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蒙古人那边,又如何应付?”
粘古试探地道:“这李全既然得统军使的看重,那便给他一条活路?”
外头院门一响,两人猝然回身去看,原来是勃术鲁长寿缓步入来,向两人颔首:“都已经办妥了,尸体也搬出去了。”
“好。”
完颜撒剌伸手按在腰间刀柄,挺身直立。
勃术鲁长寿疑惑地看看粘古,粘古示意他稍安勿躁。
从章宗皇帝治世的最后几年开始,大金国肉眼可见地开始颓败了。可朝廷中枢的那些大人物们还都浑浑噩噩,完颜撒剌也只能勉强维持着局面。无论军政,数年来,他尽力了。
然而朝廷对完颜撒剌并不满意,因为他和胡沙虎的关系太过密切吧,所以才有了郭宁的到来。
这郭宁行事全无顾忌,压根不考虑官场规矩,故而在和完颜撒剌的交锋中,凭着凶狠手段稳占上风。至于郭宁的能征善战,完颜撒剌本来不服气,但眼看着蒙古人在莱州吃的大亏,不服气也不行了。
郭宁和他部下的定海军,从战场上获得的东西,完颜撒剌只能冒着巨大的风险,从蒙古人手里交易获得。这样的对比,本身就证明了双方的优劣,也很有可能代表着双方之后在山东地界的竞争局面之优劣。
在此局面下,完颜撒剌一点都不相信,如李全那样的人,会一直忠于自己。
李全在潍州的所作所为,哪里瞒得过完颜撒剌,此人想投效蒙古人,结果却办砸了事,坑了蒙古人,所以才转向临淄,以求存身。而在他在转向临淄的同时,谁知道又对莱州那边有什么交待呢?
与其麾下多了一个心思过于灵动的部属,倒不如与蒙古人结个善缘。
值得注意的是,那赤驹驸马是四王子拖雷的亲信,而四王子拖雷必然深恨郭宁。如果己方与赤驹驸马建立良好的关系,或许,日后在战场相逢,还会有些别的意外之喜?
完颜撒剌抬头望天,天色青黑如铁,他的面色也如铁。
既然作出了选择,就不能瞻前顾后。他下定了决心,沉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勃术鲁长寿上前半步,想要询问。粘古轻声道:“李全,蒙古人要他死。”
“这……”
勃术鲁长寿愕然片刻。
粘古皱眉道:“怎么?这人杀不得么?”
勃术鲁长寿跺了跺脚:“毒药没了!刚才都用完了!”
完颜撒剌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在场三人都是心狠手辣之人,但也都身居高位很久,真要他们像寻常贼寇那样盘算灭口杀人,实践经验未必丰富。果然这才刚开始呢,就出了岔子。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勃术鲁长寿勉强道:“那就得安排人伏杀他们!我来想办法,还请统军使从身边调些可靠扈从给我!”
也只能如此了!
完颜撒剌忍着怒气吩咐:“此人号称李铁枪,身手必定不凡,要小心些。但也不能动用太多人手,更不要大动干戈,引动他人关注……”
天色愈发暗沉,好像要下雪了。
李全走在小巷中,抬头望天。
晦涩的天穹好似有铁幕慢慢降下,而李全便是铁幕之下,不断挣扎之人。
在勾结蒙古人不成以后,李全很是慌乱了一阵,但他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强豪,在这种狼狈局面下,仍然竭力想办法扳回局面。他先派人去了莱州,意图与郭宁亲善,却一连数日都不得郭宁接见。于是他又亲自赶到临淄,看看能否借一借完颜撒剌的势头。
山东统军使的地位和实力,本来远在定海军节度使之上,但这一场大战之后,恐怕未来就很难说。因为这个缘故,完颜撒剌下属的官吏们,也一改往日的倨傲态度。其心腹谋士勃术鲁长寿不仅答应尽快为李全引见完颜撒剌,还隐约暗示了完颜撒剌多半会答应李全所用,授他以掌控潍州的名义。
这使得李全很满意。
所以,当勃术鲁长寿遣人来邀请,他立刻准备好了安置独吉思忠头颅的木盒,还有预备献给完颜撒剌的一批金珠珍宝,也交给十几名随从恭敬捧着。
一名汉儿强豪悍然杀死女真人地方大员,放在往日里,朝廷清剿大军早就压过来了。就算今日不同往日,这也绝对是件极犯忌讳的事,李全估计,自己难免要吃一顿痛斥,说不定还会遭军棍痛打。
但那都没关系,李全白手起家,不到三十岁就创下如此基业,靠得就是身段灵活多变,该硬的时候硬到十足,而该软的时候软成脚底稀泥也在所不惜。
蒙古人既然退走,完颜撒剌和郭宁的冲突只会愈来愈激烈,最终他一定会用得着身处潍州的李全所部。而李全周旋其间,有的是取利良机。
李全敢于下注,更擅长在下注之前多方周旋。过去许多年里,他都是这样做的,这次也是一样。
待到杨安儿和刘二祖大举发动,说不定自家独处于益都、莱州之间的身份,还会带来许多额外好处呢。
李全想到这里,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但这笑容,又忽然消失不见。
这小巷穿行于深宅大院,两旁的高墙,足有两丈许,抬头望天,只看到狭长一道。而墙角因为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的很。有些污水在低洼处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脚步踩过,发出啪啪的水声。
通向统军使府邸侧门的巷道,就这么破旧么?纵然此前蒙古军往来,危险重重,可调几个人往地上垫些土,能费什么事?
