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杨神色一振,眼迸喜色。
“我这人不喜欢把话说的太满,能不能护得住东院不敢说,但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地方,我一定尽力帮忙!”
“多谢。”
韩杨拱手抱拳,一躬到底。
李钧从椅子中站起身来,侧步让开了韩杨的敬拜。
“现在道谢还太早了,以后真到用的上我的地方,再说这些话吧。”
李钧摆了摆手道:“既然这边事情了结了,那韩师傅不介意我在东院四处逛逛吧?”
“稍等。”
韩杨突然开口,叫住了准备转身离开的李钧。
“是这样的,我们东院虽然对独行武序研究的不多,但当年在被门派武序庇护的时候,我们应他们的要求,对序三的淬武过程研究过一段时间,形成了一批不算多了不起的研究成果。”
韩杨笑道:“如果有兴趣的话,李阙主你可以尽情浏览。就当是东院送给阁下的见面礼了。”
这老头,保护费交的还真够果断的,是个有眼力见的人。
李钧哑然失笑,也不推辞。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那是当然,请!”
半转过身体的李钧突然一顿,回头看向满心欢喜的老人。
“韩师傅,在来的路上,我听赵青侠说,你是一个醉心制造研发,不擅人情世故的老辈墨者匠人。但我们今天这番话聊下来,我怎么觉得他对你还是不够了解?”
“其实都是一样的。”
韩杨直视李钧双眼,正色道:“只要老实就好。”
临近一年新岁,正是张灯挂彩的好时节。
位于南直隶松江府的华亭县却没有半点节日的氛围,反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城中一片惨淡。
一柱硝烟在南城滚滚升起,空气中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和焦糊臭味。
“这松江府是他徐阀的基本盘,门中大大小小那么多个官,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都不愿意出头,凭什么让我们这些混口饭吃的小角色去找鸿鹄拼命?”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屑。你不看看这里死的都是些什么人,能算个多大的事儿?我猜啊,现在那些老爷们巴不得鸿鹄再闹腾几下,等他们找准位置了,再把这群鸿鹄一网打尽,一次可就能捞个份量十足的大功劳!”
“嘁,他们捞到的功劳里能有咱们这些巡城戍卫半毛钱的关系吗?恐怕只有送命的苦差才轮得到咱们啊!”
“都是吃这碗饭的人,让你去撞刀子,你也只硬着头皮能去,不然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可怜了这些平头老百姓啊。啧啧.你瞧瞧都烧成什么鬼样子了,老子光是看着都觉得发寒。”
“不过也奇怪了,你们说这鸿鹄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就能让这些人这么不要命?”
“你没听刚才那位负责现场的巡检大人说吗?犯案的那些人要么是快精神失常的黄粱瘾君子,要么是破序失败没几天好活的烂命鬼,要是鸿鹄说他们能救你,你干不干?”
“我”
“快噤声,杨大人来了,”
一群交头接耳的戍卫顿时闭上了嘴巴,可人群中却不知道谁多嘴,又飘了出一句满是不屑的话。
“他来了又能怎么样?不就是徐家手下的一个傀儡罢了。”
杨白泽充耳不闻,直接无视这群惊恐不安的戍卫,穿过警戒线,走进了这片大火肆虐之后的焦土残骸。
这里之前是一片繁华街区,但现在只剩下了满目疮痍。
不久之前,一群鸿鹄成员在这条街上抢劫了一家售卖义肢和械心的商铺,撤退之时,为了阻拦追击的商铺护卫和闻讯赶来的巡城戍卫,动用了不下十架的‘火龙出水’。
剧烈的爆炸引发了一场大火,瞬间蔓延了整个街区。
废墟中被压扁了的招牌,坍塌的屋檐下蜷缩着分不清楚手脚的焦黑人形,断壁下沾着碎骨血泥的衣角。
杨白泽使劲眨了眨眼睛,似乎眼幕前挂满了粘稠的鲜红,浓郁得化不开。
“这位大人,你这是在想些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杨白泽的身后响起。
他转头看来,就见刚才那群负责保护现场的戍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
而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三名成‘品’字站位,身穿黑袍的陌生面孔,眼眸中投出的冷硬目光看的他汗毛直立。
杨白泽谨慎的后退一步,眉头紧皱,正要斥问对方身份之时,刚才那道苍老的话音再次响起。
“你是在担心六韬集团,还是徐阀会因此找你的麻烦?”
身形单薄,脊背微弯的老人从一名黑袍人的背后缓缓走出。
在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杨白泽瞳孔却骤然紧缩成针芒大小,因震惊而张大的嘴巴中,一声惊呼眼看就要出口。
“不穿官袍,就不用见礼了。你就当老夫只是一个.”
老人话音一顿,思虑片刻后笑道:“只是一个恰好路过的行人就是了。”
杨白泽闻言,缓缓合上了嘴巴,眼皮重重开合,将眸底的惊骇快速收敛起来。
“我没有想六韬和徐家,而是在想这些鸿鹄,他们究竟到底还算是人吗?”
老人见杨白泽如此迅速便恢复了镇定,目光中不由多了分欣赏。
“他们不是人,那能是什么?”
