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更让百姓们感谢了。郭宁和移剌楚材出外的时候,居然会遇见在道旁叩首的百姓。
移剌楚材在政务上的才能,于此时也发挥的淋漓尽致。须知郭宁所部跨海而来,仓促立足,环境陌生而重重事务何其繁杂?
数千人的军队,上千人的民夫,都要分配物资、调拨军械、组织恢复军事训练、安排劳役,真是千头万绪。而他面对的,又有好多都是目不识丁、甚至超过手指数量的数字就说不清楚的人。
好在移剌楚材的家世虽然清贵,却久在基层,切切实实知道底下人所思所想。他带着几名吏员到处奔走,每到一处就清点、统计、抄录、分派,硬生生地将流程理顺,将诸事安排妥当。
骆和尚等人,对移剌楚材早都佩服。到这时候,马豹麾下,原本归属于靖安民的将士们,乃至阿鲁罕手下那群女真人穷汉,也都纷纷赞叹,都说移剌判官实在厉害。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郭宁忽然来找。
移剌楚材正执笔书写,见是郭宁前来,立即道:“放心,咱们还能撑两天!我仔细算过了,两天没有问题。只消在粮船的事情上找个说法……”
郭宁摇了摇头:“用不着两天。晋卿,这会儿有客人来了,是贵客。”
第一百六十一章 征收(中)
移剌楚材正落笔批阅一份文书,将将写到最后,闻听郭宁此语,脸上神色不变,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到文书上。
郭宁所部初到山东,样样都在草就之时,而定海军这个节镇通揽三州军政,框架又很庞大,哪怕用上了馈军河营地和靖安民在涿州积攒的手下,许多流程、事务,一边推进,一边仍需不断地调整。
这就使得移剌楚材批阅文书时,在一旁写就的意见,常常比正文还要长。又因为,要避免水平高下不一的吏员们认不清或者认错,他字字皆取端严刚劲,四平八稳,字与字之间,也排布得犹如军阵般整齐。
郭宁虽不通晓书法,也觉极好,仿佛有种硬拙挺拔的意蕴。
不过,移剌楚材倒也不矫情。墨汁落下,他稍稍一顿,笔锋打了个转,便将之化作了一个句读。
他将文书合上,起身问道:“郎君也要称一声贵客,想来地位非凡,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前任礼部尚书奥屯忠孝。”
“这……”移剌楚材稍稍吃惊:“此君不是阿附于胡沙虎,当时在东华门下,就被郎君遣人抓了么?他何以来此?此人现居何职?”
郭宁轻笑了两声:“听说,此人前几日里出京赴任,刚到益都不久,如今乃是山东东路按察使,兼转运使。”
眼下这局面,一个空头的按察使、转运使,倒算不得什么。当日跟随升王,在平虏砦被郭宁率部堵着的,便有河北西路转运使张炜,后来兵荒马乱,也不知此君是死是活。
移剌楚材神色一动:“那,此人从益都来的?”
“正是,他们若干人在昌邑以东渡过胶河,正撞着我们的哨骑,便将他们带了回来。”
“有趣……郎君的辖区在莱州,如今莱州不动,益都府却很殷勤。”
“咱们去看看,他代表的是谁,又会说些什么。”
“遵命。”
原来当日胡沙虎突袭中都,纵兵在城中四处搜捕,一夜之间抓了许多官员,勒令他们与己方合作。凡是不愿合作、或者展现敌对意图的,当场就被杀了许多。剩下来一批聪明人,表示愿意与胡沙虎合作,便以时任太子少傅、礼部尚书的奥屯忠孝为首。
孰料奥屯忠孝刚向胡沙虎输诚不久,郭宁便从城外杀了进来,一口气击败了叛军,斩杀了胡沙虎。两军在东华门下厮杀的时候,奥屯忠孝便在场看着。
郭宁控制局面后,将这些蜷缩角落的文官,包括奥屯忠孝在内,全都抓了起来,次日撤兵出城时移交给了有司。
当时郭宁和移剌楚材都以为,这一类的官员怕是要吃苦头,却不曾想,到了山东,还能撞见这位?当日的升王,如今的大金皇帝在登基前,颇展示了清理宗室的狠辣手段,而登基以后,在排除异己方面倒还挺客气宽厚。
两人一前一后,转入帅帐。
郭宁道了声请,须臾间,奥屯忠孝便从帐外步入。
此君年愈六旬,相貌清谨。当年他在京师,当的是清贵的官儿,就算被贬谪出外,官品依然比郭宁高些。
如今郭宁端然安坐不动,而召奥屯忠孝来见,很是桀骜无礼,但奥屯忠孝倒也不怒,举动颇显气度。
两边见过,郭宁开门见山:“按察使从益都来,不知有何见教?”
“戴罪之人,那敢有什么见教?此番赶来,只是为人带信罢了……小老儿走一趟,才显得益都方面的诚意。”奥屯忠孝从袖子里摸出一份文书,不慌不忙递给郭宁:“节度使,请看。”
郭宁笑着接过,微笑道:“却不知,是什么样的诚意?”
