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蒙古老爷的口袋里都空了,你还想肥?这是纳敏夫百户专门吩咐的,要石抹元帅抓紧时间另凑些物资财货。四王子脱身以后,手头有这些,才好安抚那些千户那颜们!”
先前那骑兵失望地喊了声:“我不给,他们能怎地!这些是我抢的,是我的!”
“偷偷藏些没啥,你要是真敢不给……蒙古人可正在怒火冲头的时候。我估计,那些贵人们难免砍几个脑袋泄愤,你说那几个脑袋里,有没有你的?”
骑兵们的精神头不是很足,但话倒是很多,慢慢地说着,消失在山道后头。
他们经过岩石前头的时候,董进一直缩身蹲伏暗处,张弓搭箭,瞄准着为首骑士的胸膛。
直到骑士们离去,董进才收弓起身,却不言语。
袁榛儿松开捂在孩子嘴上的双手,有些茫然地看看丈夫。
董进道:“先把你们安顿好,然后,我要去莱州看看。”
第二百三十九章 汉儿(下)
自古以来,盐业乃是朝廷财源所在。
大金立国以来,财政上更是仰赖盐业。哪怕朝廷隔三差五下大力气通排推检,以扩大财产税也就是物力钱的收入,到泰和年间,每年盐场岁入仍为物力钱所得的七倍之多。
官盐如此,私盐更有暴利。济南城作为山东、宝坻、沧州三大盐司向内地转运食盐的第一个中枢,故而商业繁盛,人丁聚集。而贯通盐场的小清河沿线,种种因盐而起的豪杰人物不胜枚举。
董进带着家眷们避难的长白山以西二十余里,有片起伏绵延的高坡,唤作黉塘岭。据说千载以前,曾有大儒郑玄在此著书立说,南朝宋国强盛时,又有个叫范仲淹的大臣,在这里住过。
到了近代,这些遗迹全都荡然无存,黉塘岭成了私盐贩子盘踞之所。而蒙古人攻入济南府以后,又有豪杰在此集聚义军,不向蒙古军臣服。
整个黉塘岭上,现在有五六千人,多半是济南城逃出来的百姓。当日蒙古军骤然入城,城池内外哄堂大乱,足有五六万人逃出城池,散在乡间。许多人后来陆续被蒙古军俘获了回去,男的大都做苦力或填了城壕,而女人被当作女奴或军妓,受尽蹂躏。
只有少量的幸运儿才能免遭劫难,毕竟蒙古军主力并没有长驻济南府,而蒙古人纵兵劫掠四野,通常会避开地形复杂的山区。
当然,这也缘于蒙古人不熟悉金国地界的潜规则。他们全没想到,看似处在肥沃平原的村庄通常都一穷二白,而私盐贩子的地盘,那些山沟沟里才油水丰厚。
黉塘岭上自然也有难处。此地有水源,野菜,野果,往长白山方向,还有两处山里私垦的旱田,但就算把私盐贩子们历年储藏的粮食全都算上,也不足以长期供养五六千张嘴。
义军首领、济南历城人张荣遂整编部众,下山劫掠粮食。
本来私盐贩子就以敢厮杀的壮年男子为主,随身携带兵器。自从蒙古军攻入河北,张荣又早早地觉得情况不妙,招揽了几个铁匠,在山上打造枪头,现在山上几乎人手一支长枪。他又招揽了不少猎户,组建了弓手队伍。
只要不碰到蒙古骑兵,张荣对自家部属的战斗力挺有信心。
他们先到了章丘县城,却发现县城里军民大都逃散,粮仓早就被蒙古人搬运一空。城里剩下的百姓只有老弱妇孺,皆如饿殍。
张荣留了些粮食给他们,自家手头愈发窘迫了。于是他率部继续往北,意图渡过小清河,去济阳县看看能否有所收获。
这一片,都是私盐贩子们常来常往的,沿途道路偏僻,地势崎岖,多有葭苇山林,蒙古人很少往这里来。所以众人难免有些放松。
可今天也真是奇怪,一行人刚从山间林地出来,就被一队蒙古骑兵发现了。
时当正午,这些蒙古骑兵有些正忙着支起圆帐,有些正在烤肉,也有些半躺在小溪边,把脚搁在溪水里冲刷。
但他们警惕性极强,一看见张荣等人的身影,所有人立即大叫大嚷地上马。有些骑兵刚把马鞍解下,就直接跳上没有鞍鞯的马背,手里随便拿一把弯刀,就向张荣等人冲来。
蒙古人如此凶悍,根本没法力敌。张荣毫不犹豫地喝令部下们往身后的林子里逃,自己和几名弓手亲卫断后。
他的箭术不错,站在原地放了两箭,一箭落空,另一箭射中一人。但那蒙古人恰好着了甲,浑若无事般带箭继续冲杀。张荣顾不得遗憾,估摸着后头同伴们快到林子里了,把弓箭一扔,也开始狂奔。
眼看距离林子还有二十几步,近百蒙古骑兵纷纷勒马向两侧散开,同时张弓放箭。
只听得“崩崩”的弓弦弹动声响,张荣身边几名弓手瞬间中箭。
好在这些蒙古人不像是特地来打仗的,用的是轻箭。除了一人被箭簇贯脑立毙,几个中箭的人连声惨叫,大都手脚并用,继续挣扎往林子里去。
唯有张荣的同乡、身材高大的刘斌左股中箭。他单腿用力跳着,速度与平常走路差不了多少,怎还来得及脱身?
