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演武得优,仆得补城门督,方作履新轮值,已经告于渚生叔,只是还没来得及远告阿郎。”
李去疾不无自豪的仰脸说道,李泰却板起脸来沉声道:“城防宿卫最是职重,心内警钟长鸣,杂情归家再叙,不可在直离位!”
李去疾闻言后忙不迭收敛笑容,再对李泰垂首一拜,然后才又快步返回了自己的岗位。
李泰虽然板着脸,心里却乐开了花,妈的老子也算城防有人,谁他妈再跟我瞎瞪眼,出入华州的时候小心些,就看老子弄不弄你吧!
第0218章 神清势壮
虽然还没到婚礼正日,但于谨家门前已经是宾客满门,前来道贺的时流随从车马甚至将大街都拥堵的水泄不通,也足见如今的于谨真是当红,无论在霸府还是在朝廷都能混得开。
李泰在于宽的带领下,从于家供家人出入的侧门走进宅中,入宅便是内院。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张目四望,内宅一座廊厅里便传来莺莺燕燕笑语声。
步帐围屏里有婢女听到外间传来行步声,便探头向外望来,旋即又快速的抽身回去,廊厅里嬉笑声顿时收敛许多。
但很快,有一盛妆华服的妇人从布幔后行出,指着于宽皱眉说道:“二郎,你不加通告,怎好将外人生客引入内宅!”
于宽先对李泰歉然一笑,然后转身趋行过去,垂首恭声道:“禀伯母,奉伯父命引陇西李郎李大都督入邸相见,前门人事繁杂,便从侧门行入。”
妇人闻言后稍作错愕,旋即才神情一缓,远远瞧了李泰两眼,才又示意于宽更近几步来,小声问道:“这李大都督,就是主公常常在堂提及的那位陇西宣景公的嫡孙李伯山?瞧着岁龄不大,势位却已经这样隆重……”
于宽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妇人便又若有所思道:“你们户外的人事交际,我是不敢过问。但旧识人家的子弟,既已亲近到可在内庭行走,若不见上一面,恐非待客之道。这样罢,你将人引入过来。”
“这、这,伯父已在中堂等候……”
于宽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为难,但见妇人眉头一皱,便也只能欠身应是。
李泰站在不远处的墙下,自是非礼勿视的低着头,不敢四处打量,待到于宽归来再告,倒也没有多想,稍振衣袍,便跟在于宽的身后往廊厅处行去。
待到步入廊厅,却见里面或坐或立、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名妇人全都向他望来,李泰顿感有些后悔,倒不至于局促到冷汗直流,但被人这样围观打量总不是一种让人愉快的经历。
顺着于宽的导引,他缓步入前向于谨的夫人略作见礼,这位于氏主母倒也没有留他常作叙话,微笑着寒暄几句便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待到两人离开,那于夫人才转头对在席女宾们笑语道:“终究不是寻常门户教养出来的子弟,清光耀人呢,瞧着很是洗目。更难得不是仰仗户里余荫过活的俗气少年,神清势壮,一时间竟想不出关西还有别家儿郎可以比较!
这郎君职任显要,寻常可不会有太多闲时游走诸家庭户,恰巧今日入户做客,便向诸位夫人引见,各家若有在闺待聘的女郎,眼见这等良人,大不必羞于图谋!”
能入于谨家内邸厅堂的女宾们,自然也都是两城勋贵人家的主妇,听到于氏夫人这么说,各自神情也都流露意动,只有一位夫人叹息道:“家世好,人才更佳,只听说入朝来只是孤身一个,独丁怕是不能旺家啊……”
这夫人话音刚落,别人还未及发声反驳,她自家在席侧坐的女郎便先不满了:“阿母这么说太刁钻,但得如意郎,眼里心里都是他,哪顾得户里别人是多是少!
我自家又不是没有父母兄弟可以借力依仗,还少了敬奉翁姑的烦恼,转年添丁抱喜,就是一户美满旺气的人家!这样的家世人物还要挑剔,阿母是多厌弃女子,定要发配镇兵家……”
那夫人闻言后自是羞恼,也是非常的彪悍泼辣,先向于氏夫人告罪一声,便就拖着自家女子大步行出了廊厅,立在角落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这小女子真是蠢得很,知不知真做挑剔才是买货人!
