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拖雷掰了掰手指头:“损失一千多精锐士卒以后,你手边能够自如指挥的,还有多少人?”
移剌楚材哈哈笑着插言道:“我家节帅抵达莱州时,麾下就有一万兵马,此后……”
拖雷摆了摆手:“我是说真正能打仗的精兵!”
他俯身向前,盯着郭宁:“这样的精兵,我大蒙古国有十万人!即使现在赤驹驸马手里,也有至少七千!你呢?你手里还有多少人?两千?三千?”
在抵达莱州的时候,定海军的总兵力是六千人。但用于真正大战的时候,郭宁对靖安民的部属们难免有些信心不足,所以只让他们负责各地的防御。集中使用的,是他自己的本部兵马,从这个角度来看,蒙古人的兵力依然占据相当的优势。
拖雷确实是聪明人,虽说在战场上受制被俘,但剖析敌我情势,所述无不中的。
“然后呢?”郭宁扬眉反问。
拖雷从郭宁的眼神里,没找到自己想见到的东西。
但这并不至于影响他的斗志。他稍稍往后仰身:“至于你们摆给纳敏夫看的那些,什么登州、宁海州、莒州的援军……全是假的。”
他冷冷地道:“大金的军队烂成什么样子,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清楚。北疆界壕长城沿线的兵马勉强还能入眼,而河北、中原各地的兵马,都像是吃草的兔子,吃屎的猪!整个山东的女真统帅完颜撒剌,现在还躲在临淄城里,一动都不敢动呢……山东六州的将帅们,谁有胆量前来支援?你当我拖雷是傻子吗?”
说到这里,拖雷挺身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郭宁。
哪怕身为阶下之囚,他的眼里依然傲气不减,甚至还带着鄙夷和淡漠。
他看待郭宁的眼神,便如看待被蒙古人屠刀所杀的无数人。那些人都只是蝼蚁,而郭宁,也只是这些蝼蚁中比较强壮的那一个罢了。
“而你,郭节度,抓住我以后,又能做什么?”
拖雷嗤笑道:“你敢杀我么?你不敢,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匹敌整个大蒙古国的力量,父汗的眼光不看到你,就是你的幸运!那么,你还能怎么办?把我送到中都?那些中都的官员们对我,会比你想象的恭敬十倍,百倍!他们……”
“好嘛,这架势,像是我打输了一样。多半是我下手轻了,他不服气。”
郭宁低声嘟囔了一句。
移剌楚材本说好了,要和郭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会儿他眼看着拖雷反客为主,连忙凑上来:“节帅?”
“看来,纳敏夫答应的那些,确实让蒙古人挺心疼的,这四王子拖雷张牙舞爪,扯了这么多,是想还价呢。”
郭宁仰起头,看看拖雷。
拖雷报之以冷笑。
下个瞬间,郭宁长身而起。
他一把掐住了拖雷的脖颈,随着手臂上的肌肉猛烈贲起,巨大的力量骤然释放。
拖雷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然后被狠狠往下一掷。
此时郭宁坐在主位,拖雷坐在左侧首位,两人之间,有一座案几。那还是郭宁特地给移剌楚材觅来的精致之物,用的木料也好。
拖雷整个人就被掷在了案几上。案几轰然爆裂,木屑横飞!
谁也想不到郭宁竟然会在这样言语争锋的场合暴起发难!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明摆着打算谈判取利的武人,竟会如此凶狠暴戾!
这不是在战场!这不合规矩!他不考虑后果的吗?
移剌楚材惊呼了声,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纳敏夫红了两眼飞扑上来,半空中被郭宁一脚踢飞,摔到了墙角落里。
这一砸太过猛烈。拖雷只觉肩膀剧痛,肚腹剧痛,咽喉剧痛,痛得身体纠结如虾米一般。
他低吼了两声,待要挣扎而起,郭宁上前一步,将他再度按倒,使他的半张脸紧紧贴在粗糙的地面。
拖雷疯狂地扭动身体,以至于额头的青筋狰狞暴起,眼珠子更是沁着血,好像随时要炸开。他连连踢打郭宁,郭宁的手臂却如铜浇铁铸,全然不动!
