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撒剌按着腰间的长刀,站在高处眺望己方行军队列,陪在身旁的,依旧是勃术鲁长寿和完颜粘古两个。
十一月初,已是萧瑟的寒冬,四面都是灰黄色的原野。
冰冷的风吹响他的铠甲,发出铁片撞击的清脆声音,又很快在风中飘散。完颜撒剌打了个冷战,也不知为何,忽然生出几许异样的感觉。
“你说,会不会蒙古军与郭宁一战,损失太大,不敢动了?毕竟他们把主帅都输了出去,那一场,一定输得很惨!”他压低声音,问两名亲信:“万一蒙古军竟不敢动手……”
完颜粘古道:“不会的。统军使,蒙古的千户那颜们要弥补他们在莱州的损失,而蒙古四王子拖雷在莱州失败以后,也必定找个倒霉的出气,进而稍稍掩盖被定海军战败的羞耻。他们一定会打这仗。”
“可是……”
“他们为什么还不动手?他们不会毁约吧?”他问。
完颜粘古的解释很有道理,两方的约定也很明确,但完颜撒剌心头的异样感却如骨鲠在喉,越来越叫人不舒服。他不安地拢了拢戎袍,问道:“往北面去的斥候呢?”
“半个时辰前回来一拨,说一切正常。算时间,下一拨马上就到了。”完颜粘古答道。
勃术鲁长寿向前一步,指了指远方:“可不是斥候回来了?”
就在三人的视线下方,那斥候狂奔策马,如同一溜轻烟掠过平原。
当他在高坡前方下马的时候,竟然双腿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扶上来扶上来!”完颜撒剌急躁地嚷道。
那斥候被搀扶上来,还没站稳,他就喝问:“怎么样,蒙古军动了没有?”
斥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统军使,蒙古军出动了……”
“好!好!”
“蒙古军,蒙古军铺天盖地不知多少,向我们这边来了!”
“什么?”完颜撒剌猛地伸手,把那斥候揪起:“你再说一遍?”
斥候没有说错。
距离完颜撒剌的兵马三十余里,蒙古军不断前进。
各个千户那颜,到各个百户,到蜂群般的阿勒斤赤、两眼血红的战奴、身披铁甲的拔都儿,都在激昂的鼓声中催马向前。七千余骑,听起来并不多,但放眼四望,只见马匹如云聚散,兵甲蔽野,旗帜多如灌木,刀枪的寒芒映射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轰鸣的铁蹄声灌进人的耳孔,几乎叫人听不到彼此说话的声音。
而拖雷策马走在军队的前方,从莱州脱身以后,他费了一些功夫才重新掌控了军队,过程很艰难,以至于他瘦了很多,颧骨都高耸起来。
他的肋骨断裂处仍然在疼,一阵阵不停的疼,让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但这种痛苦的折磨,又让拖雷感觉到特殊的快意;那像是一个提醒,或是一个催人奋进的目标,被狠狠地烙在他的骨头上,让他的怒火不断燃烧。
他大声道:“金人狡诈,和他们没什么可谈的。今日就把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两部,全都踏平!我要用一万个女真人的头颅,来告慰此番战死的勇士们!用一万匹牛羊、一万具刀剑和甲胄,来奖赏立功的伙伴!”
第二百七十四章 约定(下)
在这一段小清河两岸的地形,大致自东南向西北倾斜。东南面是长白山,西北方向越过小清河,则由平原过渡到洼地和连绵水泽。
长白山并非什么高山、名山,但因陡然崛起于平野,山势极显巍峨陡峻。站在峰顶,若无缭绕云雾阻挡视线,能眺望绝远。
张荣、严实一行人轻骑快马,从归德镇方向过来,在黉塘岭汇合了张荣的部下刘斌,然后入花山,过青石崖。越过这道隘口的时候,北风掀起了高崖上的冰层和碎石,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伤了一个人,两匹马。
于是一行人与驻在此地的董进汇合以后,决定休息两天,再继续回程。
却不曾想,这才休息了半个时辰,便亲眼看到了蒙古军的行动。
“他们打算连完颜撒剌所部一并吃掉……胃口可真不小啊。”张荣喃喃地道。
这数人,都眼见过蒙古军如火攻袭的势头,深知这个草原民族具有什么样的破坏力。时隔月余,再度见到蒙古军数千近万的铁骑奔袭,犹自心悸。
他们看到一座座白色或灰色的苏鲁锭战旗飘扬,旗帜下聚集着数量不等的披甲骑兵。这是几次扫荡金国内地以后,用缴获来的甲胄武装的。
而更多的骑兵不断接近,不断扩张队列。无数匹战马往来奔驰,或聚或散,或出或没,以至于站在山头上几乎看不到头尾。
视线所及之处,仿佛到处都是奔腾的战马。这些战马和马上的骑士,看起来每个人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每个人又必定在整个军事体系中承担了专门的责任。
张荣等人并不熟悉蒙古军,但他们隔着老远眺望便能清晰地看到,看似纷乱的铺开正面,其实蕴藏着精炼有效的指挥系统,以至于整支军队仿佛一个灰黑色的庞大活物,像是具有统一的思想那般。
这个巨大的活物掩过开阔原野,张牙舞爪地向完颜撒剌所部扑了过去。
骑兵们激起了太多灰尘,众人的视线渐渐受阻。但依然能看到骑兵们疾若闪电,听到千万匹战马奔腾踏地的声响,汇合着无数蒙古人高亢的喉音呼喊。
这种声势和震撼力,没有亲眼见过的人简直无法理解,也不能感受。
众人都感觉透不过气来,胸膛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他们都是颇有战斗经验的武人,但经验愈是丰富,愈能感受到蒙古军的威力。在这个时候他们简直没法想象,能够打退蒙古骑兵的定海军,究竟强悍到了什么程度?