那于家主母真是好心为诸人家引见良配?在席谁家瞧不出这郎君风采惹人、势力出众?她这是鼓噪那些不自量力的下户去叩人家门防底细呢,我这里挑错拿话架她,你这蠢女子怎么就见人生痴、大说狂话……”
那女郎自无这些成熟妇人心机,听到母亲这般训斥,眼皮一眨便垂泪下来:“我、我哪知、知这些计量……那又该怎么办?话都说了……总不能、总不能这件事就因此落空罢?”
“本就不曾望实,说什么落空!但凭这样的人物,也值得舍去矜持访问试探,成则门楣增光,不成也……”
那夫人说到这里,便见其他几户女宾各自行出廊厅便传唤家奴离开,当即便指着自家女子说道:“擦掉这一脸涕泪,咱们入厅告辞。势不比人强,争早不争晚!”
女郎闻言后便破涕为笑,抹去泪花,再望向之前还相坐嬉笑言欢、如今却随各自亲长匆匆离开的各家娘子们时,眸子里已经闪烁起几分火气。
于宽将李泰引入中堂,自己先入内禀告,并将刚才事略述一番,于谨听完后略做沉默,片刻后则低斥一声:“胡闹!此子多谋善事,好动不安,相善或可得助,相亲恐是负累……”
说话间,他抬手吩咐于宽将李泰引入,自己也从席中站起身来作迎接态,见李泰走入堂中来,便指着他颇为热情的笑语道:“多时不见,伯山你神采更锐啊!我遣户中子弟长迎,不可谓失礼,有事要付于你,你可不准推辞!”
“能供大将军驱使效劳,是伯山荣幸,岂敢有辞!”
李泰先向于谨长作一揖,才又笑语说道,转又换上一副愁容道:“但使员归府、未入遭截,尚未趋拜主上,先入权门讨还,恐有失节之咎,来日遭责,大将军可不能置我不顾啊!”
“得你此言,我愿已了,来日请你担当儿郎迎亲傧相。”
于谨走下堂来,拍拍李泰肩膀笑语说道,转又向堂外一指:“我自己还深求节义圆满,岂会由你少流轻损,咱们同去拜见主上!”
说话间,他便拉着李泰走出了中堂,感情提前将他拦截下来,真的只是为了这样一桩小事。
李泰对此也未多想,可能这时代就有这样的习俗,结婚的时候必须要挑大帅哥当伴郎。于谨这么有眼光,李泰还真的不能昧着良心跟他抬杠,只是不知道结婚的时候能不能闹伴娘?
于谨家宅距离台府不远,转过半条街就到。
几里路程,往常安步当车也就小半刻钟的路程,可于谨家门前已经被访客车马围堵的水泄不通,摆开仪仗清街半晌,两人才乘车来到台府门前。
说是同行,可于谨进了台府后,便直被引入兵城夹道、沿着近道便进去了。李泰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只能在台府谒者的导引下,行经诸曹衙署往台府直堂而去。
尽管离开才只半年多的时间,霸府中却又增添了许多的新面孔,可见过去这段时间里,台府人事变化也是极大。
这些新面孔也沿袭了台府旧日的行事风格,一个个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偶或打量李泰两眼,但彼此也不熟悉,便又匆匆走开,少有入前寒暄者。
李泰就在台府虽然旷工成瘾,但也自诩是台府老人,瞧着这些新面孔对他挺生疏冷漠,就想问问他们今天打卡没有?
一直走到台府直堂通廊待召之处,李泰才总算见到一个熟人,但也是一个不怎么想见到的人。
刚刚从直堂奏事走出的长孙绍远见到李泰后也是愣了一愣,神情僵硬了片刻才又收回视线只作不见,但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却又停下来,转过头来挤出一个有点生硬的笑容,但李泰却连搭理都没搭理他,径直跟随谒者走向直堂。
虽然只是片刻间的神情转换,但长孙绍远心里却是情绪翻转剧烈,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天人交战才黯然决定向现实稍作低头,却没想到还是被晾在一边。
他又在原地默立片刻,脸上稍显僵硬的笑容先是有些尴尬,但很快又转为苦涩。
虽然仅仅只是时隔半年,但彼此间情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由在朝中书令委身霸府担任属官,虽然也是右丞高位,但也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传声筒而已,台府凡涉机要都被排斥在外,具位之员、名不副实。
可李泰诸亲属们却身在内外剧要,就连他自己也已经拥兵数千、坐镇三防。去年用上的、没用上的那些打击手段,已经再难伤其分毫,甚至可能还要担心对方会否打击报复。
李泰自没闲情理会长孙绍远感触如何,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稍后找找台府里还有没有熟人、找机会给长孙绍远来上一闷棍,一边低头趋行走入直堂中。
他这里刚刚走进直堂还没来得及作拜,堂上宇文泰已经拍案怒声道:“几月不见,小子胆气愈壮,究竟因何处觉得我待你不厚?”