说到这里,他打开文书一看。
原来是一份山东东路统军使、益都府尹兼兵马都总管完颜撒剌颁下的文书。
文书大致的内容,是说蒙古军的中路主力,如今集结在卫州、浚州、滑州一带,或将渡河,或将东进。南京开封府已然戒严,而山东东西两路统军司,也要集合全军,严阵以待。各节镇州、防御州、刺史州,都要全力征调粮秣、物资,兵马,发往益都,以备大战。
郭宁将文书翻到下一页。
统军司胃口不小。要六千精兵,要战马千匹,还要数千套盔甲、刀枪、弓弩等种种器械,十数万支的箭矢,还要钱若干贯,钞若干贯。最后一部分,看起来是新加的,字体稍稍有点不一样,写着要半年的粮秣。
清单很长,郭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仰天哈哈大笑:“完颜统军使不愧是久在山东的宿将名臣。他对莱州的家底,看来很熟悉啊?”
他将文书交给移剌楚材,转而对着奥屯忠孝道:“尽忠报国,是臣子分所当为。这样,待我去往莱州到任以后,便清点府库,军营,果然地方的积蓄可供支应,便都调去益都,如何?”
“倒不必这么麻烦。”
“怎么讲?”
“完颜统军使在赴任益都之前,便是定海军节度使。莱州的府库、军营,早就被抽调一空,以备迎战强敌。这份清单,所指并非莱州的积蓄,而是估摸着郭节度在中都的收获,草草写就。我走到半路,才发现其中遗漏不少,好在完颜统军使早有授权,所以我临时添了几笔,还请郭节度不要见怪。”
郭宁脸皮一抽。
这老儿不知死活,是当面讥讽我在中都清洗库藏来着!至于遗漏……是走到半路,听到我吹出的牛皮,以为我粮秣充足了么?
他藉着抚摸胡髭的动作,稍稍掩饰,冷笑问道:“倒是没什么遗漏,只不过,这些物资都给到了益都,我这个定海军节度使,怎么去莱州上任?”
奥屯忠孝微笑:“军令如山,郭节度麾下的兵马、物资,都须遣往益都。当然,郭节度在中都厮杀时的威猛,完颜撒剌统军使也久仰了,若郭节度愿意亲自率军去往益都,协助完颜统军使抵御蒙古军,那就更好。”
“好还是不好,我得仔细想想。眼下为完颜统军使计,却有个难处。”
“节度使只管说来。”
“完颜统军使聚集整个山东的兵马于益都,则益都以东,以南,登、莱、密、莒、沂、海等州俱都空虚。我听说,莒、沂等地,如今有叛贼杨安儿盘踞,山东各地乡豪土贼,多有与之勾连的。万一他们趁机大举,该当如何是好?郭某守土有责,自然会竭力与之周旋。可整个山东北面对着蒙古,南面再有叛贼兴波作浪,难免地方糜烂。完颜统军使徒然据一益都府,只求自保……这怎么向朝廷交待?”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征收(下)
奥屯忠孝摇了摇头,往左右看看,转回身来:“正因为蒙古人凶恶,所以才要集合重兵在益都、济南、东平一线;保障这一线稳固,进而阻遏蒙古军于北清河以北。至于杨安儿那一头,就算乘机闹起来,无非打破几个城池,抢掠些百姓,值得甚么?完颜统军使在山东经营多年,自有手段。只消强兵猛将在手,蒙古人一退,咱们翻掌便能将之剿平。”
郭宁眼神一凝,默然不语。
奥屯忠孝以肘支案几,向前凑近些:“郭节度,你的部下杨诚之去往莱州的时候,完颜统军使就已知晓,后来他到益都,完颜统军使也好好地招待了,便是为了能及时迎候足下,请贵部皆到益都,共谋抗敌之策。”
他拈了拈胡须,继续道:“实不相瞒,贵部的船队启航的时候,我们在莱州、登州、潍州、益都、滨州沿海都有安排……不拘何种手段,总为了让郭节度见识见识我们的力量。只不过,事前没想到你不去军州大城,转而在荒僻小镇登岸,所以我耽搁了数日,才登门拜访。”
郭宁愈发恼怒。
这是存心把杨诚之扣做人质了吧?这是一开始就打着主意,做足了准备,想拿郭宁所部横行河北的精锐,填充山东统军司的实力呢!
“哈哈……”
他的性子固然凶暴,但也有深沉坚忍的成分,随着地位渐高,更比以前能装。当下微笑道:“这么说来,这山东各地,倒似是捕鱼之网。好在我先到了海仓镇,若直接去了莱州,恐怕当日就被洗剥干净,烤得熟烂,摆放到完颜统军使的餐桌上,以供大快朵颐?”
奥屯忠孝也笑:“不至于,不至于……”
“郭节度,你在中都袭杀胡沙虎的勇猛,我亲眼见过,不愧是昌州乌沙堡的恶虎,名不虚传。然而请你想一想,若不是靠着徒单镒的威风,当日你哪有在中都横行的可能?”
