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和李霆两人,互相在战场上救过命的,两人彼此扯几句,可用不着大惊小怪。
李云只微笑躬身。
郭宁又问:“船队北去,可有妨碍么?没有引起外人关注吧?”
“节帅放心。中都那边,只道我们仍在接应直沽寨的商贾们,那是早有安排的事。偶有几个始终关注的探子,他们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什么,俱在我们掌握之中。”
“事成之后,船队和人手,都能及时撤回来么?”
“我们有极富经验的船工,断定海面完全封冻,还需十日。这就足够我们脱身了。”
“好。”
李云抬眼看看郭宁,欲言又止。
郭宁在一本卷宗上写了两行字,盖了印,将之放到处理过的一摞里,抬眼看看李云神色:“你有心事?”
李云犹豫半晌。
郭宁扯过新一本卷宗:“你担心什么?有想法就只管说,我听着呢。”
“一来,中都那边,内有暗流汹涌,外有蒙古军虎视眈眈,而我们的本据远隔千里。贸然伸手回去,徒为他人作嫁,恐怕吃力不讨好。二来,全真教的势力如果藉此扩张,我担心在山东这边,迟早尾大不掉。”
郭宁愣了愣,搁下笔看看李云。
李云屏息凝神。
过了好半晌,郭宁笑了起来:“进之先生的来信里,时常夸赞你。现在看来,果然是长进了,能想到这些,是好事。不过,整件事的前后谋划,不那么简单……你只管放宽心!”
郭宁起身,提了铜壶:“来,喝一口热茶。”
“多谢节帅。”李云毕恭毕敬起身,双手接过茶盏。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四分(中)
前院里,郭宁继续询问李云。中都城里的许多事情,虽然有杜时升三五不时从海道发信来讲述,终究不如李云当面说得清楚明白。
两人一问一答,郭宁问得详细,并不止针对眼前的举措,而是有关军、政、经济,无所不包。李云答得周全爽利,有实在不知道的,也直接坦承,并不敷衍。
随着郭宁地位渐高,公务繁忙,他又是武人性子,平日里接见部属,从不拖泥带水,鲜有超过一刻、两刻还留人不去的。
今日他与李云谈话,却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不停。期间听说李云今天才进城,见了兄长就来拜见,郭宁还让倪一取了些点心来,给李云就这茶水,垫垫肚子。
如此一来,花大娘和吕函聊天的时间也就宽余。
这会儿吕函坐在屋檐下头,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纺车,其实半天没攥出一个线头来,她也没注意。
小院角落里,吕枢见姐姐和花大娘聊得入港,好几次想过来凑热闹,都被吕函赶走了,只能气咻咻地拿着自家的刀盾,继续练武。
花大娘这等教坊司培养出的妙人,确实是有本事的。其实她和吕函熟稔的时候,也就定海军驻扎直沽寨那一个多月,到现在隔着四个月没见了,可看两人这会儿的亲热样子,倒像是十几年交情的闺中密友。
她压低了嗓音:“真是因为杨妙真那个蹄子?”
吕函打了花大娘一下,有些茫然地想了想:“也不像……他们才见过两次。”
吕函一直觉得,自己是最了解郭宁不过的。她曾见过郭宁光着屁股下河捕鱼,曾和郭宁一起在城池废墟中躲藏,和郭宁一起收殓过双方的父母长辈。在吕函眼里,郭宁始终都是那个勇猛凶悍,上了战场就全不惜命的暴烈少年;而郭宁之所以保持着这种近乎狂躁的性格,是因为他想在乱世中保护身边之人,却总也做不到。
但今年以来,郭宁变了很多。他变得深沉,变得擅于谋划。他习武以外的时间,愈来愈多地投入到军政事务里,也愈来愈像是一个深沉刚毅的政治领袖。
这种变化,难免让吕函觉得奇怪。
就像是现在,两人的婚事将近,吕函心底里甚是甜蜜,可郭宁却总是心事重重,这几天里畅快的笑容都没有。
这不正常!
