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自己看明白的,还是张峰岳告诉你的?”
邹四九冷笑道:“张老头做人比你们要实诚太多了。”
“这么说是,你是心甘情愿要为张峰岳当一次诱饵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邹爷我向来的原则都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人给我笑脸,我可不会还个白眼。”
“看来你的性格和跟传统的阴阳序有很大区别。”
詹舜语气若有所思:“这种情况的发生,可能是跟李钧那个独行武序有关,也可能是源于你对自身经历的苦难的不满,所以让你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
这种说话方式,邹四九并不陌生,在他偷偷炮制劣等梦境兜售度日的时候,也曾常用这样的说辞。
但从不是用在活人身上,而是用来分析一名梦境虚构的角色。
或者用在一头意外衍生而出的黄粱鬼身上。
“你刚才提到了别人给你笑脸,你便会还报善意。那你觉得他们现在笑的如何?”
詹舜话音刚落,除了君号‘殇官’的翟崇和君号‘山鬼’的殷温之外,其余四名东皇宫成员竟同时对着邹四九露出无比灿烂的笑脸。
这诡异的一幕看得邹四九浑身汗毛霎时直立。
眼前这位神君的说话和行事是如此怪诞,带给邹四九的不安远胜过任何狠话和威胁。
“邹四九,你是一个十分不错的研究物。或许本君可以尝试把你拆开,正好填补空缺的两个君位。”
詹舜从黑袍下伸出两只手掌,“一个是性如烈火,恩怨分明,执掌梦主规则【大梦无疆】和【长夜封遗】。”
“一个心肠冰冷,杀伐无情,执掌【天地同寿】和【永镇黄土】。这样搭配的效果应该会很不错。”
詹舜脸上变幻的五官突然定格在一张孩童的笑脸,双手合拢,抚掌而笑,为自己的构想雀跃不已。
“邹四九,你觉得如何?”
“真他娘的是头不知所谓的怪物”
邹四九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横生的杀意,可下一刻,却蓦然皱紧了眉头。
直到生出动手的念头,他才发现自己手中的四条梦主规则竟不知何时全部陷入了静默之中。
“梦主规则的本质是黄粱给于值得垂青的子嗣后代的奖赏和庇护,你既然不敬黄粱,那我便替祂收回对你的恩赏。”
立身空中的东皇宫神君洞穿了邹四九心思,站在他身后的神荼和赵寅飞身掠出。
一人探手从虚空中抽出锐利长剑,一人转腕抓住漫天垂挂的牵丝,直奔此刻‘手无寸铁’的邹四九而来。
“果然不是人人都是老李那个妖孽,有能力跨序跟人动手。”
邹四九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并没有被梦主规则的静默影响太多,口中自语笑道:“还好,邹爷我向来不喜欢一个人孤军奋战。”
“是吧,袁姐?”
恰在此时。
“当然,欺负谁家没有兄弟姐妹?”
突兀响起的清脆话音,在整座洞天内激荡回响。
没有鲜花乱坠,也没有地涌金莲。
就在这毫无半点禅意佛韵的话音之后,漫天的狂风暴雨戛然而止,道道天光撕破重重乌云。
和沈笠激战正酣的黄粱鬼潮如冬日暖阳下的薄冰,一身皮肉骨骼缓缓融化,继而消弭在泥土之间。
奔袭半途的神荼和赵寅同样没有逃过天光的照射,并烧成一片飞灰,接着又在詹舜的身后再次出现。
“躲开。”
邹四九身后涟漪荡开,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张冷艳的面容涟漪之中浮现出来!
不见往日的妩媚动人的风情,却也没有成佛作祖的仁慈悲悯。
袁明妃站在邹四九身前,与空中的詹舜漠然对视。
佛序二的十方菩萨。
阴阳序二的衍尊。
永乐洞天这座行将崩塌的小庙,今天硬生生闯进了两尊大神!
第676章 以身入局
“你小子真打算进龙虎山杀严东庆?”
“没错。”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还是序四的时候就没怂过,没道理现在成了序三,反而要畏首畏尾。”
金陵旧都,城外一处不起眼的传统明式院落。
天色昏暗,春雨总是绵绵不断。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院落围成的方形天穹落下,敲打在庭院中间的门海上,溅起些许水花。
百无聊赖的邹四九蹲在台阶上,一旁的年轻道人将双手拢在袖中,斜靠着一根梁柱。
他们原本从东院出发直奔江西行省,在半途中却突然接到了李钧的消息,与他在金陵汇合。
等到了才发现,本该在番地的张峰岳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返回了帝国本土。
此刻两人看似是在发呆,实则都竖着耳朵在听门内正在进行的对话。
“您老这次专门让我绕道来金陵一趟,不会就是为了劝我别进龙虎山吧?”
张峰岳闻言一笑:“老夫可没那个当和事佬的闲心,相反,我倒是很乐意看把张希极的龙虎道国掀个底朝天,如果你的刀再锋利一点,能把那头老乌龟宰了的话,那就更好了。”
李钧疑惑问道:“那您今天的意思.”
“对于严东庆上龙虎山寻求庇护的行为,你怎么看?”
“很简单,严冬庆明显就是为了祸水东引。借张希极的手来护自己的命。”
“那你觉得张希极为什么会愿意庇护他?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儒序三,再跟你这位独行序三对上,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李钧眉头微蹙,对于张峰岳提成的问题,他自然也思考过。
“因为严东庆有值得他利用的价值。”
“你是想说党争吧?”
