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拖雷本人的性命如何,郭宁反倒并不关注。
郭宁隐约有些大梦中的记忆,似乎那拖雷后来有几个子嗣,在蒙古国的地位极高。但哪又如何呢?郭宁暂时只顾得到眼前,后来的关卡,自有后来通行的办法。
眼前的拖雷只是个初次上阵的年轻首领罢了,才能也未必多么出众。蒙古军有他没他,都是蒙古军,都是可怕的强敌。
与此同时,移剌楚材欠身道:“我以为,谈是要谈的。但也要防备着蒙古人藉此窥我虚实,再生恶意。”
“晋卿的意思是?”
“他们今日来,我们却无须今日谈。且示之以强,再作区处。”
“示之以强?”
移剌楚材上来几步,轻声言语。
郭宁笑道:“好,便烦劳先生去办。”
第二百三十章 夜谈(中)
纳敏夫的脸色很差,他坐在低矮的帐篷里,时不时格格地咬着牙,以至于面颊上的肌肉隆起,扯动缺了上下眼睑的左眼,像是一条受伤后随时会暴起狂叫的狼。
纳敏夫新投入拖雷的兀鲁思不久,但他是资历很深的百夫长,曾获得过成吉思汗亲赐的黑五角旗。他也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次南下攻袭的过程中立下功劳,也抢掠到足够的东西,填补有些虚弱的自家百户。
结果,十拿九稳的大胜局面,忽然间成了这样。
四王子被那个可恶的汉人抓走了,而纳敏夫的百户……
他带来南下的人手,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人,出发前数得清楚,其中包括了半数的勃斡勒、还有地位稍高些的兀剌赤们。
这一百一十三人,在河北塘泊间的战斗中死了二十多,在转战中原的过程中死了三个,进入山东以后,又在海仓镇的营垒外头,战死了二十多。就连纳敏夫的体己奴隶钱不花,也死了。
而最大的损失,是在四王子拖雷被俘以后。当时纳敏夫身在胶水沿线,晚了赤驹驸马半步赶回,而赤驹驸马满怀狂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杀四王子身边的那可儿。纳敏夫留在四王子身边的部民没能及时解释,结果被赤驹驸马当做了四王子的那可儿,杀了三十多个。
这样一来,纳敏夫的这个百户,可以说不存在了。
他在草原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场,还有若干老弱妇孺。成吉思汗也规定了千户、百户们不能互相攻击,不能收容逃人。但草原上千百年的习惯,很难一下子扭转。
没了壮年的男子,没了战士,没了四王子的支持,这个百户维持不了多久。纳敏夫甚至已经想到了,当成吉思汗因为这场失败而暴怒的时候,整个百户里所有的人,包括纳敏夫自己,都会变成深埋在草原土壤里的肥料。
而四周每一个那颜,都不会拒绝多一块草场。
不止纳敏夫,其他许多人,包括赤驹驸马,还有脱撒合、阔阔出等千户那颜,他们都隶属于四王子的兀鲁思,如今面临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成吉思汗常说,每一个蒙古人都是被长生天钟爱的,都是尊贵之人。那些话,自然是对的,这几年来大蒙古国东征西讨战无不胜,蒙古人的尊贵,毫无疑问。
但再怎么尊贵的人,在成吉思汗面前,只是最卑微的奴仆。
纳敏夫承担不了成吉思汗的怒火,赤驹驸马等人也承担不了。这一次,所有人的命运都已经在悬崖边上了,稍有处理不慎,所有人都会失去他们的财富、名誉、地位和生命!
他们毫不怀疑,成吉思汗在处置了他们之后,不会饶过敌人。成吉思汗一定会摧毁定海军的城池,踏平定海军的村庄,烧焦定海军所属的每一寸土地,杀死莱州境内一切活物。
可对于赤驹驸马等人来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已经先死了,失去了眼前纵情欢乐的一切。
此时唯一能扭转局面的办法,就是救回四王子。
不惜一切代价地救回四王子。
问题是,怎么才能救回四王子?
