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使用过无数次的手段,其实无须多吩咐,每一名蒙古骑士都熟稔至极。
而掩在一处处营地外围的,也是木栅而非夯土的城墙,木栅后头的景象瞒不过人的。经验丰富的好手甚至不需要看清楚什么,只纵骑掠过,眼神中隐约留下的图像,就能让他们做出最清楚的判断。
几乎只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好几名骑兵兜转马蹄回来,一齐指着道路尽头某处营地:“那里!那里有女人和孩子!很多!他们很害怕!”
铁骑轰鸣,黑色的旋风再度卷起。
“娘的!这群蒙古人,都是疯狗吗!”在高处观战的汪世显忽然破口大骂。
他抽刀在手,向左右喊道:“跟我来!”
与此同时,岱尔巴图纵声咆哮。“苏合!阿斯尔!达日泰!你们突上去!”
随着他的号令,三名骑士疯狂挥鞭,将良马的后股抽得血肉模糊。战马愤怒地嘶鸣着,缰绳却又被死死地勒住,随即头颈被抱住,马头也被毡袍裹住。于是马匹一边扭动脖颈,一边狂奔。下个瞬间,他们便连人带马地猛然撞上了栅栏。
栅栏是在几天里仓促搭建的,整个营垒内部,分成二三十个营地,每个营地都有栅栏。但因为工程量太大,每一处栅栏的防御力其实都很一般,就只是用木头横竖捆扎,然后在背面抵一根木桩而已。
第一匹健马撞击上来的时候,这一段栅栏猛然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而那匹蒙古马反而折断了骨头,倒地哀鸣。第二匹健马又撞,栅栏上数十处草绳捆扎处同时崩断,好几段厚木板猛然绽开,木屑飞溅。
而第三匹健马随即跟进……轰然大响声中,栅栏坍塌!
战马翻滚着压倒了整片栅栏,修长的马颈扭曲成了可怕的模样,而双足被捆扎在马镫上的蒙古骑士也随之翻滚,口中狂喷鲜血。
数十匹战马从栅栏的缺口冲入。
岱尔巴图的战马腾跃如虎,他高举长长的直刀,刀锋闪耀光芒。刀光如电向下,划过一名壮丁的脖颈,将几乎将他的脖颈切断了三分之一,而战马继续前进,他反手又是一刀,第二刀从后方插入那壮丁的左胸,虽未穿透,鲜血奔涌。
更多的骑兵涌过缺口,挥刀砍杀声,喊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蒙古人的判断一点没错,这座营地里,真的有很多女人和孩子。
郭宁所部的将士亲眷们,大都被提前安置到了莱州西面的西由镇三山港,若有万一,随时可以登船入海避难,但也有少量依旧留在海仓镇。
这些妇孺都被安置在营垒内侧较安全处,却不曾想,蒙古人就像是能够追踪血腥气的狼犬一样,直贯入这处营地里!
姚师儿的妻子冯氏面色惨白,她在北疆也经历过好多次战败,都是险之又险的逃出了性命,这种将死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在她们的前方,是蒙古人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声,是战马奔腾,撞散营房木屋的闷响声,是己方同伴们重伤时的惨叫声,那声音汇聚在一起,汇成某种可怕的东西在空气中蔓延,让人手软脚软,不能站,也不能跑。
她凭着本能,把两个小孩儿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遮护住他们。
然后,有人揪着她的发髻,把她猛拽起来,还向着她大喊。
冯氏的性子有点柔弱,她快要崩溃了。她看得见,听得见,却反应不过来,脑海中一片空白。于是那人用力抽了她两巴掌,打得她嘴角溢血,牙齿都开始晃。
“啊?”冯氏终于清醒过来:“阿涵你也在啊?”
吕函冷着脸,把冯氏往后推,然后又对两个孩子道:“往后跑,有人掩护你们,不要怕!”
第二百零二章 不惧(下)
吕函从军堡出来以后,便在各处营地走动,安抚人心。
她和郭宁自小一起长大,耳濡目染,郭宁擅长的,她也擅长。只不过大金国这些年来儒风甚盛,汉家的女郎虽不似南朝宋人女子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不至于一直抛头露面。所以,她素日里大都把精力放在郭宁本部的老小营,仿佛孩子王一般。
但眼下这时候,可顾不得那些儒生规矩,非得吕函亲自出马才行。
吕郭两家是世交,吕函姐弟两个便是郭宁的亲人。虽然尚未举办婚礼,她已普遍被将士们当作主母来看。
她到哪里,哪里的将士们都尊崇异常,连带着百姓们也有主心骨。却不曾想,这会儿她身处的随军家眷营地里,却被蒙古人硬闯入来了!
此时听到吕函的叫嚷,好些妇人们身上有了力气,都带着孩子往后跑。这时候,快一步就可能是生,落后一步,可能就要死,每个人哪怕跌倒了,也手脚并用,踉跄奔跑。
而吕函却不退后,反而大声叱道:“倪一!你们围着我做什么?向前去杀敌!”
