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地位高了,但郭宁从来不适应高官的生活,始终把自己当作边疆的武人。在军营里走了两圈,和将士们聊了几句,他的心情放松很多,这会儿来了胃口,吃得狼吞虎咽。
没过多久,把食盒里剩下的蒸饼全吃了,吕函又递上水囊,郭宁咕咚咚喝了半袋子,吐了口气,拍拍肚子。
吕函笑着看郭宁吃喝,这时候把食盒收拢起来,准备往外走。
郭宁叫住了她。
“怎么?”
“你是要去外头么?”
“是啊,壮丁们调走不少,外围营垒的工事催促又急。这会儿一些老弱和妇人也去劳作,我在的话,许多事情好办些。”吕函想了想,扬起柳眉道:“而且,不是对外宣布说,你带兵去了益都?我在这里露露脸,也能让人心安定。”
“……也好。”郭宁颔首。
因为郭宁把军事据点放在海仓镇的缘故,聚集在海仓镇外围的寻常百姓也是最多。
这几日里,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被调度起来,在海仓屯堡的外圈扩建营垒工事。
工事按照北疆界壕的规格,呈双壕双墙的格局。由内到外,由主墙、内壕、副墙、外壕四部分组成。整个营垒的宽度大约在十丈许,两道堑壕都是倒梯形,挖壕时取出的砂土直接筑墙。
百姓们分成两班,轮流干活,轮流用餐休息,只过了三天,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壕沟。这会儿有不少人正劈砍竹木,在壕沟底部插上尖桩,还有一批人则转向港口方向,在港口和营垒间,修建一条依托高地的甬道。
工程量自然很大,郭宁这几日足不出屯堡,也听说外头好几次差点出了人命,还有百姓被催迫过甚,疲累晕倒的。
但蒙古军随时会到,莱州的防御设施非得尽快完成,这也真没有办法。
莱州与益都不同,境内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所赖者唯海。
所以郭宁在莱州的布置,也是依托着海岸,由西起海仓镇,东至西由镇三山港的多座城池、屯堡组成,仿佛将金国北疆的界壕长城挪到了山东。
金国设在北疆的界壕长城,其规格和方略与历朝历代多有不同。当年修建界壕的女真高官们,对草原上游牧民族的骑兵了解很深,当时金国本身也拥有强大的骑兵野战集团。所以界壕长城的整个工程,并没有按照因边设险、以河为塞的原则,而是把多座边堡修建在山北侧的缓坡台地。
这些缓坡台地配合着后方山脊,已经足以延缓和阻遏游牧民族的进攻,而缓坡本身、以及缓坡后方诸多隘口、烽燧、驿铺、道路,又有利于金军骑兵的调动,击敌之惰归。
整条界壕防线的规划,无疑是有效的。如今大金在北疆的军事崩溃,责任不在防线,而在于防线中指挥作战的庸碌之人。
如今郭宁也将此格局照搬在了莱州。
一系列位于海边的堡垒,既是防御的支撑点,也是攻击的发起点。海边的高地平台和苍茫大海,可以限制蒙古军的攻势展开,而定海军的精锐便能依托堡垒,预备有力反击。
屯堡本身小而坚固的格局,使得蒙古军很难搞清楚每个堡垒的真实兵力,很难做出针对性的防御。
搞清楚也没有用。因为大部分堡垒后方,或有港口,或有绵延的泥泞滩涂,郭宁利用己方掌握的船队,足以调动兵力,游走于诸多堡垒,找寻蒙古人的薄弱点。
更重要的是,蒙古人也不会想要到搞清楚什么。因为在他们眼里,一切都很清楚,郭宁的本部不在莱州,而在益都,所以他们尽可以大胆地纵横驰骋,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眼看着吕函往屯堡正门方向去了,郭宁又叫了她一声。
“又怎么啦?”吕函问道。
“嗯……要打仗了,你小心些。”
第一百九十七章 铁骑(上)
吕函站住脚,看看郭宁。
她说:“明天再作蒸饼给你吃……我还有蜂蜜,也很甜。”
郭宁哈哈地笑了,他用力挥了挥手,往军营方向返程。
两人年少时候,同在昌州边堡,在一个灶里吃饭,共同经历过许多次战争。这样的话,两人不知彼此说过多少回,也不知向其它的同伴说过多少回。