李全觉得古怪,想要问一句引路的吏员。可那吏员步履匆忙,走到前头丈许开外去了。
更古怪的事,这样一条偏僻窄路上,居然还有小商贩摆着摊子。卖什么的?那炉子上是……杂烩汤?沿途一个行人都无,这么一大锅,他们能卖给谁?
李全忽然止步。
身后两名捧着沉重金珠的随从一时不查,几乎撞在他身上。
而就在这时,身前的小贩忽然起身,猛力把面前的大锅掀翻,一锅热汤兜头盖脸地浇向李全!
李全全力闪避,大半的汤被他躲了过去,但少量溅落,立刻就觉脸上和身上剧痛。哪怕他是无数次与人搏杀格斗,极强韧、极能忍耐的好手,也忍不住闷声惨呼起来。
而小商贩反手掀开身上破旧的衣服,露出内着的甲胄和手中握持的短刀。
再看小巷前方尽头,好几名披甲士卒纵身而出,还闪出两名弓箭手,张弓就射!
李全压根没有回头,小巷后头必定也有人堵着了。完颜撒剌这个混蛋,他假作接见,将一行人引到此处,就是为了杀人!这老狗,何至于此?他图什么?
在李全身后的部属闷哼数声,有人已经跌倒。
一人喊道:“元帅,快走!”
又一人喊道:“挡住!上去挡住!”
喊声中混杂着弓弦弹动之响,狭窄的巷道间发散出剧烈的血腥气。
李全吼了一声,把装着独吉世显首级的木盒用力抛掷,正正砸在那持刀者的面门。木盒子很重,那持刀之人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立时面门飙血。而李全就如豹子一样冲了过去,人到跟前,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刺出。
“噗嗤!”
两把利刃入肉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全左臂挨了一下,顿时皮开肉绽。他自家手中短刀却正正地刺中了那小贩的胸膛。边上那个引路的吏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嘶声狂喊。
喊声还在喉咙,李全横刀挥过,割断了他的咽喉。
那吏员身形一软,李全抬手抠住他的咽喉伤处,发起了蛮劲,竟用受伤的手臂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当作盾牌。
前头弓箭手连连射击,转眼就把那吏员射成了刺猬也似。而李全乘这点时间,冲到了几名甲士之间。正待搏命厮杀,身后几名部属猛冲向前,将那些甲士、弓手缠住了。
李全最信任的部下,于洋、于潭兄弟两人,身上各中了五六支箭,还有刀伤,显然活不了多久。但两人依旧挥刀狂舞,勉强冲杀,每走一步,都有鲜血如瀑布般顺着身躯洒落。
“元帅,快走!”
李全两眼血红地回头看了眼,更不迟疑,拔足狂奔。一口气冲出数十步,看到原本高耸的院墙间有个缺口,他用尽力气纵跃而起,攀住缺口,然后翻了过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红袄(上)
海仓镇。
见移剌楚材的神色有些古怪,而徐瑨满头大汗,郭宁起身迎住,笑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全造反了。”
“什么?”郭宁一时间竟有些愕然:“不是使者前脚才出门么?此人行事竟如此果决?”
徐瑨连连摇头:“据探子来报,那李全派了使者来我们这里周旋,自家却去了完颜撒剌那边屈膝求饶,还带了厚礼馈赠。结果,也不知他哪里恶了完颜撒剌,就在临淄城里,遭到甲士围杀。他仗着身手绝伦,杀出了血路,然后在城中马厩粪堆藏匿了两日,终于找到机会逃亡,一到潍州,立即兴兵。”
“此刻潍州局势如何?”