在纳敏夫出发之前,赤驹驸马召集了千户那颜们紧急商议,结果千户那颜们彼此互相呵斥怒骂,几乎要拔刀砍杀,而下属们也恶狠狠对峙。
当时那种情形,甚至让纳敏夫有点害怕。他觉得,如果定海军胆子再大些,趁机追击而来的话,整支军队都要死伤惨重。
之所以闹成这样,是因为千户那颜们的想法各有不同。
赤驹驸马是成吉思汗指定的,负责在军事上辅助四王子的人。他只求四王子安然无恙,于是立即表示,可用钱财物资相赎,便如草原上部落攻杀的旧规矩一般。
无论郭宁要什么,任何东西,都可以给。
只要四王子安然脱身,给出的一切,都可以从其它敌人手里抢回来。就像在草原上,只要羊群还在,狼总能吃饱的,偶尔张嘴让出几块肉,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也有一些人,尤其是那六个始终没有投入厮杀的千户那颜,坚决认为蒙古人不该承受这样的羞辱。这样的羞辱,比四王子失陷更可怕,会让所有的蒙古人都鄙视他们。
所以他们痛斥赤驹驸马擅自领兵撤退的举动,希望继续围攻莱州。
定海军与蒙古人厮杀了许久,他们的力量很可能衰弱不堪了。如果他们的兵力虚弱而又疏忽大意,六个千户的全部精锐连夜攻打海仓镇,完全可能取胜!
这是险着,但勇猛的蒙古人应该如此。
这样的手段,才能告诉敌人,蒙古人不受威胁,蒙古人不会软弱。蒙古人轻而易举就能取得一千个、一万个女真人和汉人的脑袋。而定海军里那个叫郭宁的,要眼睁睁看着他的莱州,成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地狱!
那郭宁如果不想看到自己的部下们死绝,不想看到莱州变成白地,就赶紧跪地求饶,交出四王子!
那几个千户那颜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咆哮的时候,把口水喷在了纳敏夫的脸上,就像是下起了腥臭的雨,他们勒令纳敏夫打探海仓镇军堡中的底细,好像纳敏夫能够在敌营里自如游玩一样。
纳敏夫只觉得,这些人很蠢。他们打了太多次仗,赢了太多次,脑子里已经只剩居高临下的姿态,把蒙古人精明狡诈的一面忘得精光,而把敌人都当做了黄羊和兔子。
笑话,如果那郭宁是黄羊和兔子,四王子又怎么会被抓走呢?
可他们是尊贵的千户那颜,纳敏夫又不能不听他们的命令,他还非得尽力打探一下。
这会儿,他坐在营帐里,时不时稍稍掀开帐门,向外探看。然后立即就会被布设在营帐外头的兵卒堵回来。
他不禁连连苦笑,然后就听到了营帐外巨大的、有节奏的脚步声。
纳敏夫悚然起身。
这次他没有从帐门方向想办法,而是抽出小刀,往帐幕后方划开了小小的口子,把眼睛凑在口子上,向外探看。随即,他便看到了一支至少数千人的军队,手中高举长矛,正沿着营垒里的道路往高处去,鱼贯进入屯堡。
探看了半晌,他又选了另外一个方向,划开口子。
从这个口子里,他看到夜晚的原野上,有一队队骑兵手持松明火把,如火龙一般不断靠近。
纳敏夫回过身,一把揪起了随同他前来的北疆降人杨万。
“你来看一看!”他压低嗓音,喝道:“这郭宁,哪来这么多的军队?是不是假的?这群狡诈的狐狸,想骗我们呢!”
杨万苦着脸起身,待要去看,却听得帐外那几个看守的士卒连声大骂,骂得怒气勃发。
“他们在骂什么?”纳敏夫连声问道。
杨万侧耳倾听半晌,叹了口气。
“这几个士卒,都是此前守在营垒里的汪世显所部,战斗损失惨重。他们这会儿,是在喝骂来此增援的士卒。说这些登州、宁海州、莒州的兵马,此前不敢帮忙,发现大蒙古国的兵马一退,就忙不迭地前来表忠心了。”
顿了顿,杨万继续道:“他们又抱怨说,一万多人紧急行军至此,还要管饭,管住,管赏赐,今晚有得要忙了。”
杨万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觑看纳敏夫的神色。他觉得,定海军这里持续增兵,对蒙古人来说不是好消息,纳敏夫一定会恼怒,说不定还会拿出鞭子,抽他几下泄愤。
谁知纳敏夫怔了半晌,反而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他猛地划开帐篷,抽出鸣镝向天连射三箭,然后躺倒在地。
外头放哨的士兵连连喝骂,纳敏夫只嘟囔道:“不能打仗,还是赎人最好!用武器,马匹,奴隶,牲畜,钱财,粮食……用什么东西去换都行!”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夜谈(下)
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站在中军帐前,仰头看着鸣镝飞入夜空。
郭宁松了口气,道:“晋卿先生所想,果然周全。”
移剌楚材微微躬身:“接下去还有一些动作……故而,戏得演全套。”
郭宁点了点头。
他方才歇了没多久,其实依然疲惫,因为放心不下这桩事,才勉强撑着在外观看。这会儿见蒙古人的表现俱在移剌楚材算中,才放下心来:“夜晚风大,晋卿,我们进帐等候下文。”
“好。节帅请。”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中军帐里,各自落座。倪一给两人倒上热茶。
移剌楚材刚捧起茶盏啜饮一口,郭宁斜靠着案几,又一次睡了过去。
而这时候,营垒外的连绵军营里,明显有些骚动。
自古以来,鸣镝都是北方少数民族惯用的传讯工具,一旦出现,就代表了北方强族的军队到来。故而数百年前就有古人曰:“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耶?”
