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理所当然的。皇帝玉辇,岂是能轻易动的?真要出发,总得有人打前站。而只要有人打过了前站,南京开封府的优劣就可以拿出来讨论讨论了。
所以完颜珣大大夸赞了徒单镒,立即同意了他的完整提议。
他希望由遂王领人去办这件事。
可以!
他希望给遂王一个南京留守的职务,稍稍整合南京的军政。
没问题!
他希望调派一批年轻官吏跟随遂王,以便照应沿途所需。
应该的!
徒单镒既然作出了让步,完颜珣身为皇者,自然也该展现兼听的气度。这老儿毕竟是执政手段纯熟的官员,这些琐碎的事情,听他的总没错。
何况,完颜珣这个皇帝,上台就很仓促,他身边的一批亲信比如兀颜畏可之流,又在河北被郭宁杀了。即位以后,他在朝中始终没能真正拉拢到可靠的羽翼,于是也没法无视诸多重臣的权威。
完颜珣在当上皇帝之前,非常鄙视前代的皇帝完颜永济,觉得是这蠢物执政无方,才使局面颓败如此。等到自己坐上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座位,他才发觉,好像有点苛责完颜永济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金国沉疴缠身,上上下下都已经烂透了,就算皇帝想要励精图治,身在罗网之中,难免处处遭受掣肘。
这阵子,完颜珣大大加强了殿前司下属的近侍局,以当年潜邸旧人为近侍,不止监察百官,也探访民情、军情。他希望以这个心腹机构来压制人心散乱的尚书省和六部,进而把军政各项的千头万绪的事务汇总捏合起来。
所以,慢慢来吧。
那几个重臣都以为,自己想要迁都南京,是因为畏惧蒙古人。其实他们错了,蒙古军再怎么强盛,始终都拿不下中都坚城,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正是那些十几年、几十年如一日控制朝局的重臣!
完颜珣身在中都一天,便只能受他们压制一天。所以,必须断然迁都!
到了开封府以后,整个朝廷便形同另起炉灶。到那时,群臣的掣肘必然会少些,近侍局的人也有了发挥的余地,而皇帝的权威,才能得以伸张!
一面这么想着,完颜珣一面往仁政殿去。
蓬莱阁是座水阁,往仁政殿方向要经过一座精致拱桥。完颜珣扶着拱桥的青竹栏杆,走到半途,忽然止步。
后头有个捧着香炉的小内侍一不注意,蹭到了完颜珣的袍脚,连忙跪倒。
完颜珣看也不看他,只茫然地皱了皱眉头。
嗯?
哪里不对?
他想了想适才自己的盘算,好像甚是妥帖,没什么问题啊?
再想一遍,依然没问题。眼下最大的难题,就在于群臣掣肘,以致皇帝治军治政,都不能如臂使指。而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难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迁都。只消到了南京开封府,整个朝廷便形同……嗯?
另起炉灶?
完颜珣颇通汉家的史书文学,此时心念电转,也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南朝宋国的旧事。当日宋人的皇帝被大金兵马包围在开封,旦夕可下,而康王赵构孤身在外,却辗转相州、东平、济州等地,自拥势力,最后因为父兄被俘,他自家反而成了皇帝。
完颜珣倒抽一口冷气。
转眼之间,他又想到了很多例子,有晋时司马睿于大晋之中置小晋的故事;有大金开国之初,几乎架空朝廷的都元帅府;有海陵王南征之时,猝然翻脸的东京留守。
另起炉灶?
谁想另起炉灶?谁在另起炉灶?另起谁的炉灶?
他忽然出了身汗,猛然加快了脚步,匆匆奔回仁政殿。抬手招来一名近侍:“今日与徒单丞相说起的那些诏书和任命……”
这近侍名叫庆山奴,素来得力的,连忙殷勤上来,向皇帝解释,某件事已经用印成文;某件事,发到了某处官署;某件事已经交到了某人手里,副册都已经返回大睦亲府或者吏部存档了。
好嘛,这才几个时辰?那么多官署,全办完了?我怎么不知道大金国的朝廷官员们励精图治到了这种程度?
完颜珣连连冷笑:“如何办得这般快法?不讲规矩的吗?”