郭宁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提着刀出门前,他就这么叮嘱吕函小心。明明前一刻他还说些没皮没脸的笑话,忽然来了这一句,吕函当时就哭了。
那天吕函也做了蒸饼给郭宁吃。可当时没有蜂蜜,莫说蜂蜜,连黑糖红糖之类也是没有的。
战争何等残酷,一晃年数年过去,两人愈是经历得多,愈知道死生在天,有时候和小心与否关系不大。
当年两人都是半桩孩子,昌州的老卒比他们经验丰富,比他们更小心的不知多少,但几场大仗下来烟消云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全都化为血泥,没入土壤,一座座的军堡百不存一。
哪怕郭宁的地位渐渐不同,吕函的身份也随之拔高。可刀剑加身的时候,谁来认你几品官呢?大金国的元帅、都统、都监、万户,就算一个比一个溜的快,那几年里死在战场上的,也有许多了。
大战将至,这样的祝愿也就只是祝愿罢了。
反倒是吕函,很想对郭宁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两人彼此太熟悉了,有些话如果非要讲清楚,倒像是刻意生分。
听赵决说,这几日里,郭宁常常深夜不睡而黎明即起。
吕函看得出,郭宁明显瘦了些,眼睛里带些血丝,胡髭也有些乱。
吕函也知道,他从马厩走出去,经过军营,和将士们谈笑的时候,又会神采飞扬、信心十足,皆因非如此,就不能给将士们信心,就没法领着将士们出生入死。
这些日子里,不相干的外人都觉得郭宁成了一方大员,富贵可期。可吕函看得清清楚楚,郭宁眼里,根本就没有富贵。
那些官职和权力,只是不断地给郭宁肩膀上增加压力。而郭宁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变得愈来愈刚强,愈来愈凶狠,愈来愈令人生畏。
别看将士们对郭宁很亲热,那是因为北疆老卒们尚在。莱州地方上的百姓们提起郭宁,许多人就连大气都不敢喘,毕竟郭宁杀得人头滚滚,承诺给百姓的,却都还没有做到。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郭宁在河北塘泊间遇袭,吕函的大弟吕素身死,郭宁就成了个永不停歇的陀螺,而且他总像是被鞭子抽打着,被逼迫着一分一秒也不停,每一日都在刀尖上跳舞,看似横冲直撞,却又如履薄冰。
一个人的时候,行事尽可以痛快淋漓,无非一死。当有十人指望你的时候,还能这样么?百人呢?千人呢?万人甚至更多人呢?当某座关卡明明白白横在眼前,一旦跨不过去,就会带着所有人坠入深渊呢?
就算郭仲元在益都打了胜仗,莱州这里,也不可能有必胜的把握,终究一切都要在厮杀场上见分晓。最终战事会是如何结局,吕函知道,郭宁有期盼,却不敢说有把握。
吕函几乎从不参加郭宁召开的军事会议,但郭宁的一切决定,都不会瞒着吕函。
所以吕函也明白,郭宁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讲。
这一次的厮杀场,有个和此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负责海仓镇的守将,并非郭宁本人。
郭宁所领的精锐部队,是打算用在最关键时刻的。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们都会养精蓄锐,直到时机到来。
在此之前,海仓镇的守备事宜会交给汪世显,而掖县及周边营垒的镇守主将是靖安民。到西由镇三山港一带,镇守主将则是郝端。
因为郭仲元的胜利,蒙古人以为郭宁的本部精锐正在益都。所以蒙古军的主要精力,必定会摆在野战截击郭宁本部上。
但也正因为郭仲元所部被抽去了益都,定海军用来据守各地堡垒的兵力,就愈发薄弱了。
这才是郭宁的计划里最危险的一环,蒙古人就算只出一分力、两分力来攻打军堡,以他们横扫中原的力量,较之于莱州,本来如泰山压顶。何况定海军的兵力还被分薄?
郭宁所部夺取胜利的前提,不止是郭仲元所部成功的伪装,还需要靖安民、汪世显等人能够守住他们负责的军堡,给郭宁创造机会。
他们能做到么?