第二百三十五章 满门(上)
“什么狗东西……嗯?”
刚进到监室里的时候,郭宁固然面带杀意,态度却平静内敛,颇具大将风范。但这时候,平静的郭宁忽然就见不到了,代之以面貌狰狞,说话声低沉如咆哮的恶虎!
郭宁扼着拖雷的脖颈,将他上半身拽起,两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你算什么狗东西!敢在我面前拿大!”
刚才那一下,几乎把拖雷的肋骨摔断,痛得他眼泪都挣了出来。他目眦尽裂地怒视着郭宁,骂道:“我乃大蒙古四王子,孛儿只斤拖雷!你是想死吗!你再敢乱来,蒙古铁骑所到,灭你们满门!”
郭宁问道:“这厮说什么?”
汪世显冷冷地道:“他说,他是蒙古四王子,威胁要灭我们满门。”
郭宁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的笑声在监室的高墙间往来回荡,仿佛让墙头都要颤抖。
移剌楚材只觉得耳膜生痛,脸色煞白。他是大金贵胄出生,何尝见过如此凶厉的作派?平生所见最不讲理的,就是随便敢往大金宫城放火的郭宁了。
这几个月来,郭宁的地位渐高,素日里安排军政事务很是周全。他于计算筹谋时,更仿佛有天授之才,见识远过寻常边疆武人的身份所限,有时候让移剌楚材都觉得服气。
但移剌楚材没有想到,郭宁终究是个武人,而且是敢于单人独骑冲杀于千军万马的天生狠人!眼前这一战下来,定海军付出了惨烈代价,说血流成河也不为过,这样的时候,他哪有心情和拖雷摆那套嘴皮子功夫?
郭宁的自尊心、郭宁对蒙古人的仇恨,都不会允许拖雷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在郭宁眼里,那就只是个俘虏罢了!俘虏要有俘虏的自觉!
移剌楚材心中后悔,又自责未能顾及到郭宁的情绪。他连忙上前,打算先护住拖雷,另外安排时间再谈。
刚往前半步,肩上一紧,原来是被汪世显拽住了。
汪世显微微摇头,说了句什么。
郭宁正在大笑,移剌楚材没有听清楚。他挣了挣,汪世显手上用力,把移剌楚材拽回原处。
这干瘦的军官体格要比移剌楚材小一圈,手上的力道却足的很。
“放心!”汪世显沉声道:“六郎自有计较!”
郭宁笑声一敛。
他手上用力,又一次把拖雷砸到地面。
这下,拖雷中箭受伤的肩膀正撞上地面,巨大的力量瞬间把新包扎好的伤口瞬间碾得绽裂。鲜血从撕开的皮肉间涌出,把麻布染红了一片。拖雷痛得几乎晕厥,忍不住惨叫出声。他浑身冷汗如瀑布般直冒,更是把身上的蒙古袍都浸湿了。
下个瞬间,他又被郭宁揪了起来。
两人再度对视。
在郭宁冷酷的眼神之下,拖雷开始惊恐,开始害怕。
拖雷很少有这样的情绪。他记事时,父亲便已经是金国册封的札兀惕忽里,也就是诸乣统领,成为草原上屈指可数的强大势力首领。此后十数载战无不胜,到拖雷十四岁的时候,大蒙古国建立,成吉思汗君临万里草原,而拖雷也随之成为尊贵的黄金家族成员。
拖雷是精明强干没错,但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从来没见过敢于不尊敬他的人!
哪怕他成了俘虏,那些军卒们也都得到了吩咐,不敢对他稍有苛待,还拍了医官照顾,给了丰厚的饮食……拖雷觉得,这明摆着体现了敌人的虚弱,体现了敌人在畏惧大蒙古国的力量。
过去数年间,拖雷很熟悉这种畏惧。虽然金国的军队里也有出色的人才,可他们在骨子里都害怕蒙古人,害怕伟大的成吉思汗!