李泰闻言后自是一凛,旋即便有些无奈的暗叹一声,这一惊一乍的打招呼方式就是毛病,若不习惯的话说不定哪天真让他诈出来点真料。
果然还没等到他开口答话,宇文泰便又笑了起来:“于氏亲翁在你处情面不浅啊,你不归府请问府中可有事付你,便先应下他家傧相之劳!”
我来问你,你让我替于老二做新郎啊?
李泰一边腹诽着,一边入前作拜道:“大将军言而无信,前说为臣遮掩主上责问声言,臣才窃喜应声。不意见责难免,臣也想自食前言,又恐见厌两处,礼成之日必盛情款待新妇亲宾、饮食厚奉,绝不为主家惜物!”
第0219章 时来缘至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更显欢乐,指着坐在下席的于谨便大笑道:“大将军自以为得计,邀得良助,却没想到是招惹了一个麻烦吧?这小子巧营善作,可不要把他这话当作戏言,酒食之料若不盛给,我家送亲的宾客可不会轻易离开!”
于谨闻言后便也捻须笑语道:“正因知道伯山奇趣脱俗,所以才邀来助事。人间物事,唯情是贵,拙息庸才承幸、人妒难免,正该盛情遮丑、以洽众情,岂敢惜物啊!”
一对亲翁在堂上彼此恭维寒暄,李泰这个局外人便显得有点尴尬。
又过一会儿,宇文泰才示意他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一番,一边示意他入席去坐,一边又微笑道:“几月不见,英气更新,荣华少年,无畏岁时的流转,真是让人羡慕。”
于谨坐在一旁,瞧见大行台对李泰不加掩饰的欣赏,心意一动,便开口笑道:“李郎应该齿长小儿数年,风采则更倍胜,醒目喜人,必然也是亲长寄望颇深的户里少俊。但今却仍只是茕茕一身,是寄情高傲、不肯屈就,还是旧在东州户里已成婚约、不愿负人?”
李泰也不记得此身有什么婚情旧约,李渚生等家人们也没有跟他提及,闻言后便回答道:“旧在户里,只是轻狂顽劣、逞强乡里,也常常因损家声倍受亲长斥责,趋义之后才将故态收敛、痛改前非,浅有了几分俗态具呈,未有良缘可负。”
于谨闻言后便又笑道:“既如此,那你可要洗目观详、见悦勇求了!事中称豪只是孤勇,阴阳济济才是美满。家室和顺则心悦神清,户有贤妇则后顾无忧……”
“大将军教他这些,可就是多虑了。这小子状似旷达,内里拘束,因他流散相失的家君仍然吉凶未卜,所以才忍情吞声。”
于谨话还没有讲完,宇文泰便开口打断,神情间略有几分不自然,略作沉吟后才又对李泰说道:“你也不要觉得大将军闲言扰怀,男大须婚、成家立事,这也是仁长者的德言。但既然心有秉持,也不必屈于群情称异。关西虽然人物简约,但也不乏明鉴雅望之类,时来缘至,也未可知。”
于谨见大行台打断自己的话语,又对李泰这般正色的讲论他的个人问题,顿时便意识到自己这话是说的有点多余了,干笑两声,掩饰过神情中的尴尬。
李泰自不是什么痴愚之类,当听完宇文泰这番话后,脑海中下意识便浮现出去年那次、跟蔡祐一起在宇文家吃完饭后回去路上蔡祐跟自己说的那一番话语。
他当时还以为是蔡祐眼馋自己,并对其人一些话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可是现在看来,他觉得蔡祐眼馋自己怕是会错了情,真正眼馋自己的原来另有他人。
听出了宇文泰的意思后,李泰心里自是感觉暗爽。倒也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计量,只是窃喜于原来你这个臭黑獭也没能豁免老子的魅力,还是打算给我一口软饭吃的。
但在这窃喜之后,他心里又有点不爽,什么叫时来缘至?老子现在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既有作案的动机、又有作案的能力,偶尔还有比较炽热的需求,这还不叫时来?