海仓镇能坚持住么?莱州各地的军堡,能坚持住么?没人有十成把握。
定下这个作战计划以后,郭宁甚至私下里提议,让吕函等人登船到海上,以防万一。但这提议被吕函严词拒绝了。
吕函告诉郭宁,她一定会待在海仓镇,以稳住守军之心。
她和海仓镇的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地坚持,坚持到郭宁找到那个出击决胜的机会。
看着郭宁走远,吕函转过身,从海仓镇屯堡的正门出来。
正门半掩着,对外的说法是,还有百多名将士留守,吕函时常往屯堡里去一次,是为了打扫。门口有个什将带人把守,这什将乃是赵决的得力下属,素来谨慎精细。
定海军的将校们都深知蒙古军非常重视抓舌头拷问,力求掌握军中虚实。所以就连本方的寻常将士们,也不能知晓郭宁所部的真实情况。为了加以掩饰,上上下下都费了很大的工夫。
离开正门再走了片刻,就越过了两侧军堡高墙夹峙的窄路。站在高地边缘,吕函忽然看到汪世显箭步登上壕沟旁的一处墩台大声呼喝,他的部下闻令奔走,将悬在左近几处的铜锣一齐敲响。
这会儿忙着修建营垒的百姓们,大都没有经过军事训练,而且聪愚、壮羸混杂,想要管理好他们,有一个前提,就是命令越简单越好。
汪世显每日里交待任务的时候,都尽量把当天的工程拆分成最细小的项目。而除此以外,需要百姓们牢记的军令,只有一条,就是一旦铜锣示警,所有人放下手头的事情,全速赶回营垒内集合。
此时铜锣果然大响,吕函视线范围内,无数细小如蚁的身影初时疑惑,随即反应了过来,往自家在营垒的居处去。半途中难免慌乱,有人互相冲撞践踏,待到军官过来挥鞭乱打,这才消停。
壕沟以外,距离营垒较远处,有批壮丁正修建一处戍台。他们也立即扔了工具,狂奔回来。
应该驻扎在这个戍台的几名士卒,起初跟着一起跑。跑了几步,有个士卒折返回修建到一半的戍台,攀爬到顶端眺望。
随即他从身后取出了两面红黄色、三角形的小旗,向本方营垒连连摇晃。
晃了没几下,营垒方向也有士卒取出同样规格的旗帜摇晃,还有一缕狼烟陡然升起。那士卒这才手脚并用攀爬下戍台,追赶同伴们。
这阵子军中推行了新的旗语,通过不同的旗帜颜色,不同的摇晃方法,能精确表达出敌人的情况。一开始不熟悉的话,会觉得麻烦,但这会儿大家都已经用的精熟。
比如汪世显,就是极其熟悉旗语之人。
他的脸皮抽搐几下,冷哼了一声:“蒙古军本部的阿勒斤赤,一百人,两百匹从马,来得够快!”
第一百九十八章 铁骑(中)
在将士们身前,汪世显强撑着说些场面话。
可他手心里汗涔涔的,因为说话时紧握着腰间皮带,皮带上也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他也没有注意到,黄昏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显得汗渍闪闪发亮。
蒙古军前哨的行军速度,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料。
汪世显不是汉人,他是巩昌府的白鞑部落出身,本身就是骑兵的行家,可他真没料到蒙古军的前哨今天就到!
这也太快了!
从益都到海仓镇,两百五十里路程,所以郭仲元派来报信的士卒快马加鞭,走了一天多些,还把马累得够呛。蒙古军的主力如果确如事前预测,停留在淄州的邹平、长山一带,那么往海仓镇来,就最少有三百九十里,或者四百里路程。
可蒙古军的前哨抵达海仓镇的时间,竟然只比郭仲元的信使晚了一个时辰!
哪有这么玄乎的?
什么样的骑兵,才能以如此高速奔走四百里?是人生了翅膀,腾云驾雾了?还是马生了八条腿?
汪世显猛地摇了摇脑袋,把这些无用的想法驱赶出外。
他心思急转。
既然前哨骑兵这会儿抵达,蒙古军的主力最晚会在明天中午进入莱州地界。也就是说,明天起,将有恶战了。
如果换个角度去想,蒙古军在确知定海军主力出于益都的情况下,仍然如此快速地进入莱州,还能推出一个情况。
那就是深入中原后的连场胜利,使蒙古军的信心膨胀到了可怕的程度,他们已经不太畏惧攻打城池了。
他们不止打着野战歼灭己方主力的主意,也会同时猛攻莱州滨海的各处军堡。甚至有可能……他们会考虑,先平莱州,然后转回头来野战击破定海军!
娘的,这一下,黑鞑子们真是抖起来了!
接下去的仗,不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