看看李二郎,人家要迎娶王扣儿的女儿未娘,这几天喜成什么样子?整日里笑得,嘴都咧到耳朵后头了!
可郭宁呢,对这婚事真不太上心,先前还说什么集体婚礼,简直荒唐!
吕函还注意到,这几日军府里的气氛总显得有些诡秘……当然,这发现不能和花大娘说。可不正常总是真的!
吕函竭力让自己不要多想,可花大娘这么问起,她又忍不住多想。
“不会是杨妙真的关系。”她慢慢地道:“六郎的性子,我很清楚。他自幼不靠旁人,习惯了天大的事自己一人做主,最厌恶有人向他指手画脚……如今地位高了,更是如此。若迎了那杨妙真入来,不是凭空给自己找了个影响力巨大的岳家?”
吕函停下摇动纺车的手,露出思忖的神色:“六郎的部下们,如今大体是馈军河旧部为一股,河北汇聚之众为一股,山东本地新投效之人为一股。可杨安儿的势力,足能把馈军河旧部和河北之众全都压过,还可以和山东人讲些旧交情……光这一点,六郎和杨妙真就不可能!再者说来,杨安儿是反贼,六郎可还没有……”
话还没说完,花大娘已经目愣口呆,忍不住大叫:“我的天爷呀,我的吕家小娘子呀,你一直就是这样盘算你男人的吗?”
“倒也不全这样,不过……”
吕函还想说什么,花大娘已经扑了上来:“别说!别再说了!你听好了,我教你个正经的路数……”
“什么路数?”
花大娘凑近吕函的耳边,咕咕哝哝地说个不停。
吕函没听多久就脸色通红,过了会儿,额角连热气都冒了出来。
吕枢鄙视地看看两个娘们儿,觉得她们断然没说什么正经话题。当下便提着刀盾,自顾往院子外头去,找阿多玩耍。
到了前头他才晓得,李云已经走了,而郭宁还在自家屋里深思。
近几日里,郭宁常常如此。
政务司的司吏吴褚前来交待公务,在院门就被倪一阻住,和几名同伴一起在门房等着,还额外被示意噤声。
吕枢被阿多领着,到前院的练武场去玩耍。院落里的扈从们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乱动乱说话。
大半年前,郭宁只是河北塘泺间一个挣扎求存的士卒,当时他盘算事情,只要算到身边数人,只要考虑一州一县里的敌我动态。
但在那场大梦以后,郭宁觉得自己变了。
变化的关键不在于他从梦里知道了什么……那些记忆,郭宁自家做了本簿册偷偷记录下一些,但还有很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模糊……关键在于,他在梦里获得了获得了站在历史长河之上,俯瞰一切的经历。
有了这个经历,他就有开阔的眼界,就有通盘推算全局的本能。
况且,这数月来,郭宁本身又在不断成长。
自他在馈军河集众,到现在才短短七个月。但这七个月里,郭宁每一个决定所涉及的人命,乃至他所承担的压力,所肩负的责任,都超过此前二十年。
面对着巨大的压力,面对着那么多将士和部下们的期待,郭宁在不断的成长。
便如此刻,虽然定海军的大政,已经确定为广积粮、高筑墙,以自厚实力,静观时局的发展。
但静观并非完全的袖手旁观,一心经营,更不是把眼光完全限制在登、莱、宁海三州。
自古以来天下板荡、大国争锋的时候,各方势力也不只埋头耕战,更有纵横捭阖,以种种奇峰突起,推动全局的变化。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是也。
郭宁之所以把自家重要的部下杜时升和李云等人留在中都大兴府,就是因为留着这条线,给他提供谋全局的可能。而谋全局的结果,很有可能对一隅之地的未来产生影响。
在那场大梦中,郭宁曾经看到过历史,他看到过历史的开端,看到它的过程,也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但不久前郭宁做了个决定。这个决定,依托王处一的担保,依托重玄子在中都的牵线搭桥,依托杜时升在各方势力间的周旋打探,更依托于定海军在山东击退蒙古军以后,对整个大局产生的微妙影响。
这个决定一旦付诸实施,将会把微妙的局势一口气推向明朗,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郭宁的性格果决异常,他在战场上面临生死,也从没有半点犹豫,眼都不带眨一下的。但这个决定与战场无关,允许郭宁反复盘算的时间太多了,反而让郭宁有些不习惯了。
