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想到在柳敏这里收到的效果比他预想中还要更大,让柳敏对他的经营之能推崇备至,以至于都要将家财托付给他代为经营。
细想一下,这件事倒也并不突兀。就连长孙家都有那样浓烈的忧患意识,要在北地山中预留一条退路,其他人当然也有这样的诉求与期望。
柳敏家族地当河东前线,他进入关中做事本身就有为家族谋划前景、对冲风险的使命。
但因为无意间得罪了长孙氏,让他在关中数年人事经营几乎毁于一旦,面对这样的情况,再作别样的分散风险的计划也是当务之急。
时局常年动荡不安,类似柳敏这样的豪富家世虽然衣食无忧,但也面对一个比较无奈的问题,那就是有钱花不出去。
像长孙家那样山里建座庙藏起来算是比较常规的做法,但也难免遇上李泰和柳敏这样手贱的人误打误撞的劫掠一空。
李泰猜想柳敏家肯定也有类似的布置,但在自己搞坏了别人的秘密巢穴后便意识到这也不够保险,又见识到李泰操控乡势的本领,自然就想到托付给李泰。
钱藏在老鼠洞里,也难免被人偷搬。可放在李泰这里,只要李泰还在,这笔钱就是稳的。甚至来年李泰如果能混出更加远大的前程,这笔钱都不必再提。
“柳兄你既然信得过我,那我便不会拒绝。无论这一笔资货是盈是亏,但使伯山户中瓮底尚存一粟,也必与兄剖而食之!”
李泰倒是不愁有钱花不出去,他眼下放贷的规模还只局限在第一批的渠盟元老们,渠盟仍在继续发展,而他也还有一些需要大笔投入的计划。
比如说通过渠盟与郡县官府交涉,投资他们境中的基础设施建设,从而换取一些资源分享。你们没钱修渠,我给你们出,但这煤矿得让我挖两年,你们境中得种植多少经济作物、给我提供原料!
他前在北地收获虽多,但完全变现仍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要推动更加庞大的计划财力仍显不足,柳敏寄存的物资正好可以进行投入。
柳敏见李泰点头应下,便也笑了起来:“伯山才力如何,我有眼见。今日成此约定,户中少辈可谓是余生有济了!”
但柳敏还是太乐观了,外堂廊下,不复之前桀骜的李雅侧着身站在若干凤身旁,指着房间里玩累了正抱着玩具酣睡的柳昂,颇为狗腿的对若干凤谄笑道:“阿兄,这小子想是要长居这里,咱们不给他来一番?”
若干凤闻言后便白他一眼,不屑道:“那还是个孩子,你下得去手?”
“有什么下不得手?既入门中来,就得教会他门中的规矩!我当时虽然也难捱得很,但阿兄瞧我现在有多端庄!”
李雅摩拳擦掌的说道,丝毫不因为这小子年幼便有心软,并一再力陈揍一顿的好处有多大,俨然已经成了一个遵守门规的纪律标兵。
第0205章 因材施教
清晨时分,当柳敏幼子柳昂得知往后都要长留此间,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抱着父亲的大腿只是不撒手。
另一边,李泰手握着一柄戒尺,将李雅按着趴在堂中小案上,挥尺抽打着这小子的屁股,疼得李雅龇牙咧嘴,但仍倔强的不肯哭喊,只是一脸不屑的瞥着那哭的涕泪横流的柳昂。
乱世之中各为生计前程奔波,谁也没有太多精力闲情投注到儿女私情中。
看到儿子哭的这么凄楚可怜,柳敏自也觉得心酸,但在稍作安慰后还是硬着心肠推开儿子,走到李泰面前重重点头道:“伯山,小儿便托付给你。我还要回城处理一些杂务,赶在新年之前便要过河归乡。”
“柳兄你放心去罢,孩儿寄养在此,我一定会待若子侄,用心教养!”
李泰也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只是手里的戒尺和这体罚的场景显得有些古怪。不过也说明他的确用了心,若在心里就不亲近,谁会花那么大力气揍别人家小孩,都累出汗来了。
他牵着那柳昂的小手将柳敏送出谷外,等到再返回时,于门外便听到房间里李雅带着哭腔跟若干凤嬉笑道:“不疼、一点都不疼,庄主他力气小的很……”
等到李泰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李雅又忙不迭趴回小案上,只是片刻后肩头却耸动起来,嘴里也发出了呜呜哭声:“凭什么、凭什么又要打我?我只是教了教他门中的规矩,都没动手……我来时,庄主和达摩阿兄打得那么凶狠,凭什么不能打他?”
