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儿和拔都儿们哭嚎着,却既不躲闪,也不出言求饶。有人拿着小刀,在自己的脸上乱划,直到五官难辨,然后才伸长脖颈,任凭利刃挥过,头颅落地。
还有些蒙古贵人纵马奔驰到靠近郭宁的方向,见拖雷被捆在马鞍上,不像是少了胳臂少了腿的样子,于是死灰色的面容稍稍好看些。
骆和尚听得懂蒙语,所以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竟然给郭六郎办成了……”
他嘟囔了一句,翻身下马,站在遍布箭矢、断刀、鲜血和尸体的战场,双手合什。过了会儿,他看到仇会洛在几名傔从的护持下过来,一条手臂像是断了,用麻布扎在身上。
骆和尚想打个招呼,抬高嗓门,喉咙里却似着了火。他只得提起马鞭,遥遥向仇会洛点了点。仇会洛咧了咧嘴,算是回应。
前方远处,李霆刚换过了一匹战马。新的战马精神抖擞,在战场上小跳着行进,像是随时要急速驰骋。李霆不停的勒住缰绳,让激动的战马消停下来,同时大声呼喝着,催促将士们重新列队结阵,莫要给敌人可趁之机。
但将士们的动作难免慢些。
他们也都知道,这一场大战,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蒙古国建立不久,所谓的黄金家族,成员并不很多。而四王子拖雷,便是整个大蒙古国里,地位最尊贵的数人之一。
拖雷在战场被俘,对蒙古军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承受的,甚至也无法想象。
如果成吉思汗领兵在此,按照众人对这个征服者的揣度,或许他会全然不顾儿子的死活,勒令诸军继续厮杀,直到胜利。哪怕郭宁威胁要杀死拖雷,他依然会这样下令,而用定海军上下每一个人的性命为拖雷陪葬。
但成吉思汗并不在此,在此的任一个蒙古贵人,又不可能有胆量下这样的命令。他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战斗结束了。
定海军赢了。
“郭节度,真是英雄!”
策马登上胶水东岸的燕宁也很高兴。
但他看看自家崭新的铠甲,尚未沾血的刀枪,又有些怅然若失。
郭仲元在将士们中间走着。将士们看着这位治军严酷的都将,难免有些畏惧。郭仲元全不在乎众人的眼神,有时候用力拍打着某个士卒,让他坐下休息,有时候和某个士卒狠狠拥抱一下。
第二百二十七章 烟消(中)
郭仲元安抚他的部下们,带着他们一批批地哗哗地蹚水过来,在距离海仓镇四五里的原野上铺开队列,扎下临时营地。
两方从益都一起行军至此,燕宁看得很明白,郭仲元的这支军队,确实是临时拼凑的产物。
在数日前与蒙古仆从军的战斗中,作为军队主体的壮丁们,在郭仲元的强压下打了一场苦战。他们付出了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精力和血性,几乎已经透支了。
未经训练的百姓,终究不能和习惯于厮杀的老卒相比,大部分人没办法凭空生出持续作战的韧劲。此前全军不断前进,逼近蒙古军本部精锐时,许多人紧张得浑身颤抖。
而一旦得知胜利的消息,有几个原本站在队列里踏步前进的士卒一下子跪倒在地,浑身乏力,再也站不起来。
但也有些汉子,像是被锻打过的铁料那样,渐渐不同了。
就在燕宁眼前,好几支小部队蹚过了河水,正按照将校的吩咐坐地休息。他们自然而然地以什伍为单位,坐成一个个圆圈,腰杆也下意识地挺直着,好像随时能够响应下一个;甚至说话的状态,也不像原来那种争先恐后乱哄哄的样子,而凭空多了几分沉稳。
燕宁知道,这种沉稳,是见过生死、有了杀敌或被敌所杀的觉悟以后,才会获得的东西。证明了士卒们开始习惯于纪律、责任和自信。
一名骑兵在燕宁身旁看着,忍不住有些羡慕地道:“这些人,有个兵样子了!只要稍稍训练,就是两三千可战之兵!这一仗,郭节度打得不亏!”