近世以来,北方汉儿对穹庐屈膝颇成常态,而对鸣镝这种玩意儿,听得,多了,尤其久经沙场的战士,颇能分辨出一点门道。
比如说,金军以鸣镝传令的,大都是千长也就是猛安勃极烈以上的军官,所用的鸣镝,是穿套在箭杆上的铁制品,声音大体类似,都极其尖利。而蒙古军用鸣镝或为木制,或为牛羊角制,声音悠扬呜咽,而又各具鲜明音色。
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常用鸣镝作为结盟交质的信物。比如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结盟,札木合把用两岁牛角制成的鸣镝赠给成吉思汗,而铁木真回赠以柏木制成的响箭,也是鸣镝之属。
这件事,北疆武人在讲述成吉思汗崛起的传奇时,或多或少都听过。
蒙古人的使者,此来说是商议赎人、换俘。其实郭宁这边,倒真没有多少人被蒙古军俘虏,蒙古军所到之处肆意屠杀,本来也手上也没什么够份量的俘虏。故,而主动权完全在郭宁一边。
郭宁让赵决出面截住使者。赵决心思很细,特意勒令蒙古人去甲、并不得携带强弓、劲箭、利刃等武器。唯有鸣镝之类,既有这个习俗为凭,赵决便不好逼迫太过。
毕竟蒙古军强悍异常,这一场战斗,若非拖雷被俘,也不好说谁胜谁负。他们是来赎人的,不是来投降的。
而这会儿的三支鸣镝发出,可见己方示强的手段,果然落在了蒙古人眼里。看来,震慑蒙古人,使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的目标,当能达成。
但这独特的鸣镝之响,也立即引起了本方许多人的紧张。
终究一场血腥大战刚刚停止,许多人的情绪尚未放松,诚如惊弓之鸟。鸣镝一响,好些营地里,纷纷亮起松明火把,有巡夜的士卒紧急调动,又有主将的侧近被派出来打探。
因为海仓镇的营垒内部一片狼藉,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郭仲元所部这会儿只能宿在营垒外头,距离蒙古人落脚的小小营帐不远。
燕宁所部,也驻扎在一处。
这时候他给自家顶盔掼甲,又往脸上扑了一把土,问道:“怎么样?”
郭仲元绕了两圈看看,笑吟吟道:“就是这样了!看不出半点破绽!”
燕宁的部下们,这会儿并不在身边,而是去了营垒东面的平原。
方才绕行营垒高坡入驻的,乃是靖安民带来的援军,上千人每人手持火把两枚,背上扎着长矛,装出了大队步卒增援的架势。而在平原东面那支急速前来的骑兵,便是燕宁部下的三百人。
骑兵们没人手持两个火把,然后再领一匹从马。从马的马鞍上,再交错捆两个火把。每名骑兵间隔十丈,络绎而行,远远看去,便如一条火龙。
当日燕宁离了益都城,率本部与郭仲元一起赶到莱州,真是受到了郭宁与蒙古军鏖战的感动和激励,他也是真的亢奋异常,只觉得浑身蓄满了力气,就要释放在与蒙古军决战的沙场,恨不得一战打出莒州燕宁的名头,让蒙古人知道汉儿中多有豪杰。
结果,他长途奔来,只做了个看客,而且是眼睁睁看着郭宁自万军之中擒拿敌酋!
这实在是……燕宁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这种感受,总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到了战事告一段落,郭仲元进入营垒,禀报战况,同时也禀报燕宁前来援助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