李泰低头看了看那怯生生扒着门框不敢进去的柳昂,听到李雅的哭诉声,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你哪来的脸问凭什么?人家什么样,你刚来时什么样,还问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没有逼数。
更何况人家老子还没走,你半夜跑人房间恐吓小孩,揍你还揍错了?
“初入此门中时便告诉你,我的话就是规矩。现在还有这样的疑惑,可见还是没有记清楚!”
李泰走上前又摸起了戒尺,李雅见状后忙不迭从案上翻个身,屁股压在身下两手捂住,颇为凄楚道:“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李泰抬手将这小子拉起来,就案马步坐定,戒尺丢在一边,语重心长的望着他说道:“打罚并不是目的,只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
“我知、我知,道理就是庄主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这小子破防之后,变得尤其的乖顺,闻言后连忙点头说道。
李泰见状后又是一乐,抬手拍拍这小子肩膀,语调变得温和起来:“我于人间也是勇武著称,万军之中出入无禁,难道真的会因在你等少辈身上逞威欢乐?
因材施教,这是良师上教才会有的认知技艺。你或觉得门中诸类,我只待你苛刻,或也因此愤懑,但也该要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你是将门英种,秉性特异、资质顽强,想要雕琢成材,便要更加的用力。
陶土只需要以水沟和便可成型,金铁却需要千锤百炼才能锋芒毕露。正是越优质的材料,才需要加重力道的捶打磨砺。这个道理,本来是希望你能自悟,现在看来还是有些痴愚啊!”
“原来庄主竟然这么看得起我!”
李雅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便又一脸振奋的喊话道:“我的确是这样的人,禁得住捶打!哪怕庄主不说,再遭打几次我也能自悟出来!达摩阿兄、还有那新入门小子,他们也都不如我遭得住这么多折磨!庄主你说得对,我是金铁,不是砂土。庄主你再来吧,我不喊痛!”
说话间,他转过身便向李泰撅起屁股,并不无炫耀的瞧了瞧旁边的若干凤和门外小童柳昂。有的时候,虚荣感就是来自于人无我有,讲到被庄主用戒尺抽打,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如我多,虽然很痛,但是快乐。
“今天先不打了,凡事有量有度、适可而止,这戒尺你且收着,哪日觉得仍需惩戒,携来见我。”
给人洗脑倒是挺快乐,可若遇上一个擅长自我催眠的人,也是让人乏甚成就感,李泰将戒尺抛给这小子又说道。
李雅连忙一脸恭敬的接过戒尺,先向李泰道谢,然后又握住戒尺在手里甩舞了几把向若干凤炫耀,转又别在了自己腰带里,迈着外八字往堂外走去,走到门口垂眼瞧了瞧那低头不敢看他的柳昂,嘎嘎笑了两声。
你们这些陶土劣才,根本就不配被庄主用戒尺教育!
“阿兄,难道我真的比李九庸劣许多?”
瞧着李雅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若干凤便有些不爽,走上前皱眉望着李泰。
李泰站起身来指了指那小案,笑呵呵道:“你趴下来,我告诉你答案。”
若干凤见状后连忙摆摆手,干笑道:“不用了,我回房做题去了,阿兄!”
说完这话,若干凤便也一溜烟跑了。
李泰又看看那心情仍未从与亲人分别的悲伤中平复的柳昂,不由得感叹他这里真成托儿所了。不过饮食起居之类也不用他操心,柳敏自留下十几名家奴照顾儿子,他这里只需要提供一个住处就好。
又过几日,表哥崔谦再次来访,与之同行的有一个名叫李缋的中年人,在朝担任散骑常侍。这李缋同样出身陇西李氏,故司徒李琰之的儿子,从辈分轮起来,李泰还要称一声叔父。
李泰出谷将两人迎入堂中,面对这个李缋,他还是有点尴尬。因为他们陇西李氏跟长孙家的亲戚关系,就是源自于李缋一家。
早在北魏还没有大乱时,长孙绍远的同母弟长孙士亮年仅十岁的时候就娶了李琰之的闺女,算起来李缋正是长孙士亮的小舅子。
“往年神州大乱、亲属离丧,人心不安。如今适乱多年却仍情裂难弥,至亲者竟然相见不识,实在是让人对望伤感。阿磐你的时誉贤声,我闻名已久,前有杂务缠身,一直憾不能见。就乡来观,果然风采迷人,我家喜得少壮啊!”