庆山奴看看皇帝脸色,低声道:“徒单老丞相亲自出面,全程盯着,谁敢耽搁?所到之处,官员们无不奉承,俱都是十万火急。”
完颜珣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然后再恢复正常:“也是。”
徒单镒的行为,很可疑。这件事有蹊跷。
好在徒单镒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得打着遂王的旗号。守绪这孩子性格闷了点,却不是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之人。有些事,我当面和守绪分说明白便是,正好提醒他,不要轻易被他人算计。
“召遂王立即来见,现在就去。”他沉声道。
庆山奴连忙奔出去了。
完颜珣没心思再看文书,起身背着手,在桌案前来回走着。
走了一阵,他觉得心里憋闷的慌,简直像是有一口血要吐出来,便让宫女们把殿门打开通风。
约莫过了两刻,庆山奴回来了。完颜珣看看他身后,没见遂王的身影。
“怎么?遂王呢?”完颜珣厉声问道。
庆山奴噗通一声跪倒,用力磕头。
一边磕头,他一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完颜珣压根没听。看庆山奴的模样,足够他能猜到发生什么了。他觉得浑身冰冷,像是被毒蛇盯住了一样,甚至有些绝望。这么大的事,需要无数的环节,无数的人共同推动。而他们就这么办成了,抢在皇帝想清楚之前,办成了,而且还办得那么坦然!
这个孽子!蠢货!
这帮奸臣!恶贼!
这个狗日的世道!
宫殿外忽然起了风,呼呼地穿过轩敞的殿堂,把许多灯盏一下子吹灭了。宫女们想要进来点灯,见庆山奴咚咚地磕头出血,竟不敢入来。
完颜珣就站在黑暗之中瑟瑟发抖,却不说话,也不动。
贞祐二年三月,大金国遂王完颜守绪自海道入山东,又潜越杨安儿叛贼的控制区域,历经艰难,到达了南京开封府。
完颜守绪随即就任南京留守,以行省统领河南统军司、南京路按察使司、转运使司,并行文陕西各路、山东各路。
由此,世人皆知大金国为了应对蒙古军的威胁,主动把疆域两分。而大金皇帝完颜珣,以天子守国门,不惜身当矢石,军民百姓闻此尚武勇烈之风,无不赞叹踊跃。
(第三卷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二百
三月中旬的时候,山东各地冰雪消融。
去年下半年开始的动荡和战乱,在这段时间,也仿佛告一段落。气候既然回暖,各地的百姓们早都开始着手春耕,而已经被纳入到军户荫户体系的百姓们动手更早些。毕竟他们手里的地更多,却大都少了侍弄,翻耕起垄等诸多事情都得抓紧。
一时间,莱州各地的田野上,都看得到如蚁的人群奔走,颇令人生出些墟落动新烟的感慨。
此时定海军府里,也颇为忙乱。
冬天做了再充分的准备,真到了农忙时候,总觉得这里不妥当,那里不周全。有的县里耕牛多了,粮种却不足;有的县里粮种有了,可农具不够;有的县里开始耕地了,却发现之前挖掘的水渠根本不好使。
也难免有武人抱怨说,自家的荫户老弱居多,啥也干不成。眼看着要误了农时,以至于自家都没心思训练了。
军府里的僚属专门讨论一通,都觉得局面不难调整,只不过百姓都去耕作,手头缺一些可调度的人力。
好在经过一整个冬天,定海军对地方的掌控越来越强了,家底厚了,办法也多。
此前定海军重整登、莱、宁海三州的兵员,将登州和宁海州的牢城军,也都统一筛选。定海军的精锐毋庸置疑,选择兵员的要求也高,那些被淘汰掉的士卒,足有两三千人。可其中很多人离了军队,又根本无家可归,只临时由靖安民管着。
此番军府索性将他们全都去了军籍,由政务司统一调度,分去各地,少量协助物资转运,大部分直接协助春耕。待春耕之后,就地划入荫户,也算给了他们一个去处。
所谓牢城军,乃是承袭宋制而来,顾名思义,即为盗窃及有罪配隶之人,用来充防筑之役。
不过大金的牢城军里头充斥着的,其实并非有罪之人,而是朝廷急着签军签丁时,地方官吏下黑手从各处掳来的身份不明之人。
既然身份不明,那就难免作奸犯科。为免他们作奸犯科,提前将之脸上刺字,发入牢城,乃是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的了。至于这些牢城军的士卒,个个都说自己身家清白,从不作奸犯科,那怎么能信?牢城里的贼徒们,哪有可信的?