真正打过仗的人都知道,两三千意志坚定的士卒,是一笔巨大的资源。燕宁自己身为莒州提控,算得上的莒州屈指可数的豪杰人物,但他在天胜寨里聚集的人手里,能与眼前这些壮丁相比的,不过一千出头罢了。
燕宁自己凭着一千出头的骨干力量,就能够扶助莒州刺史亨嗣,一定程度上与杨安儿抗衡,郭宁呢?
想到这里,燕宁连连摇头,感慨道:“你这厮,眼光短浅的很。两三千可战之兵……算得什么?”
这场胜利的影响,绝不仅限于山东,也必定会给郭宁带来巨大的利益。更不消说,他俘虏了大蒙古国的四王子……这对整个大金朝廷,都意义非凡!
这时候,郭仲元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事,请燕宁同往海仓镇里拜见。
燕宁不敢怠慢,吩咐部下们几句,只领了两三个护卫,步行往营垒方向去。
愈是走近营垒,见到的尸体愈多。
整片开阔的战场上,甚至没有一条直接通往营垒的道路,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残肢断臂铺排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尸体特有的臭味,就连海风都吹不散。
当他们走进营垒,看到的情形更是惨烈,耳中又有阵阵低沉悲哀的呜咽此起彼伏。
燕宁在一处栅栏旁稍稍止步,见栅栏的角落处,是蒙古人与守军反复争夺的所在,两方的尸体层层堆叠,新的尸体血肉模糊,压在旧的尸体上。
一名中年士卒匍匐在尸堆旁,不顾旁人连连劝阻,也不顾血迹污秽,用双手拼命挖掘。他想要挖掘的,是一颗被压在下层的头颅。最终挖出来的也只剩下了头颅,躯体不知道在哪里。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头颅须发戟张的面容,脸色白得就像垩土。而簇拥在他身旁的,有几名年轻的士卒,有连个妇人,还有一个孩童。
那孩童想要上前搀扶那老卒,却被首级狰狞的表情吓住,咧了咧嘴,终于哭了起来。
燕宁再走几步,转了个弯,到一处安置伤员的营地。
许多轻重伤员已经在此,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被运送过来,不下数百上千人辗转呻吟,汇成了令人心悸的声音。而无数伤口俱都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道,招引来许多的苍蝇、飞虫,嗡嗡飞舞。
有军官大声呵斥着,一批显然是生力军模样的士卒,往来奔走驱赶蝇虫,然后迅速搭建帐篷,起灶煮水。
还有些医生模样的人,在一个神情精悍的中年人带领下,急匆匆入来。
郭仲元道:“那位,乃是节度副使靖安民,他的部下们,是搭乘船只从掖县赶来支援的……”
说到这里,他挺了挺胸,骄傲地道:“蒙古人本来就别想攻下莱州的城池,我们以船队运载兵员,自如调动于海边多处坚固城池堡垒。蒙古人就算不退,也只有碰个头破血流!”
郭仲元说话大声了些,有人皱着眉头,向他示意轻些。
原来郭宁已经安置好了那位特殊的俘虏,换了身轻便的戎袍,正在亲兵们的簇拥下巡视军营,探望伤员。
先到的,是轻伤员的聚集区。
郭宁的神态轻松自如,时不时停下脚步,和某个伤员说几句话。
看得出来,那并非出于权谋而故意摆出的姿态,他确实和许多将士谙熟,也得到将士们的信赖。所以常常一两句话,就能让某个将士兴奋不已,仿佛伤处也不那么疼了。
轻伤员们在郭宁面前,大都努力表现出伤势不重的样子。有人一瘸一拐地凑到郭宁身边,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继续厮杀。结果立即被郭宁骂得狗血淋头,勒令老实躺下。
虽说被骂了几句,可那士卒得意的很,立即成为许多人羡慕的焦点。
而郭宁的脚步所经之处,越来越多的轻伤员不顾他的劝说,纷纷站起身来,几乎聚拢成了一条长巷。
长巷里有人大声叫嚷,想让郭宁说说,是怎么抓住拖雷的。又有人问,六郎当时身在蒙古大军合围之下,会不会害怕?