李缋见到李泰后,倒没有直接责怪他伤害自家亲戚情谊,拉着他便先赞赏几句。
李泰也陪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并给表哥崔谦递了一个询问的眼色。这个年代同族同姓关系未必亲近,长孙家一门亲戚尚且裂痕深重,各人的人际关系也因处境而有不同。
拿旧年的河阴之变来说,他们这一脉陇西李氏嫡系子弟就死伤惨重,如果不是自家老子锦鲤附体,这世界有没有他还另说。但李琰之一家却受累不深,仍然在尔朱家掌控的洛阳朝廷任职。
李泰也不是孤独缺爱,遇到一个同族中人就要握手攀亲戚,他搞长孙家的时候,也压根没有在意这一层亲戚关系。
崔谦还没来得及给李泰什么暗示,李缋便又对他说道:“前者事情纷扰,我也有知。事因对错暂且不论,本该相亲互助的人家却裂目成仇,这是世道给人情带来的伤害。
但幸在瓜葛之内的亲缘仍在,仍有可作弥合修复的余地。眼见元月渐近,阿磐你能否随我入京,咱们去故亲邸上道歉请谅,不要再让这纠纷延续、招人嘲笑?”
李泰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崔谦便抬手摆了一摆。但就算没有崔谦的暗示,李泰当然也不会轻信其人。
略作沉吟后,李泰才又说道:“我想请问叔父,此行发此声言,究竟是叔父自己心意,又或者是冯翊公家人所计?如果叔父以为我这么做更好,我也不是怯于担当之人,便随叔父同往又如何!但若是有邪情杂扰,逼得叔父难发直声,也请叔父能将详情告知!”
李缋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难看,低下头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阿磐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该瞒你。你应知我家你姑母早年入为上党王家新妇,只恨天年不寿,早早便弃世而去,唯留一息尚在人间。日前冯翊公入户访见,道我家若是不能从善解决此事,便要绝此一门情义,并不准山尼再嗣其宗……”
李泰听到这话,眉头便皱了起来,看来这长孙家真是要针对他全方位打击。
“西奔以来,我与你伯父都闲散于事外,没有长盛的势力可以关照亲者,也深惭未能给阿磐你扶护关照。冯翊公既作此言,便绝不会善罢甘休。山尼是你姑母唯一血脉,若是不容其家,受诬为名教败类,则难免生者悲凉、亡者不安……”
李缋又一脸愁色的说道,神情中颇有无助怅然。
若长孙家以别事要挟,他们兄弟也不必如此苦恼,可若是废了他们陇西李氏所出之子的嗣位,侮辱性既大,而他们又没有太好的反制手段。
长孙家这种事是做惯了,可他们如果处理不当,这件事会对他们陇西李氏子女婚配整体上都会有一个极大的负面影响。
归根到底还是时势不同,如今他们兄弟可没有任何让长孙家忌惮或仰仗的地方。
第0206章 塞翁失马
李泰在听完李缋的讲述后,一时间心情也颇复杂,并且有点哭笑不得。
你这次可真是惹恼我了,如果还不赶紧登门来认错受罚,我就要对我家子侄下手了,你怕不怕?
虽然听起来有点古怪,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也不能说长孙绍远这逻辑有问题,他就是要扩大到针对整个陇西李氏的打击,为此不惜自损八百,也要把面子讨回来!