地方官吏们总有办法把话说圆了,而牢城军的士卒们,便就此成了大金国最低级的炮灰,地位比射粮军还不如。
王二百就是一名被淘汰的牢城军士卒。
他本是海州完犊村的渔民,因为出生的时候,父亲在海上一网收获了二百斤的鱼,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前年夏天的时候,王二百与本村的青壮出海捕鱼,正撞着海上暴风,王二百仗着水性出众,在狂风暴雨中救助了落水的同伴,自家却倒了大霉,被一截吹断落水的桅杆砸中。
他抱着桅杆在海上漂了足足六天,靠吃生鱼补充体力,终于在宁海州的成山一带登岸。大难不死之后,他喜得狂呼乱喊了两声,然后便好死不死地被签军的官吏发现了。
官吏们一看,嚯,好一条大汉,当下不由分说围拢上去一棍打翻,五花大绑带回城里。
稀里糊涂一阵折腾下来,王二百的身份,成了来路不明的海贼,然后脸上多了个金印,从此成了文登县的牢城军士卒。
此后两年,他倒是没捞着打仗,但却见到了好几次战场上的尸山血海。这使得王二百愈发思念家人。
他接连着想办法逃亡,可运气不好,好几次被抓,皆遭上司重责。其中有一次军棍吃狠了,伤了胯,如今走路有一点点瘸。
待到定海军重编部伍,王二百依旧想着回海州去,故而每次考核都偷奸耍滑,力求表现拙劣。
果然他就被淘汰了。
没想到的是,定海军对这些被淘汰的士卒还不错,继续供给吃喝。足足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能吃两顿半饱的饭,晚上还能睡个安稳觉。
他被挑中来到移风镇屯堡的时候,有点害怕,以为定海军那些手持刀枪的军爷们,要让他们干苦力干到死,所以一路上又在谋划着跑路。
直到听说海州那边强人造反,一片兵荒马乱,他才失望地放弃。
当然也真有人趁乱逃跑的,可定海军里骑兵甚多,逃走的人多半都被抓回来了。第一次抓回的,每人吃了二十军棍;第二次被抓回的,直接就砍了头。
砍下的脑袋,都被挂在竹竿上,立在营地外头。据说,这是定海军郭节度的喜好。
正常人哪有这样的喜好?那郭节度想必青面獠牙,凶恶的很。
王二百少年时在渔村里就听说过,大金国的高官,都是从北面深山里来的女真人。他们与汉儿不同,发起狠来,吃人肉,还喝人血呢!
可战战兢兢在移风镇过了十来天,王二百却有点不想走了。
在移风镇屯堡的日子,比宁海州那边要好得多。每天都能吃烤饼,有杂粮糊糊,偶尔还有些盐菜和鱼。这就真不错了,脸那么大的烤饼,又硬又实在,当年在渔村里,得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那就是干活儿累了点。
牢城军本来就是干防筑杂活儿的,王二百在文登县也不是没卖过苦力。但替官府干活,谁不是在凑合着?定海军这边却不一样,天气还冷着呢,就要挖沟、垒墙、建房。
王二百挖了三五天的沟,然后被派去打土坯。这档子事,有个讲究:用来垒墙的土坯,不是夯实就行,夯之前要筛过,要把土里的草籽、草根都清除掉,否则土坯就不牢靠。
王二百不想当兵没错,但却是个厚道人。他觉得,既然吃得好饭,就得干得好活儿,于是带着同出于文登牢城营、与自家相熟的几个士卒,每天仔仔细细地筛土,扎扎实实地打夯。
他力气很大,打夯的时候,一个人能当两个人用,做土坯的进度也快。故而,连着被上头的吏员夸赞过数回,很快成了带领二十多人的小头目,每天吃饭的时候,额外多一个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