徐瑨从怀里取出军报:“昨日李全连下北海、昌乐,屠了四个女真人的镇防千户军寨,地方百姓由是从者如云,复相团结,所在寇掠。他们皆如杨安儿、刘二祖所部一般,衣红纳袄以相识别……如今大半个潍州,都在李全手里了。”
“倒也有些本事。”郭宁结过军报,翻了两下,随手扔下。
移剌楚材接道:“李全素以擅于周旋著称,可蒙古军一来,山东局势为之丕变,他周旋的余地越来越少,而越是努力,徒然令人厌恶。反倒是一旦下定决心造反,凭着潍州地方上经营多年的势力,倒是颇有几分风起云涌的气派。”
“既然潍州到手,你们以为,他下一步会怎么办?”
徐瑨取了舆图,往案几上铺开:“节帅请看,李全隐约为山东地界仅次于杨安儿和刘二祖的大豪,其人身在潍州,但势力和影响,及于益都府和滨州、莱州、淄州。莱州这里的地方强豪们,全已经被我们打散重编,不足为虑。但在其余各地,此人与朝廷的影响力犬牙交错,暗中有诸多复杂的背景。也正因此,完颜撒剌要向他下手,竟不敢明正典刑,而干出暗杀伏击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事。如今李全既然扯旗造反,数日之内,益都以北的各府州必定骚乱,完颜撒剌要有麻烦了。”
“你是说,李全会乘势攻打益都?”
“那是之后的事,但不是现在。而益都以北的州府陷入骚乱,完颜撒剌恐怕一时也无力攻打潍州。”
郭宁失笑:“完颜撒剌不攻潍州,李全不攻益都,这两人倒是默契。那么李全会往哪里去?难道来攻我的莱州定海军?”
“不不。节帅以数千之众打退蒙古军万人,军威赫赫,李全万万不及。他也没这个胆子来捋节帅的虎须。我以为……节帅请看。”
徐瑨往舆图上一点:“李全会攻打此处。”
“益都府的临朐县?临朐县南面的……穆陵关?”
“临朐是益都府猛安谋克军集中之地,军械和粮秣物资都很充实,而穆陵关为齐南天险,是贯通密州、莒州等地,使杨安儿的势力得以伸张到山东北部的要隘。”
郭宁俯身看看舆图,沉吟道:“蒙古人退到了德州,李全已经够不着了;此前他勾结蒙古人的事,又必然得罪于我和完颜撒剌,这样的话,还能够借势予他、支撑他掀起风云的,也就只剩下杨安儿和刘二祖这两个积年的反贼。”
“正是!”徐瑨一拍手掌。
“节帅,李全一旦拿下此地,杨安儿、刘二祖、李全三人的力量就能彼此支撑,而他们三家又控制了山东东西两路的中央区域,把泰山、鲁山、沂山、蒙山都当作了他们自由出没的基地。待到杨安儿和刘二祖在深山大壑中的兵力一涌而出,他们或许便会直取益都,和完颜撒剌厮杀一场。整个山东的局势,又将天翻地覆。”
郭宁盯着舆图看了很久:“杨安儿和刘二祖,果然会响应李全么?”
“十有八九。”
“何以见得?”
“刘二祖困居在淄州和泰安州的深山中很久了,杨安儿转战莒州、密州数月,声势虽大,却没什么真正的战果。他两人名声再响,威望再高,如果一直都只是小打小闹,迟早会把自家的威望消耗殆尽。如今李全起兵,他二人如不跟进,何以再号令各地豪杰?”
徐瑨转头看了看移剌楚材,又道:“何况,蒙古军攻入山东一趟,终究给朝廷兵马带来了惨痛损失。这时候若不乘势发动,难道坐等着朝廷恢复元气,依旧把他们逼在乡野之间?”
郭宁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老徐很有眼光。”
“不敢当。”
徐瑨躬身谢过,起身问道:“节帅,咱们怎么应付?”
郭宁继续凝视舆图,并不回答。
徐瑨等了片刻,忍不住又道:“慧锋大师的船队,还要再往小清河去一次;咱们新编的四个钤辖司的兵力,今天陆续往西,接应流民百姓。李全忽然来了这一处,等若把我们的布置全都打乱了。而杨安儿、刘二祖所部如果翻越穆陵关,便能自如经略东西……咳咳,就算咱们和杨安儿有些交情,但谁知道这厮会不会翻脸?若有万一,咱们的莱州地界,也未必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