他和移剌楚材两人,为此关起门来密议过好多回。其实此刻相关的命令已经颁下,相应的人手,也已登舟出发,可郭宁却依然患得患失。
他反复盘算了好几遍,又忽然想到,自己在山东横冲直撞的时间里,中都城里那些人物顶着成吉思汗的军威,内部还有那么多彼此的冲突。想到年迈的丞相徒单镒以一己之力,维持着这么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还要竭力将之导向正确的方向。
且不谈各自的政治立场,对这位老人,他其实是有几分钦佩的。
就在郭宁反复推算的同时。
中都大兴府。
徒单镒斜倚在榻上,软榻比往日里更厚,也更软,但他显然不太舒服,时不时稍稍挪动下位置。
新帝即位以后,大金的国势并未如徒单镒想象那样扭转。这数月,是蒙古军围攻中都的数月,也是朝局依旧乱象频出的数月,而主持政局的徒单镒愈发衰老了。
他的脸庞,几乎被深深地皱纹和老人斑占满,已经完全看不出表情,他的须发也已经彻底雪白。但即使如此,他垂坠的眼睑下,偶尔目光一闪,还是带着几分锐利。
“定海军那边,确定没有问题?”
站在他身前的杜时升恭敬地道:“我家节帅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徒单镒咧了咧嘴,发出嘶哑的笑声:“这件事情,对郭宁也是有利的,他是聪明人!”
“是。”
徒单镒垂下头,好像打了个瞌睡。
杜时升默默地等着。
过了一阵,徒单镒忽然惊醒。他看了看周围,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递给身后的仆役:“照着名单,把他们都请来,要他们现在就来!我在这里等着!”
第二百八十五章 四分(下)
仆役领命而去,顷刻间,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出。
但徒单镒侧过面庞,等了好久,仿佛并没有听见蹄声。他皱眉问道:“出发了么?要快,要骑马!”
另外的仆役连声道:“丞相,已经出发了,个个都骑得快马。”
徒单镒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的健康已经完全垮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名前朝政治斗争的最后胜利者,已经在向死亡狂奔。他活不多久了,或许就连半年,几个月,也未必支撑得了。
咳嗽了好一阵,徒单镒才缓过呼吸,稍稍瞑目。
“郭宁去莱州,着实是个好主意。”徒单镒慢慢地道:“如今四方彼此牵扯。他的莱州定海军,倒成了形势最有利的一方。”
“丞相的意思是?”
“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兵败之后,山东两路的朝廷兵马已不存在了。而杨安儿、刘二祖之流乘势席卷各地,忙着攻略地盘,扩充兵力,我估计,杨安儿和郭宁多半有些默契……呵呵,想必他也不愿在这时招惹强敌。你说,是也不是?”
杜时升点了点头。
“朝廷可用之兵,如今大部分集结在中都。偏偏中都又遭蒙古军逼到了咽喉,朝廷所有的力量都要用在维系中都不坠,对山东全然鞭长莫及。就算蒙古军退兵之日,朝廷腾出手来将有作为,也得先打败了控制大半个山东,拥兵十万以上的杨安儿,才谈得上其它。你说,是也不是?”
杜时升笑了两声。
徒单镒说了两大段的话,呼吸忽然急促。一名婢女慌忙上来,为他抚背顺气。
过了一阵,徒单镒继续道:“蒙古军此前兵分三路攻袭,每下一城,便掠一城,屠一城,已然攫取了不计其数的人丁、钱财、物资。此时他们的部众散在中都路左近越冬,只待开春之后回返草原……故而他们最关心的,便是居庸关、紫荆关等地的退路,而要保障退路,又必须得压倒朝廷在中都的兵马。于是,两家在中都城外还有得厮杀、对峙。无论那成吉思汗作何想法,断然抽不出力量南下山东,报复拖雷被俘之仇。所以,小小一个定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