至于说见不到自家老子没心情结婚,这也只是一个婉拒别人的借口。他老子只是丢了,不是没了,他总不能因此就终生不娶,那可就更不孝了。
可现在这话被宇文泰借用来反用做对他的约束,这就让他有点难受了。
意思是他在宇文泰心里并不属于联姻拉拢的第一序列,你再等等吧,我家小白菜还没抱叶长大呢,下一茬、下一茬可能就轮到你!
虽然李泰并不把他的感情和人生大事看得多么庄重珍贵,随时都准备拿出来卖个好价钱,等到功成名就再搞爱情也不迟。
可是当他意识到真被人挑肥拣瘦的掂量权衡、而且还不怎么急于入手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感觉自尊受挫,老子爱情出卖了、灵魂出卖了,你特么还怕脏了自己的手?
不喊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我没脾气是吧?
虽然喊是不能喊,但李泰心里的确是生出些许抵触与逆反的念头。他心里当然明白,宇文泰出于利弊的考量和局势的权衡,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但老子是端碗背锅准备来你家吃软饭的,是听你讲道理的吗?更何况你家闺女那么多,轮到我的时候还能剩几口饭!
抛开这些杂念不说,真正让李泰感到些许危机感的,是宇文泰就此事情上表现出那种对他手拿把掐、操控他人生的掌控欲。除了你家闺女我不能娶别人了是吧?一直轮不到我我就得一直打光棍?
虽然说这一会儿内心戏有点多,但李泰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宇文泰在对他越来越亲近赏识的表象下、所隐藏的那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关系到自身的利益、乃至于前途命运的问题,李泰实在代入不了那种“大行台也不容易、闺女都还小、你再忍一忍、好日子在后头”之类的工奴想法。
所以说人终究还是得自强,指望别人抬举、裙带施舍,丰衣足食是不用想了,残羹剩菜你吃不吃?
他将心情稍作收拾,不再计较这些杂思,当宇文泰问起三防城的经营现状时,便认真的对答一番。
当听到李泰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便募集了数千人马分守诸处,关键还没有给霸府增加丝毫的钱粮负担,宇文泰脸上又是笑容流露,转又笑问道:“据你所观,若于东夏州增驻两万人马,仍需几年经营?”
这里所说的两万人马,当然不可能是李泰在诸防城草草招募起来的诸乡团和屯田兵,而是霸府六军这样的精锐武装。
精锐人马战斗力虽然可观,但养军成本也大,不说甲杖器械的补充,单单人马饮食消耗,就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若再遇上高强度的作战,消耗又要加倍。
宇文泰问出这个问题,显然是今年形势转好,兵力增补顺利,居然生出些许在陕北开辟新战线、兵锋遥指晋阳的想法。
李泰在沉吟一番后便摇头道:“北州胡荒尚未尽除,民情浅附未定,一旦遭扰必将崩乱。去年高贼兵剿离石、石楼等诸境胡,胡众多逃亡河西,隐于东夏州境内诸野,今冬或仍有躁乱,臣共武安公勤力备之。挺过今冬,来年情势必有好转,但短年之内,州境或可奇兵陡出,仍然未可大军常驻、遥制晋阳。”
宇文泰听完后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眉眼间倒也没有太大的失望之情,只是又望着李泰叹息道:“贼情凶悍,未必能够了结于一世之内,尔曹少流倒是不患没有立功之地。伯山你于今流虽为后进,于少类却是可称先发,承前启后,责任不浅呢!”
这话倒是说的实在,李泰如今资望势位当然还比不上这些北镇元勋,但在今世道之内,除了宇文家那支屠龙小分队之外,还真没有后起之秀能压过他一头。不过当下一辈人物成长起来,宇文家的政权也就离死不远了。
几人又在堂中闲话片刻,期间宇文泰仍没主动讲起拖欠防城的工资,反而问了一下都水行署今年能够输送霸府多少粮帛物资,可见经过年初大手大脚的花销后,眼下霸府财政又有点捉襟见肘了。
洛水经过一系列的整顿,渠堰碓硙等诸水利工事已经逐渐统合起来,否则单凭乡土中的资物经营,李泰也绝对供养不起近万人的防城部伍。
李泰心里略作核计,给出了一个谷料二十万石、布帛五万匹的报价,这已经可以比拟得上一个关内大郡一整年的钱粮赋税了。
三防城事务他还可以遮掩模糊一下,但都水行署公文程式清晰分明,就算李泰借渠盟进行一下左右倒换,大的账目也模糊不得。
毕竟他之前所提议的考成法推行已经一年有余,于此章程之内再搞什么大动作可是很难瞒得住,倒不如据实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