张荣本待要拔刀掩护,这时心一横,奔到刘斌身后,一把将他拽翻,然后拖着他往后急退。
蒙古骑兵这时已经奔到两侧稍远处,再兜转回来,大部分人看着张荣等人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只有几骑迫到近处,继续开弓来射。
张荣拖着刘斌,一路面对着飕飕飞过的箭矢,退进了林地。
蒙古人在林地外头勒马良久,又试探地射了几箭。见林子里别无动静,这才罢了。
张荣一直把刘斌拖到林间深处,见左右同伴们簇拥过来,他才喘着粗气松手:“娘的,看看刘斌这厮死了没。”
他刚才为了避过箭矢,猛往荆棘矮树间去,刘斌被他拖着,也不知道被石头砸了几回,被荆棘刺伤划破了多少,不过,应当都是皮肉伤。
众人嘴上答应,却都不动,人人惊悚地看着张荣。
“看我做甚?”
张荣觉得自家说话有些不对劲,又觉得脸上沉重。他伸手往脸上摸了摸,这才觉得剧痛难忍,满嘴的鲜血。原来有一支箭矢斜刺里射来,从他的眼眶下方贯入,直直地扎进了口腔里,把舌头划破了,眼下正有一口口的血从他嘴里往外涌。
好在那还是一支细长箭簇的轻箭,只扎了个窟窿透穿,却没有大的撕裂伤、切割伤。
许多部属们都叫了起来:“快快快,快拿麻布!快取小刀来剔了箭簇!”
私盐贩子们个个都是作奸犯科的行家,舞刀弄剑的好手,对刀箭伤势的处理也颇有一手。当下有人扶着张荣,让他张大了嘴,以便小刀伸进去切割箭簇。
“箭簇没有生锈!”持小刀的人高声说着,按着张荣的脑袋用力。
适才中箭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箭杆稍动,就牵扯到眼眶下方的皮肉,痛得欲仙欲死。张荣连声冷哼,两脚乱蹬,好不容易把箭簇剪了,待要拔出箭杆,又是剧痛难忍,以至于没法下手。
张荣失血太多,这时候觉得有些眼花,看人都出了重影。他晓得再拖延下去,性命交关,于是仰天躺倒,叫了一个部属:“来,踩着我的额头!用力踩住了!”
待那部属踩稳了,另一名部属用力拔箭。张荣闷哼一声,脑袋猛挣,好在被死死踏住了,不能大动。
待到箭杆拔出,几名部下一起涌上来:“草药呢!草药!还有膏油!膏油涂上!”
另有人拿着麻布,往张荣脸上裹了十几圈,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麻布,堵住伤口两头。
张荣头晕目眩地躺了好一会儿,便如死尸般不敢稍动。过了许久才闷声问道:“刘斌没事吧?”
麻布堵着他的舌头,说话不清晰,问了好几声,刘斌才一瘸一拐过来:“世辉兄,我没事!”
“马五和马六呢?何伯权呢?”
“马五没事,马六的胳臂废了,何伯权肋下中箭,晕厥不醒……接下去能不能活,怕是得看天。”
张荣呜噜呜噜地骂了一句。
“有古怪。”他说。
“是啊,蒙古人怎么会忽然巡查小清河这里来?他们素日里……”
“不是巡查……巡查的话,不会扎营。”张荣只觉得面颊、腮帮和舌头都在抽搐,痛得火烧火燎。他每多说一个字,冷汗便多趟出一身来。
他坚持着道:“是有什么人,要从小清河下游方向过来,这些蒙古人准备迎接。”
刘斌吃惊道:“难道蒙古军的主力折返?我听说,蒙古四王子率军去了莱州,难道他们打赢收兵了?”