郭宁本人要在高处的军堡里等待时机,却不能不顾吕函的安危。他派了二十名傔从跟随着吕函,而带领这些傔从的,则是倪一。
这些傔从们,都是郭宁在军中收拢的少年军士,平日里待他们如子弟。吕函也时时督促他们读书习武,仿佛他们的长姊,又仿佛他们的母亲。
此时听得吕函喝令,倪一却连连摇头,只道:“快走,快走。”
吕函怒了:“你想什么呢?你们几个兵甲俱全,成天跟着我,原来只是吓唬人的吗?”
倪一脸色骤然涨红,张了张嘴,嚅嗫道:“节帅让我们护着你呢……”
他话音未落,吕函厉声骂道:“蒙古人真要杀透了营地,你能护得住谁!”
吕函向来温和,这会儿却尖声大喊,嗓子都破音了。
倪一还在犹豫,吕函一翻手,竟从袖子里抽出了短剑:“你若不去,是要我杀敌给你看吗?”
倪一咬了咬牙,指了数人留下,自己带着其余同伴,沿营间窄路大步向前。
郭宁所部在中都时,尽情搜罗武库中的装具,到莱州以后,遂特显甲械精利,所向披靡。郭宁的本部,在装备上头自然更要超出各部一筹。
郭宁给吕函安排的傔从,都是特意挑选出的好手,个个胆勇过人。而这些少年们过去数月吃喝不愁、日常勤练武艺,普遍都长高了,也壮了。此时二十人皆披甲胄,持锐器,宛如铁塔!
二十人往前走了没多远,便听前方阵阵喧闹,几名百姓仓惶逃出。而一栋低矮木屋后头,浓郁的血腥气喷涌,随即转出一名周身浴血、形若黑虎的蒙古骑兵!
那骑兵见到倪一等人,口中咆哮如雷,直接就纵马冲杀。
而傔从们面对战马奔来的势头,全不躲闪,个个站立原处,仿佛呆若木鸡。眨眼间,蒙古骑士冲到近处,那战马沉重的呼吸几乎喷到了倪一脸上!
倪一狞笑一声,高声喝道:“斩!”
随着他的呼喊,身边数人一齐冲前,举起重刀利斧,猛往下砍。
这些少年傔从,都是和倪一关系亲密的,也都似倪一一般,酷爱打熬力气,使用重型武器厮杀。
瞬间七八柄大刀大斧搂头盖脸,从左中右三路同时劈来。那蒙古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招架?他只能全力挥刀,试图杀一个够本,手中环刀砍在倪一脖颈处的金属顿项,却立时迸断,而长刀大斧同时落在他的马上和身上!
战马的粗壮脖颈被一斧子砍开。战马嘶鸣前仆,浓稠的马血漫天喷溅。
那蒙古骑士的右臂、左臂、右腿齐断,肢体腾空飞起。他的面门更是正中一斧,锋刃从脑袋到脖颈,一直落到胸前,几乎把整个人劈成了两半。巨大的伤口中,脏腑哗啦啦地倾泻而出!
人马皆死,但尸体还在前冲,正正地撞上了一名傔从。
数百斤的力量将那傔从砸得连连踉跄,勉强站定,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半跪在地,发出沉重的喘息,慢慢伏倒。这时候根本没人顾得上他,后头的傔从立刻抢上来,继续簇拥成密集队列。
营垒较内侧的营地,大都住着郭宁本部将士的亲眷,修建营房最早。
当然,这营房也不过是用夯土和木头急就章拼凑出的,比当日馈军河营地的房舍还要简陋,但房舍毕竟是房舍,蒙古骑兵可以拽倒撞踏帐篷,却拿这些营房没有办法,他们杀入营地耀武耀威的同时,队伍却迅速被这些房舍割裂了。
蒙古人继续纵马奔驰,激起漫天的烟尘,烟尘中骑士的身影仿佛鬼神般令人生畏。
而倪一看着这些狰狞身影,却只有杀气冲天。
北疆溃兵里,是人人都和蒙古军有着家族血仇,倪一也不例外。他投入郭宁麾下,便是为了跟随郭宁与蒙古军厮杀,亲手为家人报仇雪恨。
可恨的是,当时河北塘泊间一战,倪一受命高举军旗紧随郭宁,所以他本人名下竟然全无斩获。倪一为此恼怒异常,早就盼着下一次杀敌的机会,这会儿既然吕函有令,他便不客气了!
已经杀了一个,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
阿勒斤赤名声赫赫,但也只是蒙古军的哨骑罢了。如果野战相逢,本军确实难以应付……按照骆慧锋大师的说法,至少要用五倍以上数量的精锐轻骑,才能抗衡。
但现在,他们闯进层层叠叠的营地里了,十成本事,还能用得出几成?
他们再凶猛善战,也是人!是人就杀得死,没什么可怕的!