见李钧点头,张峰岳不置可否,拿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砸了砸嘴唇,嘟囔了一句不如顿珠家的酥油茶好喝。
他看了眼门外屋檐下断断续续的雨线:“这雨跟小孩儿撒尿一样,拖拖拉拉,还不是出门杀人的好时候。不如慢慢聊?”
李钧闷声道:“您说,我听着。”
“会选择以‘礼艺’作为专精领域的人,无一例外,性情都是桀骜不驯,自视甚高。严东庆更是其中的翘楚,野心勃勃,绝不会甘愿一辈子为他人牵马坠蹬。”
老人娓娓道来:“他出身穷苦却天资卓绝,没有门阀背景,却有远超门阀子弟的才情和能力,对于新东林党近乎垄断朝廷官位的做法更是深恶痛绝,如此种种,正好都满足了朱家的需要。”
“在靠上朱家这颗大树之后,严东庆通过‘侍奉官’的方式绕开了吏部的管辖,攀附皇权实现了快速破序晋升。包括死在你手上的春秋会众人也都是如此。”
“不过严东庆也很清楚,就算皇室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复起,同样也不会再给他任何立党的机会,狡兔死走狗烹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所以他毅然决然选择脱离朱家,用朱家呕心沥血建立的春秋会当成了自己上桌下注的本钱,去赌一个自由之身,赢一份重新立党的资本。”
李钧听到这里,却忍不住问道:“如果皇权真能这么简单炮制出一群高序位的儒序,为什么还需要对老爷子您摇尾乞怜?”
这种晋升方式,在李钧看来实在是太过于虚无飘渺了。
在他的了解中,独行武序的晋升是毫无花哨的拳脚破路,实打实的从尸山血海之中突出重围。
无论是暴徒的生死之战,或者是独夫的饮血嚼骨,还是止戈的杀人平乱,都是踩着敌人的尸骨一路走来。
即便是其他序列,如墨序明鬼的相互吞噬,匠人的开创研发,新派道序的轮回历练,老派道序的道基锤炼,以及阴阳序的后门、权限以及规则,起码都能算是言之有物。
说白了,都比‘皇权’这种东西要来的实在。
皇室要是有这个能力,何至于沦落到如今地步?
“能够炮制的人数多少取决于皇权的强弱,而皇权的强弱又取决于民心的枯荣。至于民心,本就不是皇权能够控制的。”
“你觉得民心空泛虚假,是因为李钧你从没有过寻常百姓的生活。但如果你把它看成是一种信仰,应该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张峰岳正色道:“民心其实从来都不是泛泛而谈的空话,而是一针一线,一叶一瓦。是坐在田埂上的农夫望着地里庄稼的喜悦,是放牧的妇人看到自家牛羊下了胞崽的兴奋。是衣锦还乡为祖宅翻了新瓦,是家中的亲人身体安康。是残疾的少年接上了义肢新腿,是天真的女孩在黄粱梦中穿上了新的衣裳。”
满头白发的老人缓缓说道:“皇朝的出现,同样也是数千年来的民心所向。民心荣,则皇权荣。民心枯,则皇权枯。浅溪容不下千帆争渡,江河浩荡可以哺育众生。朱家领衔大明帝国,所以可以代行民心,用皇权来炮制同样依附民心而存的儒序。”
“治世,是儒序存在于世间的意义所在。可如今这乱糟糟的大明,皇室还能有几分人心?儒序又能剩几分人心?”
张峰岳长叹一声:“一个春秋会,便是皇权的极限。同样,现在的儒序能有老夫这一个序二,也已经是极限了。”
“严东庆以为他自己只要能摆脱皇室控制,积攒名声,伺机再立新党,就能有机会破序晋升,和老夫分庭抗礼,分裂儒序。所以他选择借力龙虎山,就是认为张希极会因为这一点而出手庇护他。” “可他错了,若是这乱世继续下去,儒序只会越来越弱,根本不可能再有新的序二。”
张峰岳话音一顿,略带苦涩笑道:“毕竟这乱世,最不需要的可就是我们这些读书人啊。”
儒序会与佛道并称‘三教’,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
民心世道对他们而言就是那门前香火。
李钧沉吟片刻,不解问道:“那您为什么不早早解决了这些人,反而放纵他们做大?”
“流毒千年的治标与一劳永逸的治本,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张峰岳笑着反问,却不给李钧再回答的机会,摆手笑道:“扯远了,虽然是闲聊,但也不能这么漫无边际的瞎扯,不然一天一夜恐怕都说不完其中的苦辣辛酸。”
“不管严东庆如何挣扎,他走上的错路,结局只能是死。即便是你不杀他,张希极迟早也会看出来他根本没有利用的价值。他现在没看明白,只是因为被黄粱所蛊惑罢了,他合道黄粱的弊端就在这里。”
李钧皱眉问道:“这黄粱真能变得如人一般,拥有自己的神智?”
“老夫也不确定,不过千百年前的古人哪里想到今日的青砖灰瓦上会有霓虹光影?”
张峰岳哈哈一笑:“或许某天就会有人站在老夫面前,说自己就是黄粱,那也不一定。”
“现在严东庆是瞎子,张希极是傻子。”
老人话锋一转,脸上笑意敛去:“能在背后把他们耍的团团转的,你觉得又会是谁?”
“东皇宫。”李钧毫不犹豫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