黉塘岭距离济南府不远,若蒙古军在济南增兵,黉塘岭这边,恐怕立即要有大麻烦。若不能及时转移,那么多条人命,岂不是拱手送给蒙古人屠杀?
张荣双手撑地,慢慢地起来。
两脚刚踏到地面的时候,脚有些发软,地面好像在晃。他用力跺了跺脚,强自提起精神,跺脚的震动让嘴里又泛起一股咸味。
是舌头上的伤口裂开了,没事。腮帮这里的伤口好像有点愈合了,不要大张嘴就行。
“让马五挑几个机灵的,跟我走。我们从十五里沟绕过去,靠近小清河方向看一看。你带人等在这里,若有不谐,狼烟为号。”
第二百四十章 人命(上)
所谓的十五里沟,其实是一道古人修建的壕沟。据说隋唐年间,涿郡贼人卢明月曾在此崛堑壕立营,与隋将张须陀对峙。
如今数百载匆匆而过,沟壑两边荒草密盖,一路荆棘层叠。虽然阻绝了外界视线,但稍有不慎,脚下踩到枯枝败叶,就会发出沙沙声响。好在张荣等人走得惯了,沿途小心翼翼。
最近的一次,数人就从蒙古人吃草的马群旁边经过,那些战马被蒿草深处晃动的人影吓了一跳,猛然跳跃嘶鸣,几名蒙古骑士奔来安抚,所幸他们另有心事,没谁过来查看端倪。
一行人绕过蒙古军的营地,将至小清河,还隔着一两里地,就听到了人声鼎沸!
张荣连忙示意同伴们伏低身形,然后拨开芦苇,踏着水草和冰冷的湿泥,慢慢近前觑看。
去年山东两路大旱,连续二百余日无雨,今年也是干冷。冬季枯水的时候,诸多河道大都干涸。
但小清河是伪齐时动用巨量民伕挖掘的,利用了济水古道,上承北清河和济南城北连绵湖泽、泉水,后数十年也修缮不懈,故而此时依然水势滔滔,能容大船航行。
真的有大船,许多大船!
就在张荣身前,小清河的河道上,至少数十艘大船首尾相连,鱼贯而来!
“是通州样的船,是海船!”
马五在张荣身旁低声道。
大金国用来盐运的船只,多是仿造宋人盐船样式,方头方尾平底,船长四十余步,无隔舱,也无桅杆,靠浆橹或纤夫拉扯,行于各条漕河。
而这些船,却都是通州样的海船,单桅单帆,长度约七十尺。这种船行于海上风浪间,并不起眼,放在小清河里,可就威风的很了。
何况同样规格的船只多达数十艘,樯桅如林而立,实在是气势惊人!
这一段河道,水面甚是宽阔,河畔有个新兴的草市,两岸都有码头和栈桥。
但前阵子蒙古人来袭,把草市烧作了白地,码头和栈桥也没有幸免,这时候只在残余的桥桩上搭些木板,再铺了一层稻草,走在上面又窄又晃。
船队这时候慢慢地靠近栈桥,张荣待要细看水手模样。
一名弓手示意张荣往栈桥南面眺望。
“兄长,你看!”
张荣看船队看得呆了,这会儿转眼,才注意到栈桥附近的河滩上,不知何时围起了一个蒙古人用来圈养牲畜的大围栏,围栏外头,有三五百蒙古骑兵懒洋洋地警戒着,而围栏里圈着不下数千名男女百姓。
百姓们多半都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有人身形枯瘦,神情麻木;有人衣衫半解,光着膀子,露出身上一道道可怖的鞭痕;有人被切了鼻子、耳朵;有几对分明是夫妇模样,却又像是刚见到,妇人嚎啕大哭,而丈夫也默然催泪,兴许是想念死去的家人,又或者是为各自的遭遇而哭。
这些百姓哪里来的?不用走近,听口音就晓得,这都是济南府的桑梓,是张荣等人的同乡邻里!
张荣瞬间暴怒。他恨不得立时起身,抽刀拔箭把那些看管的蒙古人都杀死,将百姓们放了出来。
可他又很清醒,知道自己做不到。
这样的可怕世道里,没有力量就谈不上保护他人。而就算有力量又如何呢?谁能与蒙古人对抗呢?
张荣只觉得自己额头滚烫,心脏狂跳,他竭力压住怒火,沉声道:“不要急,等等看。蒙古人来此,必有缘故。”
一不注意,他腮上的伤口又被撕裂,鲜血不断地透过麻布渗出来。张荣恍若不觉,又道:“还有那支船队,一定有蹊跷!仔细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