郭宁粗鲁地回了几句,意思是那蒙古贵人又不是三头六臂,一拳头下去自然晕倒。至于怕不怕,当时心里只想着,你们这群狗日的若不能拖住蒙古人,害得老子失手……以后休说赏赐半文也无,一个个都要挨军棍,打到屁股爆裂为止。
听了他的话,有人不服地叫嚷,有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郭宁穿过了轻伤员的区域,到营地后头,重伤员紧急救治之所。
这里没有笑声,也没有人能大声说话。
有些伤员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形同半个死人;也有些伤员额头滚烫,脸红得吓人,嘴里喃喃自语。
看到郭宁的身影,有几个稍许清醒些的,试图起身迎接。
郭宁连忙抢上前,扶住其中一个,让另外几人也赶紧躺下:“别动,别动!”
那伤员看起来很年轻,身上被火燎过,手臂和躯干有好几处皮开肉绽的伤处,有刀伤也有箭伤,看上去十分骇人。
郭宁托住他的脖颈,让他侧身躺下,又取了干净麻布,遮住尚在渗血的伤处。
“老兄这是在哪里受的伤?”
“蒙古人第二次突袭的时候,我在营垒外的望楼上,遭蒙古人围攻……我杀了一个,但望楼被撞踏了,我掉落地面,晕过去了。”
“第二次突袭的时候?那不是两天前?老兄你晕了两天么?”
那士卒道:“晕了一天吧……记不清……塌下来的望楼把我压住了,直到刚才,才被救出来。”
“好,好。”郭宁微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安心养伤。”
第二百二十八章 烟消(下)
那士卒的伤势很重。
他强打起精神来,说了几句,便神情困倦,上下眼皮往一处碰。
郭宁从旁边取了个木枕,放在他的脑后,慢慢松开托着他脖颈的手掌。
刚松手,那士卒警觉地猛睁眼:“节帅!节帅!还有件事!”
“我在。”
“梁阔也被压着呢,他和我一起的,被压着的时候,还和我说话呢,得救他!赶紧的!”
郭宁向四周看了看,一名匆匆赶来的军官站在那士卒看不到的地方,摇了摇头。
郭宁脸上的神情不变,和气地道:“好,好,是叫梁阔,对么?我记得他,一定会找到他。”
那士卒骤然放心,整个人瘫软下去。
“梁阔分到的田地比我强些,不过我养了猪呢!我家娘子做得一手好烧猪肉。打完仗了,可以请他吃,请大家吃……”
他闭着眼睛,嘴里还在嘟囔,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呼吸细弱地睡着了。
郭宁默然半晌,往营帐外头走两步,招来那军官:“怎么讲?”
“这伤员名叫葛青疏,他和他的同伴梁阔,都是咱们在山东新招的士卒。他二人所在的望楼,先后两次发现蒙古军的突袭,功劳极大。”
那军官谨慎地道:“不过,我们发现葛青疏的时候,他和梁阔两人都被压在坍塌的望楼之下,那梁阔胸膛被巨木所压,脏腑、骨骼俱碎,早就死了……葛青疏是在说胡话呢。”
顿了顿,见郭宁不语,军官忍不住又道:“节帅,这次厮杀,营垒里百姓的损失,汪指挥使部下那么多新兵的损失,真是惨烈!咱们……”
郭宁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这军官有些沮丧,这是必然的。营垒内外,但凡亲眼目睹己方死伤之人,难免都有些沮丧。为了这场胜利,太多人付出了全部。
郭宁垂首看了看,脚下的地面湿漉漉的,是不知从哪里漫溢的血水。一把断裂的长刀被他踏在脚底,长刀的锋刃一端,贴着半只被斩下的手掌。
那手掌上布满了茧子,是一个农人的手掌。
“节帅,节帅,让一让!让开!”
有人在旁叫道。
郭宁抬头,见到一个医官狂奔而来,跑得汗流浃背。身后几名士卒,每两人抬着一具担架。
当日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驻扎,这医官就随军行动。他是郭宁的熟人,素来性子急躁,曾泼了安州刺史徒单航一瓢凉水的,故而言语不太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