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自幼便以那可儿的身份随同成吉思汗南征北战,素有英武干略之称,在长期耳濡目染之下,对其父汗用兵的韬略,颇学得了数成。此番他率大军掩进,攻打莱州海仓镇的时候,也是这般做的。
其麾下十个千户的兵力之中,有六个千户全为了歼灭定海军本部而来,自始至终都在养精蓄锐。用于攻打营垒的,是赤驹驸马、脱撒合、阔阔出和者迭儿的四个千户。
昨晚拖雷眼看着久攻不下,还特意重赏将士,振奋士气,遂在今日凌晨猛攻得逞,一举破入营垒内部。
与坚韧异常的敌人展开两天两夜的厮杀,再加上此前一日一夜的长途奔袭,这四个千户自然辛苦。就算蒙古人早就惯于严酷的环境,个个坚韧耐劳,身体上的疲累是没法克服的,一旦战斗胜利,疲累的感觉更是无法遏制。
者迭儿的千户有抢掠的意愿支撑,还能尽量打起精神。
其它的三个千户退出营垒以后,很多人在外面找一片干燥的土地,倒头就睡,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一些没睡着的,也陆续脱下与伤口黏连的皮甲,让几天下来泛着酸臭的身体稍稍松快。
只有少许几个比较穷困的百户,还保持着全副武装。他们得了拖雷的赏赐犹自不足,希望者迭儿千户吃饱了,能轮到他们进营垒去啃骨头。
可谁能想到,那六个养精蓄锐的千户到现在还没能撞上敌人,疲惫不堪的四个千户,反而遭了当头霹雳?
蒙古人的警惕性很强,此前城中喧闹,许多人便从睡梦中惊醒。有人一边匆忙牵马,一边哈哈大笑,觉得其他千户发兵支援的话,肯定要抢走营垒里许多财物,者迭儿千户这下要吃大亏。
可转眼间,喧闹就成了轰鸣,轰鸣又成了震天的厮杀。
赤驹驸马的本部精锐还在远处赶回的路上,营门前的大部分蒙古人还没整备完毕,只听到营垒里几十几百人连声大喊。
定海军的第三支铁浮图骑队,已经从营垒内部直冲出来!
海仓镇的营垒,修建得很是坚固,但南面和东面的两座营门,都过于宽敞了,两三丈的营门,等于垒墙上两三丈的缺口,一直是受攻打的薄弱处。
两座营门前头,横跨壕沟的桥梁,是结实开阔的木桥。过去两日里,攻守双方反复争夺木桥,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以至于深黑色的血渍,浸透木板;桥下壕沟中的尸体层层叠叠,引来成群的蝇虫,嗡嗡不绝。
此前坚守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将士看这两座木桥,心里把汪世显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都觉得他一开始太过大意,后来又思虑不及,哪怕吃了蒙古人好几次亏,都不想办法摧毁木桥。
但这时候,开阔的木桥成了铁浮图骑兵第三拨进攻最好的发起点。
数以百计的高头大马,数以百计的雄武大汉,连带着他们身披的沉重铁甲,那么巨大的重量,却全然不必减速。这支骑队声若雷鸣地踏过木桥,如同千尺高崖倾泻而下的湍流那样,涌进了蒙古人分散休息的开阔地!
蒙古人一下子就乱了。
烧杀掳掠和打硬仗是两回事。
原本大家都想好了要烧杀掳掠,快活一下,有些人裤裆里的二两肉都蠢蠢欲动了,歇息的时候,正和同伴讲些下三路笑话。
结果营垒里一下子冲出来几百铁骑……这仗怎么打?
再看那支铁骑,精甲耀目,刀枪如林,铁马奔腾仿佛猛兽,而骑兵队列又如铜墙铁壁一般……这仗怎么打?
论骑术,每个蒙古人都很出众,可以一人策控好几匹马,可以在马匹奔驰的时候猱身上下,可以长途奔驰,吃喝拉撒都在马上。
论射术,每个蒙古人也都是好手,纵不能百步穿杨,三五十步内,百发百中绝无问题。
再论刀法,论骑与骑的配合,他们全都是最好的。
但所有这些长处,在猝然面临铁浮图袭击的时候,全然没有鸟用!
眼前的局面,就是摧枯拉朽,就是虎入羊群!
原本想要纵马向前的蒙古人纷纷勒住了战马,很多没有来得及上马的人开始转身向后,也有人满脸茫然无措,等待着自家十人长的吩咐。
铁骑奔行方向上的蒙古人发出了绝望的叫喊,有人带着弓箭,于是下意识地张弓搭箭乱射。
弓弦弹动的声音汇成了长音,然后被沉重的马蹄声吞没。
箭矢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日,但飞蝗怎么去阻止呼啸而来的洪流?