面对这种混不吝,李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入关西以来,他之所以跟李琰之这一系的族人们接触不多,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活动主要集中在霸府范围内,而李纲、李缋兄弟俩显然一直都是偏近于元魏皇室的立场。
长孙绍远这么搞,不只是要彻底跟陇西李氏撕破脸,更是要把他们亲近朝廷的人推到对立面上去,是要凭实力做个搅屎棍,把他们这些仍然亲近元魏的小火苗给扬了。
怪不得宇文泰给长孙绍远这么大的搞事空间,甚至就连太尉之位都纵容其一言废之,他是看清楚了这长孙绍远底色如何,再怎么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出来。
所以说这国运家运真的是有点玄术在其中,东边的高欢父子别管私德如何,个人能力都是杠杠的,西边的宇文泰叔侄父子也都不差。
长孙家国之巨勋,当然也是凭实力风光过,但当运势不再,就变得有点不知所谓。好歹后人里还有长孙晟父子,让这个家族再雄起一把,成为关陇最后的老大,感情是在这里卡CD攒智力憋大招呢。
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全怪长孙绍远,毕竟在其视角看来,李泰这件事的确干的不地道。大家好歹还是面子亲戚,你却把我老子牌位扬了,这事如果不能找回场子,我家颜面何存?
李泰是有一点吃软不吃硬,如果李缋见面就责怪他做事太过分,那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看我不爽咱就开干,老子要怕了你们、老子跟你姓!
可他只是一脸忧愁的诉苦,这件事又是李泰惹出来的,那他就不好置之不理了。
“冯翊公忿声大作,我不敢狂言无错,只是没想到竟会连累到叔父你们。原本纠纷挑衅事起于我,理当负荆请罪,但事情之中另有曲隐,叔父你想来不知……”
李泰又兴致勃勃的把长孙家那点糟心事讲述一番,并略涉及大行台对此谋计,转又一脸无奈的说道:“如今这件事情,已经是旷谷荆棘,该要如何了断,已经不取决于我,也不取决于冯翊公。即便我肯登门致歉,这件事也没有善了的余地了,希望叔父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李缋在听完之后,一时间也是惊讶的有些说不出话。
他当然知道长孙家兄弟是有些隔阂,但却没想到隔阂竟然已经这样深重,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道:“子彦于户虽然憾失掌祭,但论齿总算居长,家势大计弄作玩笑,还有什么面目去拜先人!故上党王虽然私德有惭,但观子彦入世所为,若是以之为嗣,家计恐怕更加萧条啊!”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他之前共大行台、和表兄们之间都有讨论长孙家这狡兔三窟究竟是谁操作的,全都比较倾向就是长孙子彦。
不只是因为长孙子彦最嫉恨长孙绍远夺了他继嗣之位,更在于长孙子彦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跑路先锋,其所临阵脱逃的事迹不止一桩。
李泰之前辱骂赵贵是贼军之向导,但跟长孙子彦相比,赵贵起码也是列阵交战、打不过了才跑,可长孙子彦简直就是望风而逃,根本不给敌军与他交战的机会。
“这件事,我觉得李散骑你也是思虑过于深重了。此世并非承平世道,人也不可独恃门荫谋生。但得志力不匮、时运相加,即可卓然成器。嗣或不嗣,也不足以毁人一生。”
崔谦在一边开解李缋,并指着李泰说道:“譬如阿磐,他孤身行入关西,全无人势依仗。但只短短年余光阴,于事中健壮让许多痴长之类都大惭不及。李散骑你今为别人家事忧困,或许来年其门家势还要仰仗这不得亲长爱护的少辈担当。待到那时,是贤是劣也不由两三口专断,人眼舆情自有分辨!”
李泰倒是很认可崔谦的说法,也觉得李缋对此有点太过看重了。
毕竟李纲、李缋兄弟俩跟他、跟崔谦他们的经历都大不相同。
早年的河阴之变既没波及到他们家,头上还有一个父亲李琰之为他们遮风挡雨,一直到孝武西迁的前夕李琰之才去世,而后他们兄弟就跟随孝武帝一路西迁。
来到关西后,又面对一个霸府独大、皇权架空的局面,他们这些元魏忠臣们无掌势力,也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对人对事仍是老一套的看法,甚至将门荫声誉看得比往年还重,毕竟除了这个他们也不剩啥了。
李泰也知道,要让李缋短时间内便扭转对人对事的观念看法也难,便又开口说道:“事总因我而起,不可置之不理。冯翊公家事如何操持,我实在无从置喙。但这位表兄若实在门中不容的话,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他若肯于屈就,请叔父将他引来我处,虽然无从筹谋坐望公卿的显途,但只要有奋进之志,我也一定会助他扬名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