他决心藉着敌人的虚弱,尽量做些什么,以扳回战场被擒的羞辱局面。至少也要展现出自己的才智和勇敢,让敌人钦服……毕竟他是尊贵的四王子!他的名声不该有这样的污点!
可他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你要做什么?”他大声叫嚷,可是脖子被郭宁扼紧了,呼吸都难,叫嚷的声音简直如蚊蚋。
郭宁看着拖雷开始惊惶失措的眼神,笑了笑,露出森森的白牙。
今日今时,两方应该好好谈谈,各取所取。郭宁心里全都明白,但又有一种强烈的力量在推动他,告诉他,任何时候都不要接受强大力量的威胁。只有敢于斗争,才能求得妥协!而妥协的目的,仍然是为了斗争!
而这拖雷的威胁,又是何等自不量力,何其可笑!
他扼着拖雷的脖颈,转向监房里其他的人:“听听,这厮都已经成了我们的刀下游魂,还不服软,还威胁我们……要灭我们满门?”
他扫视过监房里的人,沉声喝道:“汪世显!”
“在!”
“你满门如何?”
汪世显咧了咧嘴:“从巩昌府签到北疆从军的,本来有百多口,现在大概已经被蒙古人杀尽了。”
“赵决呢?你满门如何?”
赵决脸色淡然,微微躬身:“已然死尽了。”
“倪一呢?你满门如何?”
“去年和前年,全都死了。现在我杀一个蒙古人,就报了一个人的仇!还差很多,我可以慢慢的杀!”站在监房门口的倪一咬牙道。
郭宁松开手,任凭拖雷躺倒在地。
他向汪世显招了招:“你来告诉他,这个监房里,我随便问三个人,都是满门死于蒙古人的屠杀。而我郭宁……”
郭宁顿了顿,让汪世显把话转述完整,然后继续道:“我怕是运气好些。不过我十九岁前所有的家人亲眷、同袍战友叫的出名字的三四百人,叫不出名字的还有更多……除了两个还活着,其它人也都已经死了。绝大部分都是死在蒙古人的刀下,死在我眼前!所以,你想赎自己的命,就拿出让我满意的东西,但是,别想威胁我。”
他噼啪拍了两下拖雷的面颊:“听懂了么?这个世上谁也别想威胁我,谁也别想威胁我们,你们蒙古人尤其不行!”
郭宁轻蔑地道:“只要我愿意,随时宰了你。你唯一的价值,就是换些好处!至于你的部下……”
郭宁看了看监房角落。
纳敏夫被踢飞过去以后,还想再度扑来,结果被几名傔从拿刀逼住了要害,全然动弹不得。
郭宁转回身,连声冷笑:“你说那个什么赤驹驸马,手里还有七千骑,那就来啊?他敢吗?他若敢来厮杀,我就在城头活剐了你,然后痛快鏖战一场!区区一个赤驹驸马……哼哼,我倒想看看,那铁木真先死一个儿子,接着麾下九十五个千户再结结实实折损十个,他会是什么表情!”
拖雷脸色铁青,刚才被郭宁拍了两下面颊,嘴角都淌出血来。
郭宁再也不看他。
他站直了身体,向移剌楚材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两天忙于军务,有点暴躁。晋卿,千万不要介意。回头安定下来,我练练字,陶冶一番情操。”
移剌楚材连声咳嗽:“不,不介意。练字很好。”
“赵决。”
“在。”
“派人往城头竖一个木架,若这拖雷再敢推三阻四,立即拖到木架绑上,备好短刀、凉水,等我空下来行刑。”
“是!”
郭宁转身就走。
将将到门口,后头拖雷连声叫嚷。
“他嚷什么呢?”郭宁皱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