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立刻有人低声嘟哝:“你狗日的,在节帅面前也配有面子?”
“哈哈,面子当然是有的,不过,这会儿是陈冉在惩罚犯错之人……你们见了他再求情不迟,在我面前磨嘴皮子,没用!”
郭宁和他们谈说几句,毫不犹豫地把陈冉卖了,这才引着张荣、严实继续前行。
屯堡里的条件,毕竟比外头营地好些,所以此时聚集了很多伤员,还有些有功的士卒们也得到特别优待,得以在屯堡休养。
对于普通士卒来说,疲劳感和紧张感都可以克服,但激烈战斗、惨烈死伤带来的精神压力,需要慢慢放松调整。所以这会儿众人一路走来,只觉得屯堡里的气氛松散异常,很多士卒七歪八倒,看不出军人姿态,也没人来管束。
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人拿着皮袋子与人分享,袋子里头也不知是酒还是什么;有人抛抓动物膝盖后方小块骨头……那是女真人喜爱的游戏,汉儿们如今会的也很多。
还有很多人嗡嗡地闲聊,话语声在屯堡四面墙体间回荡,有些嘈杂,和屯堡外头大片营垒里,那种安静而井然有序的情形全然不同。
有些士卒甚至在郭宁打招呼的时候,也是躺卧着不起来。而郭宁也很自然地回应,像个兄长更多过上司。有一次他故作威吓地伸脚去踩一个士卒的肚子,逼着那士卒连声告饶,满地打滚,而旁边将士们笑得打跌。
严实在东平府的时候,曾见过不少高官,近来更连着和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打过几次交道。
黄掴吾典所在之处,威严异常,身边的傔从、伴当、亲卫无不肃然,连一个敢大声说话的都没有。而郭宁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像一个节度使,严实从下午见到郭宁,直到此时快入夜了,一点都没看出节度使的派头!
那绝不是为了收揽人心而故意做出的礼贤下士姿态,他真的就是这么对待将士们。而严实毫不怀疑,这些将士们人人都愿意为郭宁效死。
他忍不住道:“我见过的高官不少,似节帅这般待人亲切而不讲究威严的,很少。”
“威严?”郭宁轻笑两声。
“我在昌州乌沙堡从军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阿里喜,我得和他相互扶持,才能在战场上存活。所以,他是我的亲人、伙伴,威严这种东西,对他没用。后来大军溃败,我收拢败兵一路逃窜,手下最多时有两百多人,少的时候只剩下三个。那些人与我一同出生入死,趟过尸山血海,我对他们,要什么威严呢?”
说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今年年初时局骤变,我乘势而起。手底下忽然就有了几百,几千,乃至如今数以万计的军民,他们依附于我,是因为我承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因为我和他们站在一起,打败了敌人;因为我能带着部下们夺取我们该得的东西……而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威严。”
张荣心悦诚服地向郭宁拜了一拜。
而严实犹豫半晌,又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松散了?就算咱们擒住了蒙古四王子,可总有交回俘虏的时候,万一到那时候,蒙古军再度杀到,将士们还提得起精神厮杀么?四王子虽然败了,那蒙古大汗,却是战无不胜啊。”
“这会儿让将士们放松些,待他们回返本队,才紧张得起来。不必担心,他们都是如铁的男儿,经过锻打之后,只会更加刚强坚韧。这个冬天,我会以他们为骨干,建立起一万人的军队!至于蒙古军……”
“蒙古军不会来了。”郭宁很确定地道:“至少,这几个月不会。”
“呃……节帅确定?”
“确定。”郭宁轻松地道:“我们在中都城里,也是有人的。所以每隔一两日,都会收到最新的情报。如今成吉思汗的主力,大都被拖在了中都大兴府左近。再过几日天气愈发寒冷,野无水草,骑兵难以大规模调度。蒙古军纵不退兵,也只能持续对峙而已。”
第二百五十章 万人(上)
“原来如此。”张荣松了口气。
说到底,他和严实都是手下携家带口的,不似燕宁那般,部属全是剽悍武人。他们来海仓镇一看,固然震撼于定海军的威力,可如果刚投入郭宁麾下,便在连场大战中垫刀头,那可不妙。
而当一行人离开,几个原本躺着歇着的将士们,一骨碌起来了。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刚才节帅说的!”
一名圆脸赤红带黑,好像有些异族血统的士卒哈哈笑道:“节帅说他没有威严!骗鬼呢,他往厮杀场上一战,那气派,那威势,多么厉害!老实说,我都不敢正眼看他!”
“……你这厮,果然是有点蠢。”
“混账,说得什么话来!你小看节帅的威风吗!”
圆脸士卒怒骂,而旁边好几名士卒全都点头:“节帅当然威风凛凛,不过,老吴你确实是蠢的。你们说的,不是一件事啊。”
“不是一件事?那你们几个,听节帅讲了什么?”