又过片刻,张荣眯着眼道:“完颜撒剌完了!大金的山东路统军司,完了!”
“蒙古军留下少量人手打扫战场,其余兵马直接就向西去……黄掴吾典也逃不了。”严实叹了口气。
“蒙古军还会再度深入么?莱州那边,还会打仗么?”董进问道。
“节帅说不会,那自然就不会了。”张荣道。
“节帅怎么说?”董进又问。
在三人当中,张荣的年纪较大,经历也丰富,隐约被另外两人当作前辈。他和郭宁谈得也多,这时他捋了捋胡须,回忆了片刻,便把郭宁的话语拿出来。
“那铁木真建立大蒙古国,到现在也不过七年。他再怎么打散草原诸部置为千户,草原诸部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换。此时蒙古军的每个千户,便等若一个小部落,每一千户跟随铁木真,都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想通过对外征伐获取好处。”
张荣感慨地长叹一声:“不久前他们在莱州城下吃了大亏,伤了元气,便绝不可能轻易再兴刀兵。终究那些千户那颜们会回到草原,他们也得对自家的部民有所交待。而成吉思汗若要兴兵报复,就得另调实力未损的有力千户。”
董进有些担忧:“我听说,那大蒙古国足有九十五个千户!”
“九十五个千户,哪有倾巢而出的道理。那大蒙古国数千里疆域,难道不留人守备了?节帅说,蒙古军这次深入河北,大概动用六七十个千户,而且兵分三路扫荡。虽然此刻主力陆续折返汇集中都,可他们想要凑出兵马到山东来,并不容易。”
董进道:“蒙古军如此凶悍,恐怕不会甘愿失败吧?他们发起一次两次大的攻势作为报复,很难么?”
“阿进你想,蒙古军要拿下定海军,得出动多少千户呢?”
“总得比拖雷原先所领的兵马多些。”
“对啊!”张荣拍了拍手:“十个千户被我们打败了,蒙古人想赢,总得再多派兵马。十五个千户够么?或者二十个,三十个千户?你们想,那四王子拖雷,据说是成吉思汗最宠爱的儿子,也只能带领十个千户。那么,能够带领二十、三十个千户的统帅又是谁?那样的调度,关系到整场南下攻袭的大略,甚至还可能关系到蒙古国内部的权力分配,哪有那么容易。”
董进还在思忖,严实已然连连点头:“归根到底,拖雷也不会愿意放弃自家独当一面的地位,他这会儿厮杀凶狠,明摆着便是为了出气,为了打几场胜仗,掩过战败之耻。他愈是积极,愈是努力,山东这边的局势,反而就不会再有大的变化了。”
说到这里,他又神情复杂的自失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那也挺好。拖雷也算给郭节帅帮忙了,完颜撒剌和黄掴吾典这两人,还有他们所领的兵马赶紧败了死了,对大家都好!”
张荣知道,严实始终还是心软,他眼看着黄掴吾典所部屠杀百姓,肆行暴掠,实在是恨到了极处。不过,毕竟郭宁是朝廷封疆大员,有些话,不合乱讲。
他正想劝慰两句,董进已经在旁沉声道:“正是,这些狗官,死一个少一个。”
董进年轻气盛,又自幼生活在草寇土贼活跃的小清河沿线,目睹金国官吏欺压百姓,括田括粟,甚至屠戮逃亡百姓,以为平贼的功绩。有些话,他往日里只是不想说,也不敢说罢了。
但这几日里,他的亲眷家人都已经搬到了莱州,得到了良好的对待,于是一些对朝廷的仇恨、敌视的情绪,反倒压不住。
张荣看看两人,苦笑道:“听你们这话,倒似该去投杨安儿。”
严实嘿了一声。
董进连连摇头道:“杨安儿不行!”