杨白泽不假思索道:“以前有人说他们是义军,是为了普通人反抗从序者的英雄。但我看到的却是妖、是魔、是鬼.是为一己私利,杀人害命,为祸多端的恶匪!”
“妖、魔、鬼、邪?鸿鹄恐怕还配不上这几个字啊。”
深冬华亭,只有呼啸寒,没有落雪的痕迹。
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轻轻哈出一口白汽,靴底踩着堆积的灰烬,吱吱作响。
“老夫跟你举个例子,如果有人以愚昧狂信为枷锁镣铐,以盲目民众为牲畜牛马,自己则高坐在珍宝华盖之下,念着人皮写的经,用的是人油点的蜡,梦中慈悲救世,梦醒是愚弄苍生。这样的人如果不死,会是什么结果?”
杨白泽一字一顿道:“人命如草,长夜无尽。”
“那如果有人不修道心修野心,不求黄老求霸业,不食天露食人魂,要用亿万百姓的骸骨堆砌自己的通天神台,这种人如果不死,结果会是什么?”
杨白泽回答道:“生灵涂炭,血流漂橹。”
“那如果有人妄图颠倒是非因果,扭曲现实梦境,用黄粱幽海淹没中土神州,让天下黎民从此不分五谷,不明纲常,随情纵欲,长眠不醒。这种人如果不死,结果会是什么?”
杨白泽回答道:“人如傀儡,生如行尸。”
“再假如,有人披着禽兽外皮,食着万民供奉,嘴里讲着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却从不肯低头看一下脚下踩着的泥土,只会仰着头望天,不问苍生问鬼神。这种人如果不死,结果又会是什么?” 杨白泽回答:“祸国殃民,为害苍生。”
“所以你口中杀人害命、为祸多端的恶匪,在真正的妖、魔、鬼、邪面前,也不过是群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老人淡淡一笑:“现在老夫问你,该杀谁?”
杨白泽一抿嘴唇,没有片刻思考,沉声道:“大祸要除,小害也一样要治!”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老人眉头微皱:“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我明白,不过我们可以分大害小病,可以分轻重缓急,但百姓分不了。”
杨白泽话音朗朗,掷地有声。
“对他们而言,性命从来都只有一条。天予其命,自己可以不要,但外人不能强夺!不管是强盗悍匪,还是妖魔鬼邪,就算是您和我,也一样不能!”
第636章 峰岳镇人间
“以前就曾听闻,说裴行俭在成都府收了个得意学生。现在一看,你还倒真是和他当年有几分相似,都是嘴利得就跟开了锋一样。不过以民为重这种话,老夫一辈子听无数人说了无数次,可真要落到实践上的时候,却难得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老人平静问道:“既然你现在也说了同样的话,那老夫便问问你。在现如今这样的局势下,若是不做取舍,除大患以止小乱,那该如何保全这些百姓?”
“先内后外,以守为攻!”
杨白泽垂着眼皮,右手不断摩挲着左侧的虎口。
老人闻言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打算先动这些门阀?你怎么动他们?”
“如大人您方才所言,谁喜欢问鬼神,便先送他去见鬼神。”
少年回答的毫不犹豫,言语间寒意刺骨。
老人追声反问:“眼下正是大敌当前,你不思应对,反而先自乱阵脚?”
“儒序附国为生,国强而儒盛。如今大明将倾,儒序同样也是一副累累病躯。与其瞻前顾后,苟延残喘,倒不如当机立断剐掉这一身腐烂臭肉,快到斩乱麻,才能抓紧时间恢复强健体魄!”
杨白泽沉声道:“若不先荡平这些内部隐患,届时战事一起,儒序必然会陷入内外夹击的艰难局面,胜算渺茫!”
“小家伙,你就这么看不起这些同序之人?”
老人虚着眼睛,眸光深邃,让人看不出他心底的喜怒。
“不是看不起,而是看得清。因为看得清,所以看不起。”
杨白泽冷声道:“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皆是读书人。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没有意义再去遮掩。”
老人不置可否,两只手交叉揣进袖中。
“读书人可不止是无情,而且善变啊。起刀斧不难,难的是如何去分辨忠奸。你能看的出来谁该杀,谁不该杀?把握不好这个分寸,结果可就不是剐肉,而是自戕了,明白吗?”
“用不着我来分辨,眼下就有现成的人来做这件事。”
“谁?”
杨白泽面皮紧绷,一字一顿道:“鸿鹄。”
老人哈哈一笑:“你这是想逼他们站队啊。”
“读书人不止善变,而且惜命。不过有一点大人您说错了,这些门阀根本没有站队的权利,他们从始至终只应该站在百姓这一边,这才配为儒。眼下只是再给他们一次悔改的机会,如果依旧执迷不悟,那便只配做贼。”
杨白泽话音冷硬,听得出还有一丝紧张的意味:“对付乱臣贼子,当用霹雳手段!”
“年纪不大,杀气不轻。”
老人轻声道:“锋芒毕露,这可不是为臣之人该有的心性啊。”
杨白泽察觉到了对方话里有话,但没等他深思,一个答案便在这一瞬间从他的骨子里蹦了出来,脱口而出。