先前那士卒正待言语,陈冉冷着脸,从后头匆匆过来。对这位掌握机要的侍从,士卒们好像比对郭宁还郑重些,于是人人噤声。
直到陈冉走远了,那士卒才站起身来,戟指圆脸的同伴:“扩军啊!扩军啊!”
他痛心疾首地道:“节帅方才说,咱们定海军,要扩充到万人!”
更远处不少人原本没有听清楚郭宁的言语,这会儿全都眺了起来:“真的?又要扩军了?”
郭宁的部属从馈军河边的数百人,一步步走到现今的地步,先后经历了几次恶战,承受了重大的损失,但每次损失,都换来了之后的大跨越,大扩充。
在这样的世道里,将士们对死亡和牺牲的承受力大的可怕,而郭宁对将士们有功必赏的作派,又使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从扩充中得到了巨大的好处。尤其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最初聚集起来的同伴们,绝大部分人都成了军官。如韩煊、仇会洛这样的,已经是指挥使了。
定海军来到莱州时,正军和傔从合计六千余人,经过几次恶战,战死和重伤千余,剩下五千人不到一点。这个损失是实实在在的,将士们都知道,当时拖雷与郭宁在监房谈判,还拿这说话,意图威胁郭宁。
但拖雷终究是第一次南下中原作战,他看到了中原之广大,人丁之繁茂,却还不能想象到中原的军队要扩充起来,有多么容易。
以郭宁在莱州掌握的人力,如果全力抽调壮丁,轻易就能拉出两万人的军队。郭宁在即将获得济南人丁户口的情况下,只要扩军到万人,已经是力求精兵强将的谨慎之举了。
五千兵马扩充到万人,并非梅花间竹把新人旧人夹杂重编。有经验的将帅,必定会保留纯由老卒组成的精锐,然后再抽调有功的士卒和基层军官,加以提拔,充任新编军伍的教官和骨干。
纵然定海军的军官编制,不似通常朝廷官军那样臃肿,但扩编出来的五千人里面,实实在在会带着数百个什将,数百个队正,数十个中尉,乃至更上头的都将职务。
这么多的职务,每一个都是老卒们的进身之阶。每一个都代表了更好的前途,更多的军饷,更丰厚的田地赐予……谁不眼红?
而在原有的部队里,老卒和基层军官被抽调走以后的空缺,也同样会成为其他人的进身之阶!
在这样的世道里,军人随时会死,但正因为随时面对死亡,军人对地位、财富、前途的渴望也赤裸裸的毫不掩饰,深深地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就如同他们对郭宁的强者崇拜一样。
还没等郭宁等一行人走出军堡,里头诸多营房的将士们全都在传扬这个消息。
能在军堡里休息的,除了郭宁本部,便是伤员和有功的士卒,许多士卒盘算着自家的功劳,忍不住呵呵大笑,估摸着怎么也得捞个什将当当。
定海军的什将,可不是朝廷官军里头,屁也不是的货色,一个什将是正经管着五个正军,五个傔从,五十家荫户的!五十家荫户,就是五千亩地!
虽说什将这个级别,只能从自家直属的五家荫户手里获得一成产出,可军户自有的田亩,也不在少数啊?将之佃给荫户去耕作,每年躺着收粮食,那有多美?
放在中都路,或者河北路,恐怕那些富庶的女真人谋克勃极烈也不过这样的日子吧?有了地,接着再起一间屋子,娶一门亲,搂一个婆娘,生几个娃娃……那日子有多美?
谁能想到,大家伙儿都是穷苦军汉出身,真能靠着杀敌立功,赢得这样的好日子?
当下许多人都在盘算,有些人想着想着,脸上露出微笑,一缕口水顺着下巴淌下来。
整片营房安静了很久,每个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期盼中。
再过一阵,有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道:“不对,有桩麻烦事。”
这会儿说话的,乃是什将张阡,他的兄长张郊,是在据守海仓镇营垒时牺牲的牌子头。他自己也一直抵在与蒙古人厮杀的前线,面门和肩膀都受了伤,颇得寻常士卒们的敬佩。
当下周边数人都问:“哪里不对?什么麻烦?”
张阡扳着手指头道:“你们想啊,当日节帅设下军户制度的时候,咱们有六千兵将,然后有一万两千家的荫户。故而,说是每名士卒庇荫五家农人,其实到蒙古人杀来的时候,许多兄弟们只轮到庇荫一户、两户农人的。节帅说,战后会招揽民人,加以充实……”
“对对,我就只庇荫了一户。过一阵,我要是娶了那家的女儿,两家并为一家……荫户就连一户也没啦!”有人连连点头。
“那么,现在仗可打完了,节帅还要扩军到万人,那么多的荫户从哪里来?”
张阡看看左右同伴们:“光靠着济南来的三万多人,顶什么用?不够分啊?”
“这……”
有人闷了半晌,低声道:“节帅不会诓我们吧?”