“他也算是山东地界数得着的好汉了,怎么就不行?”张荣随口笑到。这些日子他一直往复周旋在济南周边,并不知别处发生了什么。
董进有郭宁麾下亲卫的身份,消息很灵通,当即道:“数日前,杨安儿意图起兵席卷山东,结果节帅只带两百骑长途奔袭,在杨安儿的本据逼得杨安儿下跪求饶!听说,那杨安儿还想献出妹子结亲,结果节帅不为美色所动,一口拒绝了婚事!后来,两家约定了互不攻伐,节帅还从杨安儿手里要回了登州和定海州!”
说到这里,董进想象了一下郭宁在磨旗山的威风,露出羡慕的神态。
张荣吃了一惊:“杨安儿要起兵了?”
“嗯,节帅去莒州,是十天前的事。这会儿杨安儿应该已经发兵,说不定大军已然越过穆陵关,围攻益都了。”
“阿进!这等大事!你得早说!就算两家互不攻伐,这也是老大一场兵荒马乱,路不好走!”
张荣只觉得这次回程太不顺利,额角热汗都急出来了。他嚷了一句,连声吩咐部下们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离人(上)
郭宁初到莱州,是在海仓镇的港口登岸,后来连番作战,也始终依托海仓镇的屯堡。这是因为海仓镇位于莱州最西端,在此厮杀,能尽量把战火限制在莱州境外。
一旦战事稍歇,真正适合作为军州中枢的,始终还是莱州的治所掖县城。
掖县之名,最早见于战国。田单以复齐之功,得夜邑万户之奉,这个夜邑,便是如今的掖县。
整个莱州,大体一马平川,唯独在掖县周边,多有山川险要。掖县西北有福山、禄山,正南有高望山、天柱山,正东有东莱山,正北濒海,又有三山岛,乃是贞观年间唐伐高丽时,治船舰、储粮械之地。
郭宁控制掖县之后,便以节度副使靖安民据此经营。靖安民在涿州,便曾从无到有地营建出了老大的势力,颇擅治理,此地的豪杰兼并之家又大都被郭宁兴兵荡平,剩下的也老老实实,故而政令所至,如风行草偃。
几个月下来,城池气象与往日大为不同。
城池的南门明显加高加固过,外围有土石夯筑的羊马墙,墙上的城楼和箭楼都是新修的,城楼高有三层,模样很粗糙,但军事上的作用足够了,便自有拙朴的威严在。
城墙本身,大概几十年没修过了,难免荒草丛生,台基上的灌木长到一人多高。有好几队壮丁正沿着台基砍伐杂木,给后头搬运碎石的队伍清理道路。有人正从城墙顶端往下垂放墨线,时不时大声叫嚷喝令,约莫是要在这里增建一座马面。
因为动作大了,引发墙头失修处的土坷垃悉悉索索滚落,台基下方是城壕,壕沟里原来正有人在拓宽,土坷垃全都砸在他们身上,激起呛人灰土,于是那些人在沟里大骂,引得众人哄笑。
城池东面的高地上,还有座屯兵堡寨正在建设。
屯堡依托坡地,呈不规则形状,墙垣用碎石为基,夯土板筑,四角设有角楼,堡门只有一座,正对着南面平缓处。
屯堡和城池之间的空地,是座规模巨大的校场。校场中央,是成排成列的士卒手持刀枪,随着号令和旗帜的变化做刺杀之状,喊杀声响彻周围。
校场北面有几队骑兵往来奔驰,用手里的长木杆子彼此刺杀。
校场东面则是练习射箭的地方,有一些士卒手里并没拿着弓箭,就只列队以后,举起手中悬挂着石头的木棍,虚作射击瞄准的姿态。
此时正有一名中等身高、肤色黝黑的骑士带着几名从骑,停马在校场不远处,盯着他们看了许久。这些士卒们保持着姿态,一动不动,甚至眼神也不胡乱扫视。
终究寒风难熬,有几名汉子站着站着,手上动作不变,身体却有些蜷缩。随即便有军官拿着木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站直!给我站直了!手肘收起来!”
骑士微微颔首。
“西由镇那边也有个校场,规模比这里小些。听说招远县也有。海仓镇和莱阳、胶水等地,也有。郭节度麾下在山东新征召的士卒,许多都已经见过血,杀过人了,但这阵子以来,仍要在那里经过简单训练,然后汇集到此处,再行苦练。此人号称恶虎,真不是浪得虚名。”
正感慨间,后头有人喊道:“前头的老爷,让一让!让一让!”
骑士便带着傔从们,拨马退到路旁的枯草丛里。
十一、十二月的时候,已是深冬。
按正常的光景,到这时候田间无事,官衙也不会在这时候搞什么兴造,故而道路上旅人稀少,只有返货的商贾还会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