营地里弥漫的尘土愈发腾起,蒙古人一旦冲入营地,外头便看不清楚战况的细节,只听得有人高喊;有马嘶鸣;有铁甲沉重坠地的声音;有大斧砍中网甲,使得甲环连连迸开的清脆声;有刀斧彼此撞击相格,发出金属摩擦的令人牙酸之响。而上空中,更有箭矢飕飕破空的锐声,时时响起。
擐甲傔从入阵,蒙古骑兵的冲击势头明显一滞。但双方的数量毕竟悬殊,很明显,傔从们并不能一直阻遏他们。
吕函跺了跺脚,向身边余下的傔从们道:“你们也去!”
几名傔从还在犹豫,前头蹄声大作,数名蒙古骑兵摆脱了倪一所部的纠缠,纵声高喊着杀了过来!
吕函的脸色白得简直透明,却不后退,她握紧了手里的短剑。哪怕这短剑其实只是妇人孩子的玩意儿,并不能当真用于沙场搏斗。
“给我杀上去啊!今天你要是怂了,一辈子都不要上老娘的床!你……你就是老娘养的!”
吕函的背后,忽然传来冯氏带着哭腔的大喊。
吕函吃惊回头,才发现身后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却不知哪个才是冯氏的入幕之宾。
那些壮丁汉子一开始下意识的逃跑,但很快就站住了脚步,折返回来。他们全都持着临时颁下的武器,有人双手握着长枪,姿势却像是握着耙子,也有人拿着长长短短的刀,手有些抖,可刀尖锐利,闪烁着寒光。
这些武器,原本是属于莱州地方乡豪和猛安谋克军的,郭宁所部将他们沙汰以后,便把剥夺的兵器发放给荫户百姓们,武器不算精良,但足够用了。
这几天里,吕函认识了其中不少人,比如年已六旬,须发皆白的老头胡驴子,又比如那个经常眼神闪烁,好像总是心怀鬼胎的书生周客山。还有许多吕函不认识的,普通的山东百姓也在这里。
他们明显都很害怕,但却向前越过了吕函站立的位置。
周客山大声嚷着:“我们人多!我们人多!不要慌!大家排紧了向前!”
他说得很对,但勉强排成的队伍向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上百人一齐拔足狂奔,仿佛炸了窝的蜂群般冲了上去。
山东的百姓们,都那么勇的么?这情形反而把吕函吓了一跳,她伸了伸手,想要抓一个熟人问问,却哪里抓得住?
上百人冲了过去。随后又是上百人,拿着农具和木棍奔来。
甚至有膀大腰圆的健壮妇人,手里拿着石头,隔着老远就扔。烟尘中惨呼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她是砸中了蒙古人,还是砸中了自家同伴。
营地以外,汪世显满头大汗地带人赶到。
他到底只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不是算无遗策的名将。蒙古骑兵不退反进的动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生出了不少麻烦。
但汪世显对整个局面的判断没有错:只要各处营地不乱,蒙古骑兵的力量就无以施展;蒙古人不能制造动荡,他们自己便会陷入难以抽身的境地!
“传令,各处营地依然不动!各部依然封锁外墙,阻断沟壕!只要我们不乱,蒙古人死定了!”
汪世显挥刀前指,喝令部下们:“给我杀!这一场能赢,我们场场都能赢!”
随着汪世显率部突入,营地里仿佛沸腾的油锅被加入了水,厮杀声一时间高亢到无以复加。而片刻之后,营地又猛然安静下来。
第二百零三章 人潮(上)
日落之前,骑队稍稍加快了速度,像是黑色蚁群那样,沙沙地没过连绵的荒芜田地。所有的人,甚至连牲畜都知道,饮水和休息的地方就在前面,因而走得很起劲。
前方的阿勒斤赤们派了人,骑着快马奔回来,传信之人并不进入大军,而是策骑登上一座土丘,调转马头,向左右两边各跑三次,再顺逆转圈三次。将士们都明白这种信号的含义,那代表前部的勇士们快速攻占了一个据点,并且杀死了据点里所有的人,没有放过一个。
骑队抵达据点的时候,纳敏夫正满心欢喜地抚摸着一领山文甲。甲胄上满是淤泥和血渍,不过,那没关系,这几个月来,蒙古军在汉地掳掠到了大量的工匠,他们都有好手艺,能够很快就修复甲胄。因为如果修复不了,纳敏夫就会把这个工匠杀死。
纳敏夫粗糙的手指付过甲胄表面,满足于甲叶厚实而坚固的触感。他忽然想到,还有配套的革带和护心镜没有收起来,连忙趴在尸堆里,仔细摸了摸。
这都是大件,很容易找到,翻开一具无头的尸体,革带和护心镜就被压在底下的泥泞里。
纳敏夫在赤裸的尸身上踢了一脚,想了想,又踢了下在旁闲逛的黄毛巨汉忽噶:“你要仔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