“胡扯……节帅什么时候诓过尔等……”有人冷笑道:“张阡,你算的是糊涂账!我告诉你,一切都在节帅掌握之中!定海军先得扩军万人,然后什么荫户、田亩,就全都有了!”
张阡忽然遭人叱责,不禁撇嘴:“那就得有五万户百姓以供分配!怕不得二三十万的民人?那么多人,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的么?”
嘴还撇着呢,忽见身前将士们纷纷行礼,张阡觉得不妙,连忙转身,便看到汪世显铁青的脸。
看起来,汪世显在学堂里费了番工夫,把质疑他临阵指挥不利的军官们一一摆平了,但这件事总不会让人高兴,这会儿他的情绪暴躁,正找人发泄。张阡好死不死,撞在了顶头上司的枪头上。
“张阡,学堂里作军事复盘,你托词不来,倒有精神在这里狂悖妄议节度使府的大政?等着关禁闭吧!”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万人(中)
作为定海军骨干的北疆老卒们,人人剽悍,凶戾之气十足,堪称骄兵悍将。尤其是大战之后数日,将士热血未褪,彼此讨论的时候说些胡话,做些军务上的猜测,本来甚是寻常。
张阡的兄长张郊,当过安州军辖,是汪世显的旧友,和郭宁有过一面之交。而在据守营垒的战斗中,张阡本人率部屡次打退蒙古军的猛攻。直到部下死伤殆尽,也死战不退,最后因为流血过多而晕厥在乱尸堆里。
战斗胜利后将士们打扫战场,才发现他有口活气,没死透。
这样的事迹,就算在同样身具战功的同袍里,也是较为壮烈的一个。郭节度还专门夸赞过他,故而人人都知道张阡前途不差,他讲话便也甚少顾忌。
但汪世显发怒,张阡顿时怂了。
汪世显性子本来有些软,当时馈军河营地转移的时候,他拿捏不住那么多军民,还需要吕家小娘子出面给他撑腰。此事一直被将士们传为笑柄。
可海仓镇一战下来,汪世显用六百多名士卒,拢着寻常百姓,顶住了蒙古军几个千户的猛攻;拿自家军民数百上千的伤亡,换了蒙古军许多条人命……这可真是厉害!
将士们敬佩他的坚韧指挥,畏惧他眼里没有人命的狠劲,谁敢在汪世显面前拿大?唯有几个中层军官痛惜将士,还敢藉着战役复盘的机会嚷嚷几句,这下子不也被老汪放平了么?
张阡干笑两声:“指挥使,我没有托辞,今天是真的腰疼!今天还没胃口!精神也很差!这会儿就要睡了!”
他待要再多解释两句,汪世显板着脸转身就走。
整片营地瞬间安静,有几名士卒悄无声息地挪开身形,让自己距离张阡远些。
“咳咳……你们这算什么!大家是一起在商议,难道全是我一个人错了?”
张阡叫苦连天。
没过多久,两名甲士铿锵而来:“谁是张阡?”
按照定海军的规矩,除非是在战时,否则对将士的惩处到军棍、禁闭以上层级的,都掌握在军法官手里。兼任军法官的,是郭宁的亲卫首领赵决,负责执法的也是专门挑选出来的人手。
不过,就算赵决也不会去驳汪世显的面子。汪世显作为最资深的领兵重将,要收拾一个小小什长,真不费什么事儿。
“是我。”张阡长叹一声:“我这就跟两位走,还请留点情面,不要绑啦!”
定海军执法极严,郭宁看似与将士们言笑不禁,真有谁干犯军法,斩首示众从不犹豫。既然执法甲士出面,那没什么好争辩的。
好在军法条例甚是清晰明白,隔三差五还对士卒们宣讲,倒没有不教而诛的事。张阡估计着,汪世显不至于为了缺席复盘的事大怒,多半自己真说准了军府的某项大政,吃几天禁闭也是理所当然。
三天禁闭转眼就过。
狭小的禁闭室里,张阡摸黑打了套拳,伸伸腿,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身上几处伤口虽然还疼着,却不太影响行动了。说来也是运气,那么激烈的战场上厮杀数日,他并没有受到任何重伤。只有脸上一道大疤惨烈些……那是他在兄长战死以后为了激励将士,自己划的。
至于失血过多,对武人来说算得什么。既然伙食优厚,顿顿有肉,好吃好睡几天下来,张阡的体力恢复非常快,依然是当初那个精力弥满的好汉子。
禁闭室外头传来脚步声。
看天窗中透过的光线,这会儿还没过午时,是哪位将爷开恩,提早放人了吗?
张阡的相貌甚是英俊,虽说带着疤,也不显丑陋,反而带着一股独特的刚硬气质。他平日里看重自家形貌,哪怕吃了禁闭,也不愿拿个狼狈样子给人看;于是连忙整理袍服,打起精神,又撩起袍服下摆抹一抹脸。
依然是负责军法的两名甲士过来开了门,带着张阡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