潮头巨浪,愈涌愈高。
铁浮图骑兵不断向前,而他们的队列正面变得愈来愈宽大。五骑,十骑,到二三十骑。每一名骑兵都无视眼前的敌人,他们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地突杀眼前的一切!
仿佛西瓜被拍碎的声音不断响起,那是未及上马的蒙古骑士被撞倒,撞飞。
随后无数长柄的直刀组成了锋锐到令人心惊胆寒的刀墙。每一把刀从斜举到挥劈,恢复斜举,再挥劈。数以百计的刀,就使得刀墙也翻翻滚滚起来,肆意收割着人命。
刀墙之前,每时每刻都喷洒着血雾。而血雾太过浓烈,几乎要把整片战场遮蔽。血雾之下,无数人被砍杀,首级飞起,肢体飞起,残缺的身躯七零八落坠地。
看得出,这些骑兵并没有长期按照重甲突击的方式训练,骑士和骑士间的配合,乃至骑士们整体的配合都很生疏,冲杀到三五百步以后,这座刀墙就已经没办法保持齐整。
但这一次冲击,对蒙古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一次,三个千户休息的开阔场地,就像是被巨人挥刀斫过那样一切两半,留下一条鲜血横流的道路。
蒙古人是坚韧的草原民族,一次次胜利所塑造的勇敢和自信,更使他们成为绝不动摇的战士。可这时候,他们除了狂呼乱喊,还能做什么?
只有少量特别精锐的蒙古骑兵,能在这样的场合继续奋战。
随着铁浮图骑兵的队列开始松散,他们在各队和各骑间的缝隙里穿插,向两旁开弓射箭,或者挥刀劈砍。但随着铁浮图的不断前进,哪怕再灵巧的人,也没法在高速奔驰的队列间存活,他们很快就被后排骑兵挥舞着武器,一一斩杀。
长刀划过他们脖颈,人头落地,长枪在他们的胸前开出巨大的伤口。也有刀枪砍刺在马匹上,于是马匹疯狂纵跃,导致骑士没法厮杀,呼吸之间就被砍落下马,被连绵的铁骑踏进了泥地。
骆和尚手里的重刀连续挥砍了好多次,终于卷刃了。
此时骆和尚瞄准一个奔逃的蒙古人用力砍下,结果厚重的刀身从侧面嵌进了他的脑袋,把整个头颅打裂。鲜血和脑浆迸出来,喷了骆和尚一头一脸都是。
骆和尚松开手,任凭那蒙古人带着脑袋上的长刀倒地,转而拿出自己惯用的铁棍。
就这一点耽搁,身边许多骑兵超过了他,追逐着前面奔逃的敌人,将他们一一杀死。
这样的场景,是骆和尚在大同,在漠南,在宣德州看到过无数次的,有时候他在梦里也会见到,以至于仓惶吓醒。但这回,骆和尚看得很是满意,皆因以前都是蒙古人肆意屠杀,这次却反了过来。
骆和尚忍不住高喧一声佛号,也不知是为了眼前的蒙古人,还是为了往日里身死的无数袍泽。
下个瞬间,他催马向前,大声道:“散开!散开!继续杀!”
他身边的号手吹响号角,各都将、中尉也纷纷吹响骨哨,摆动手里的武器,指引部下们继续冲杀。
此时赤驹驸马的骑兵赶到。
这数百骑都是弘吉剌部的精锐,但他们也只能维持着队伍不至于雪崩罢了。
面对着甲胄俱全的重骑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保持距离,以箭矢压制,并反复诱引敌人,消耗他们的体力直到尽竭。赤驹驸马便是这样做的,他也有信心能牵制住敌骑。
可问题是,还有那么多来不及上马的蒙古骑兵,正被卷在金属的浪潮里浮沉哀号,被人肆意杀戮呢。等那些铁浮图累了,四个千户还能剩下多少人?
当年赤驹驸马在野狐岭上与数十万金军作战,也不曾见如此凶猛的铁浮图骑兵集群冲锋。这海仓镇,不是定海军的家眷老小所在么?怎么就伏下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赤驹驸马忽然明白了。
“这是陷阱!陷阱!”他大声咆哮着,抓过一名伴当,对他道:“去告诉四王子,眼前这些人才是定海军的主力,我们上当了!让他把左右翼六千户,全都调回来!快!快!快去啊!”
第二百二十章 两难(上)
说来也是可笑,赤驹驸马率部赶回海仓镇近处没多久,身边的那可儿已经被派出了五六人,没有一个是通报好消息的。
这名那可儿纵骑狂奔,另一名那可儿连忙策马上来递补,赤驹驸马焦躁不安,抬手一鞭就抽了上去:“你还愣着干什么?”
“是!是!”那可儿连声应了,却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直到赤驹驸马劈面又是一鞭:“蠢货!放鸣镝啊!”
