的事情,也未必是他多么喜欢,只不过聊以排遣情绪罢了。
这会儿忽然又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赵斌下意识地站得笔直些,然后又把只剩下半个的手掌,往袖子里缩回去一点。
他的伤一直没有完全好。看上去伤处已经愈合,可实际上,总会有剧烈的疼痛不断。有时候是骨肉抽搐的疼,有时候则像是自家的半个手掌仍在,然后被火慢慢炙烤那样。
赵斌找过好几次医官,全然没用。发作得厉害的时候,他不得不用头撞墙,撞到自己晕晕乎乎了,疼痛感仿佛会减弱些。
这也是他下意识拒绝郭宁提议的原因。终究是不同了,他已经是个半废的人了。
可他又忍不住想:不知道郭节帅想要我做的,是什么事?说不定,我真能帮上点忙?
“拿着!跟我来!”赵斌虎着脸嚷了一句,把包裹塞在王二百手里,然后大步出外。
“回去了吗?”王二百问道。他往四周看看,竟有些依依不舍。
赵斌道:“……不急。”
他有些后悔,方才不该立即回绝节帅的问话。这会儿节帅都走了,我如果去军府找老兄弟们打听打听,恐怕有点犯忌讳。这样一来,接着怎么办,倒有些为难。
两人刚出门,外头街道上匆匆策马又来一骑。
骑士见到赵斌和王二百两个,翻身下马问道:“是昌州赵都将么?”
“我是……不过我是队正,不是都将了。”
“哈哈,无妨的。我奉了夫人之命前来,请赵都将稍待……呃,听说赵都将今日要回移风镇去,是么?”
“没错,可有什么妨碍?”
“夫人说,百多里路程,不合让两位自家回去。她安排了车马,很快就到……夫人也会随车同来,见见赵都将。”
“好,好!”听到有车马,王二百连连点头。
赵斌迟疑了会儿,向那骑士道:“我还有事,想和节帅商议。不知,节帅这几日会有什么安排?我可以在节帅府等着么?”
节帅的日程安排,一个队正也敢问吗?那骑士愣了下,随即想起这是这是节帅的旧相识,于是笑道:“这几日节帅都在莱州,我却不知具体的去处。赵都将想在节帅府等候,那自然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