他看了看郭宁的神色,继续道:“站在朝廷的规矩上讲,你既是定海军节度使,就是完颜统军使的下属。山东统军司本来就有调动的权力,堂堂正正,不容违逆。郭节度到了山东,举目四顾,可有人前来奉承?而完颜统军使在山东为官十九年,从镇防百户一直做到统军使,在本地的实力何等深厚?何必一到山东,就和完颜统军使闹得不愉快呢?”
郭宁正待言语,移剌楚材在一旁叹气:“原来如此,我想明白了。”
奥屯忠孝奇道:“你想明白了什么?”
他是大定年间的进士,资历极深的朝臣,适才郭宁向他介绍了移剌楚材,说这是徒单右丞的幕僚,他却着实没把移剌楚材放在眼里,
移剌楚材沉声道:“适才老大人你说,蒙古军的主力尚在卫州、浚州、滑州一带,或将东向,或将渡河而南。可一个月前,完颜撒剌则向朝廷报说,所部两万精兵在德州撞上了蒙古军的主力,不敌而溃。现在看来,恐怕蒙古军的主力并不曾到过德州,而完颜统军使的两万精兵,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藉着一个由头收兵回益都罢了。”
“这……”
移剌楚材起身往军帐角落里走:“朝廷那边,以为山东诸军皆败,地方空虚,亟待调兵支援。其实完颜统军使的力量始终保存的很好,至少,三万四万兵马是有的,算上近来收拢的各处镇防甲军,兵力还会更多。否则奥屯老大人你,也不会有这胆量,登门威胁我家节帅。”
他呼噜噜地喝了水,又折返回来:“其实,此番蒙古军南下,横扫河北,随时兵临中都,而地方上掌兵权的大员们,却多半都想坐视。这些日子中都收到的军报,纷纷都说败绩,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无论如何……”
奥屯忠孝干笑两声。
移剌楚材厉声道:“这些大员们,趁着朝廷中枢混乱而外敌入侵的局面,在地方上一边揽权,一边作威作福!这,不比去中都受人驱使拼死拼活要舒服太多了?而朝廷里新君即位,优抚各地重臣还来不及,难道敢与他们撕破脸?”
“原来如此。”郭宁恍然:“完颜撒剌这个统军使,便抱着坐观成败的想法,于是,将我们这支来自中都的兵马当作了眼中钉,非得立即控制起来才好。”
“正是!”
移剌楚材大声应了,才发现自己还把水瓢捏在手里,自嘲地笑了笑:“这大金国……”
郭宁转而再问:“然则,奥屯老大人在朝为礼部尚书,年高德劭,何以与完颜撒剌勾搭到了一处?”
“这倒要谢谢进之先生此前告诉我的事。”
“怎么讲?”
“奥屯老大人年近七十,宦海浮沉多年,年轻时攀附宗王,中年时在胥持国门下奔走,待到年迈,又试图靠拢徒单右丞。怎奈他老人家运气不佳,前后辗转多方,总也找不到真正出头去执掌重权的机会。所以……”
“所以胡沙虎叛乱的时候,他老人家没忍住,又一次跳了出来,结果这下吃了大亏,在徒单右丞这里更是灰头土脸。”
郭宁思忖着说了两句,颔首道:“总算皇帝不欲多事,给了个山东按察使的职位,将奥屯老大人外放出来,图个眼前清净。奥屯老大人自然是不乐意的,所以又与完颜撒剌走到了一处。”
移剌楚材将水瓢倒扣在案几上,伸出手掌覆住:“其实,这传话的事情,何必要老大人你来做?只不过老大人心里的怨气太旺、火气太足,想要亲眼看着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徒单镒的手下倒霉吃瘪!”
郭宁笑道:“只可惜,奥屯老大人又一次错了。”
奥屯忠孝强笑道:“这却是胡扯了,我哪来……”
郭宁站起身,走到奥屯忠孝面前,俯下身:“奥屯老大人,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么?”
奥屯忠孝下意识地道:“错在哪里?”
“你们是游走在大金的体制内,蝇营狗苟之人,而我们不是。”
奥屯忠孝顿时怒了,厉声叱道:“我是数十年的老臣,怎么就蝇营狗苟了?嘿,我是女真人,而你们,一个汉儿,一个契丹人,也敢指摘我对朝廷的忠诚吗?”
“不不,不指摘,哈哈。”郭宁返身回座,笑容满面地看着移剌楚材:“我们和他不一样。他在女真人朝廷里蝇营狗苟,而我们……”
“是要砸碎这个朽烂朝廷之人。”移剌楚材接口。
“什么?你们……”奥屯忠孝大惊失色。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你们是叛贼!你们要造反!”
他一把推翻案几,连滚带爬地就往军帐外头去。难为他须发皆白,一把年纪了,动作倒还敏捷。
郭宁哈哈大笑道:“事情要一步步地做,眼前来说,这个定海军节度使的职位,还挺重要的,我本来也没打算做得如此激烈……奈何此人实在令人生厌。晋卿,宰了他,会有什么不利影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