他转顾四周,对着那可儿们喊道:“你们也是。赶紧施放鸣镝!”
十余人一齐施射,鸣镝凄厉而高亢的响声,骤然腾空而起。
这几年来蒙古军的规模越来越大,故而在指挥作战时,慢慢重视旗号的作用,但普通将士们仍然维持着早年草原上部落仇杀的习惯,谙熟各种鸣镝和号角的含义。
每个蒙古人都知道,统帅身边的那可儿们一齐施放鸣镝,就代表局面到了最危险,或者最关键的时候,所有人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厮杀,纵临刀山火海,不能稍退!
按照蒙古军的军法,平时的作战中,如有畏怯退后的,或以鞭刑,或以绞刑、斩刑。但鸣镝大放之时,谁再敢瞻前顾后,不仅自己要死,而且祸及阖家,乃至整个部落!
许多蒙古人原本已经被冲散,甚至手脚并用地奔逃,这时候却猛然止步,从身侧拔出了短刀或角弓。他们大叫道:“哈剌!哈剌!”
有蒙古人与坠马的铁浮图骑士滚在一起,彼此撕打。步行的蒙古人毕竟多些,好几人冲上去,扯开铁浮图骑士的头盔,用短刀乱刺他的面门和咽喉。半晌之后,有人举起骑士的脑袋,纵声狂喊:“哈剌!哈剌!”
蒙古人的箭矢也一下子密集了很多。
开始时骆和尚还不放在心上,但很快就感受到了压力。成百上千人下了决心拼命,把箭矢射的又快又急,没有丝毫停顿,那真是极其可怕。
大蓬的箭雨如乌云涌起,如急雨坠落,噼噼啪啪地打在铁浮图骑士们的头顶、胸前,双臂,乃至他们身下的战马。再怎么厚重完善的甲胄,总有难以保护到的地方,而箭矢就插进了甲胄的薄弱处,撕开皮肉,凿断筋骨。
陆续有战马不安地颠仆,陆续有人落马。
骆和尚的体格高大魁梧,又骑着格外雄壮的大马,此时便成了蒙古人集中射击的目标。
眨眼工夫,他的头盔正面铛铛连中两箭。箭头沉重,带着巨大的冲力,让他头颅晃动,好像被锤子砸了一样。
他的从骑立即涌上来掩护,还有人策马向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奋力冲杀,驱散那些还在射击的蒙古人。
骆和尚只觉有些头晕,他呼呼地舞了两下铁棍,不满地道:“别管那些杂碎!看到施放鸣镝的方向了么?找准了,那是蒙古人的首领!”
从骑们皆指西南方向,那正是赤驹驸马存身的一队轻骑所在。
后来加入战场的这拨蒙古骑兵,在队列掩护配合上十分娴熟。数百骑分作许多小队,有时聚集在一起,有时组成三五小队的小群。他们策马狂奔,进退如电,口中呼喊连连,虽只数百骑,却气势壮盛,一看便非寻常。
“骚鞑子跑得真快啊!”骆和尚嘟囔了一句,随即喝道:“咱们兵分两路,假作突击。待到近处,听我号令,两厢一下子压过去!”
海仓镇前恶战犹酣。
而赤驹驸马的那可儿,赶到了拖雷跟前,将赤驹驸马的判断原原本本说了。
刹那间,拖雷一股急火上头,身子晃了晃,简直坐不稳马鞍。
他并不是随意轻信之人。早前西面那支兵马,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赵瑨等人所部。杨万和石抹孛迭儿两个败退回来,也口口声声说旗号确定无误,这是定海军的主力无疑。
但拖雷并没有完全相信,还通过潍州李全的耳目,额外打探过。
种种表现都确定无疑了,他才挥军出动,发起了这一场意在雪耻的进攻。
可是……
定海军的主力其实在海仓镇里?
我拖雷,又一次落入了郭宁的陷阱?
这简直不是战争,而是煎熬,更是纯粹的羞辱!
拖雷捂着额头,垂首许久。
他不怀疑赤驹驸马的判断。
别人会胡言乱语,赤驹驸马是拖雷的好友和臂膀,他绝不会胡言乱语。
何况,到了现在,海仓镇内外宛如天崩地裂的厮杀,拖雷也看在眼里了……四个蒙古军千户都要顶不住,那是什么样的力量?
除了定海军主力,还能是什么?除了定海军主力,金国在山东东西两路,哪还有如此强悍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如果到处都是,大蒙古国的军队还能从河北一直杀到这里来吗?
刹那间,拖雷又想起了当日在河北塘泊间所见的情形。想到了自己在父汗面前兴冲冲宣布,要分辨敌人是黄羊,是狐狸,还是狼,结果惹出了一条摇头摆尾的恶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